月影西斜,夜色漸深,在首座的天子離去之後,眾官員們在酒足飯飽的狀態下亦紛紛起身,搖搖晃晃地互相作揖辭別—不管是真心或偽裝,至少在道別的時刻,人人臉上均是滿滿的笑容。
封珩也跟著站起身,走出會堂,看見宮中負責接送的轎夫因著欲離去的人潮而揮汗如雨,忙得不可開交,他體貼地緩步踱開,不與人爭—反正他也沒要趕時間。
宴會堂的外圍,是一座小小的人工湖泊,而,圍繞著湖泊搭建的,是一道典雅的木質迴廊—這迴廊在繞了湖泊半圈之後,會彎進湖泊中央,形成一條九曲橋,而後在湖中央的一座小涼亭劃下句點。
此時,圓亮的明月懸在樹梢,也倒映在湖泊中—天上、水中的兩個月亮,各自靜靜蕩漾著光芒,把整個天地都化為銀白色的世界。
他走上迴廊,時不時抬起頭望望天上的明月,偶爾低下頭欣賞水中的月圓……晚風輕送,水中的月影因此起了許多細緻的波紋……此情此景,真別有一番風味。
他在心中默唸著所知的,關於月亮的詩詞,一面緩緩閉上眼,享受著這繁華落盡後的寧謐氛圍……
『喀』的一聲,細微的足音在他身後響起—他不動聲色地睜開眼,還未回頭探究來人是誰,清亮的嗓音便已出示了自己的身份:
「珩兄……」
他緩緩轉過身,對方也正慢慢地走近他……皎潔的月色映照出來人俊朗的長相,如蜂蜜水般的膚色,以及那身雪白色的朝服。
金色的眼眸盯著對方,一瞬也不瞬地,華宇玨小心翼翼地再喚了一次:「珩兄~」
封珩微微勾起唇,拱手行禮—舉手投足之間,再自然也不過—再自然也不過的~疏離。
「將軍。」
這聲稱呼讓華宇玨迅速垮下了臉。
果然哪……珩兄果然還是生他的氣了~
他垂著嘴角,絞著十指,眨巴著眼,臉上是又幽怨又不知所措的表情—與方才跟百官周旋寒暄時那颯朗的神態大不相同……若不是心中真有些怨懟對方的隱瞞,封珩差一點就要因為他這副流浪小狗的模樣而忍俊不住微笑起來。
對方的面無表情讓華宇玨更加心慌,他苦思了一個晚上的解釋現在卻是一個字兒也蹦不出來,只能吶吶地說:「珩兄……你、你別生我的氣啊……我~不是那個…那個故意要隱瞞你的……」
他在心裡對自己的口拙及結巴大皺其眉—挫敗加上慌亂,讓他講起話來更是坑坑疤疤:「而且我根本也不知道你是……贊門國的皇子……是真的!我真的是……今天才知道……所、所以……呃……」對方無動於衷地看著他,華宇玨摸摸鼻子,低下頭,後頭的不知所云自動消音。
封珩望著他這副小媳婦的模樣,在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
要知道……對方可是鎮國大將軍呢……還是皇帝的左右手,百官爭相巴結的對象……只要惹對方一個不開心,他在這國家裡怕是再不會有容身之地……像這樣的一個高官政要,如果他夠聰明、夠理智,就應該敬而遠之,別跟對方牽扯過深—既然做不來逢迎拍馬那套,那乾脆就不要互相往來。可是,現在看來……好像太遲了……
這段時間以來與對方相處的點點滴滴浮現腦海,他發現~他很難在對方滿懷期盼的注視之下,走回以往明哲保身的老路子。
或許,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就應該有所體認—他根本,無法真正狠下心拒絕這傢伙。
「玨弟~」他在心中高舉白旗投降,並不意外地,看見對方聞言猛地抬起頭,雙眼放光地衝著他傻笑……他終於也放鬆嘴角,回對方一個無奈的笑容。「為兄今天可真被你的身份嚇到了。」
華宇玨扁了扁嘴,終於大著膽子走上前,與他並肩而立。「我還不是!珩兄竟然是贊門國的皇子,這我作夢也想不到啊!」
封珩被他委屈的模樣給逗得笑出了聲,忍不住抬起手,戳了戳那還戴著正式官帽的腦袋瓜子—連他自己也沒察覺素來不太愛親近他人的自己,此時這動作是多麼的超出他的底線。
「好吧,就當作我們一人一個祕密,彼此扯平好了。」他止不住唇畔的笑,轉回身子,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月亮。
「你知道嗎?玨弟~這是我第一個孤身過的中秋,心中的感觸良多……」唇角的弧度漸淡,他以著喃喃自語的音量說著—華宇玨卻聽得分明。
無父無母的身世讓他對這種漂泊在外的感傷言詞毫無抵抗能力—心中一動,華宇玨下意識地便伸手握住了對方擱在圍欄上的大掌。
封珩因那手掌傳來的熱度而莫名地身子一震—同時,耳邊傳來對方獨有的清亮嗓音:
「珩兄,雖然我知道,沒有什麼能夠取代跟自己家人團聚的時光,不過,如果你願意,你隨時可以把我當作你在扶南的家人……」握住對方的有力大掌微微收緊,向來精光畢露的金眸此刻卻是盛滿了月華一般的柔光。
封珩愣愣地望著此刻籠罩在銀輝中的雪白身影,向來自負於自己冷靜理智的他,頭一回,找不著自己的聲音……只能聽著那帶著莫名安撫魔力的嗓音繼續說著:「不是有詩詞這樣說嗎……什麼什麼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如果珩兄你願意,玨弟我年年陪你一起看月亮,這樣可好?」
對方說著,笑彎了一雙眼,封珩卻覺得一股熱氣自心頭湧上,竄上了眼眶……
這人……為什麼可以這麼莫名其妙,這麼掏心掏肺,這麼一針見血,又這麼、這麼的……打動他呢~?
這種感覺,就好像一直沈甸甸梗在心中的某種壓力,被人戳中了宣洩的出口那般……原來有一個人可以這麼瞭解自己、貼近自己,真的會讓人感到四肢百骸都輕鬆了起來呀……
心旌動搖中,他聽見自己略帶沙啞的嗓音:「是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華宇玨繼續皮皮地笑著,不以為忤地擺擺手。「噢唷~珩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吟詩作對這本事我是完全不行的!」
封珩微微笑著,小心翼翼地收藏起眼底的悸動,卻無意識地反手將那隻因長年征戰而顯得粗糙的手掌握得更緊……
華宇玨當是對方過於感動,亦完全不以為意,任由對方抓握著。他抬起頭望著皎白的月亮,與封珩把話說開卻沒有影響到他們兩人的友誼讓他心情極佳—深深吐納了一口帶著桂花香的夜風,他喃喃道:「這月亮……真美啊……」
溫潤的黑眸落在他勾起的櫻色唇瓣,放鬆的蜜色側臉,以及閃閃發亮的金色眼睛……良久良久……移不開視線……
「……是很美……」他望著他,這麼回道。
夜涼如水,湖畔多風,縱然一開始覺得徐徐吹來的晚風令人身與心都無比舒暢,但吹久了倒還是免不了出現一些副作用—
「哈啾!」華宇玨小小地打了個噴嚏,揉了揉發癢的鼻頭—與他並立著賞了有一會兒月亮的封珩轉過頭。
「受涼了嗎?」他仰頭望了望月亮西斜的角度。「夜深了,回府吧。」
方才~他是真的完全心無雜念地沈浸在這夜,這月色中,絲毫沒有察覺到時間的流逝……這~是否也是因為有對方陪伴的關係呢?
華宇玨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如珩兄先回去吧,我~還想一個人在這兒看一會兒月亮。」金眸亂轉,是他扯謊時的無意識舉動—幸而封珩尚未那麼瞭解他。
聽他這麼說,封珩也未再多說什麼,只抬高手臂,解下了自己的披風,改披在華宇玨身上。
「難得玨弟有這等閒情雅致是不錯,不過可別因此得了風寒。」他溫柔地笑著,眼眸裡多出了一些以往相處時未曾出現過的一絲暖光。
華宇玨並未察覺,他只是喜孜孜地攏了攏身上那件藏青色的披風,嘻笑著道:「有珩兄這番心意,我定是百病不侵的!」他動作誇張地拍著胸脯,復又提醒著:「時候不早了,珩兄還是先回府吧。」
封珩點點頭,再次深深地望了一眼那被他的披風密密包裹著的人兒,轉過身,緩步離去。
待他一走遠,華宇玨唇畔那漫不經心的笑意瞬間斂去,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無奈。
金眸垂下,望著那尚帶著對方溫度的藏青色披風。
唉唉……珩兄對他推心置腹,關懷備至,他這樣眼也不眨地對他撒謊實在是說不過去啊……不過……這事~又哪能吐實呢?
總不能實話實說,說他想去找當朝聖上,歸還那本該屬於皇后的蛇環,並勸對方打消立他為后的天真想法吧……此話一出,恐怕珩兄要不立刻跟他絕交,要不也一定覺得他腦子不正常!
唉……他再度嘆了口氣……梗在心頭的抑鬱感揮之不去。
別再想了!!他在心裡鼓舞著自己:趕快把這事解決了,府邸裡頭還有清揚他們在等著他放煙火呢~!
想起宅子裡的眾人,他的心裡踏實不少—攏了攏身上的披風,他旋過腳跟……
一抹快如閃電的黑影撲天蓋地地朝他襲來—華宇玨只覺眼前一花,什麼反應都來不及做,一隻鐵鉗般的大掌已狠狠地掐住他的頸子~
他被對方狂猛的來勢一個衝撞,踉蹌地連連後退,背部撞上了迴廊兩旁的圓柱,發出『砰』的沈悶聲響……這猛力一撞,讓他胸腹間氣血翻湧,有種五臟六腑都要跟著移位的錯覺……不過真正的威脅還是來自於頸部的箝握—
來人並未完全阻斷他氣管的暢通,可也就留那麼一條細縫予他呼吸……雖讓他不至於因為缺氧而立刻昏迷,可這種不上不下的折騰反而更磨人。
搞什……誰敢在宮中對他如此放肆?!!
他又驚又痛,又喘又怒,咬著牙想要扳開那宛如要陷進他皮肉裡頭的五根手指,卻完全不敵來人強勁的力道~他心念一轉,揚高手臂便往背後長劍探去—
陰鬱森冷,宛如自地獄傳來的問句便在此時響起:
「就~是~他?」
二十六、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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