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伊百合僵在那里，乔东方的眉头轻轻舒展开来，好像要嘴角咧出一个微笑。
    但，也许牵动了伤口，他的眉头更深的蹙起，眼中闪过一丝疼痛的光芒。
    接着，又极轻极轻，极慢极慢地开口，似乎怕打碎了什么一般地温柔：
    “真的是你吗？百合……我总觉得听到你的声音，可是我还不相信，没想到你能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着，我来并不代表什么。”伊百合终于回过神来，恢复了那个理智的女人，以冷酷清冷的声调一字一句的道：“医院打电话给我说，你要动手术，我只是过来签字的。你现在既然已经没事了，我先走了！”
    她转过头就想离开，虽然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但是，她真的无法接受乔东方的道歉，这样轻描淡写地一句道歉！
    现在的道歉有什么用呢？
    能够弥补过去的伤害吗？
    能够挽回母亲的生命吗？
    能够让她再回到从前吗？
    能够重新给她一个美丽甜蜜的家庭，完整的少女时代吗？
    不！都不行！
    当年，乔东方外遇背叛，逼死了她的母亲，让她失去了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现在再说对不起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不过让当初的背叛变得更可笑，更丑陋而已！
    乔东方悲哀地凝视着女儿的背影，她真的是百合！
    他的女儿，百合。
    在手术中，朦朦胧胧中他总觉得百合在他的身边。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他有多么的思念自己的女儿……
    百合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被坏男人欺骗？
    想不想家？
    他固执地给她汇款，可是她从来没有取出来过。
    他知道，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了。
    永远也不会再叫自己一声‘爸爸’……
    乔东方几乎都已经肯定，也许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前，伊百合都不会原谅他了。
    他也没想过她还会原谅他。
    他知道她恨他，所以不想见他。
    即便她好不容易盼到她回来了，他们父女俩每一次见面无不是以争吵结束。
    自从他生病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伊百合。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病了，因为他心里知道，即使他病了伊百合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原本，乔东方还以为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半梦半醒之间他总觉得百合在他身边，然而，在梦与醒的边缘，他睁开眼却真的看见了她。
    是他的女儿——伊百合，她终于来看自己了。
    乔东方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他狠狠攥紧手指想要坐起身来，看着一步之遥的这个妩媚的女子，贪婪地，目光已经带了些泪光。
    她纤瘦，一头棕色的卷发，白皙而精致的脸孔，眼眸中闪烁着冷冷的，却好像月光一样晶莹澄澈的光芒，小巧的嘴唇精致的抿着，有种绝世独立的美。
    那种神态很像年轻时候的伊玥月！
    回想起他们一家三口曾经幸福的一幕幕，乔东方的眼眶不知不觉的红了，他乞求地看着伊百合，喃喃道：“百合，别走，陪爸爸一会儿，好吗？”
    伊百合突然笑了，眼眶中却有泪水，仿佛火焰跟海水的混合，快要把自己心中的柔情燃烧殆尽，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尖利和颤抖，“你没资格做我爸爸，我也不是你女儿！我来签这个手术同意书，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我现在要走了，请你忘了我吧！在这世上，我没有爸爸，我只有一个妈妈，她叫伊玥月，她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但是，她会在天上保护我，让我不受别人的伤害，也不受别人的欺骗！”
    乔东方呆呆地看着伊百合，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感叹的吐出一句话：“没想到玥月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你没资格说我妈妈的名字！”伊百合的心中突然涌来一股愤怒的火焰，她狠狠地一跺脚：“你不要说我妈妈的名字！你会弄脏了她！”
    “对不起……”乔东方垂下头，悲哀地看着地面。
    心中想到伊玥月那宁静而端庄的脸庞，心头一酸。
    良久，才叹息了一口，将凄凉的目光缓缓转向伊百合：“其实，说出来也许你不会相信，这些年我常常觉得自己当年对不起玥月，所以，你今天这样说我并不惊讶，我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你，我在这世上最大的遗憾和罪恶就是，一直到玥月离开，我都没有好好的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当年的事真的是我对不起她！我错了，特别是生了这场大病以后，我已经深刻的反省过，知道我当年错的离谱。”
    乔东方的声音很疲惫，刚做完手术的身体没办法承受这些大段的话语，但是他依然坚持着：“这些年，我一直在内疚跟忏悔中度过，我没有朋友，没有生意伙伴，就算是跟波丽在一起，我们也是天天争吵，我明白了，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懂了，我亏欠你的，我有办法还吗？百合，你告诉我，好吗？只要能够补偿我的过错，什么都可以！”
    伊百合用力的低下头，但眼泪依旧不受控制的断线珠子一般顺着她美丽的脸颊一颗颗的流下来，流到她的鞋尖上，打湿了整个世界！
    缓缓地咬着牙道：“你没有办法补偿！没有办法还！就算是你现在赔上这条命，你也没有办法补偿我们！”
    乔东方的脸色猛得灰白，身体颤抖着。
    伊百合抬起头，灼热的目光明亮而尖锐的瞪视着乔东方，她慢慢道：“所以，乔先生，既然你赔上这条命也没办法补偿妈妈和我，就请你自己好好的活下去吧！只是，趁你剩余的人生中不要再和我有什么瓜葛了，你也不要再给我的账户上汇钱，我，不，需，要！”
    “百合……”乔东方感觉到伊百合语气中的冷酷，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伸出手想要触摸他这曾经最疼爱的女儿！
    那一瞬间，在他心中，十几年的光阴似乎又回来了……
    当初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狠心，为了凌波丽跟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那样伤害玥月，伤害百合……
    想当初，百合刚出生的时候，他是多么爱她呀！看着她粉嫩嫩的脸庞，她第一次学说话，奶声奶气的叫爸爸的时候……
    第一次蹒跚学步的时候；每一个笑颜，上学第一次考的一百分，他都记在心里。
    他是那么的疼爱这个女儿，把她看做自己全部的希望……
    小时候的伊百合也是分外的聪明，比同龄人都要聪慧，他一心望女成凤，让她学一切可能对她前途有利的事情，而伊百合当时也很温顺，很听从，从来不违抗她这个父亲，成绩很优秀，严父慈母，和乐融融，这一家三口温馨的画面，多少次在他的梦中出现……
    而后的那些年，他虽然也有一个三口之家，可是跟之前是完全不同的。
    妍玉跟她母亲凌波丽一样拜金，不知进取，只知道贪图享受，不劳而获，动不动就伸手问他这个父亲要钱。他在外面赚的钱少了点，这俩母女就会给他脸色看，根本不把他当丈夫、父亲，只拿他当免费得取钱罐。
    每当他午夜梦回，都是孑然一身，凌波丽在外面跟阔太太们打麻将，身边的床铺是冰冷的，他就格外的思念玥月。
    月光投射进来，照在乔东方空虚的脸上，一切，都是那么寂寞，无味。
    现在他这个年纪，本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可是他的身边一个亲人朋友都没有。
    他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乐趣。
    乔东方突然想起当初伊玥月刚死没多久，自己却执意要娶凌波丽过门的时侯，伊百合那张十四岁童稚的脸庞上充满着不屑和仇恨，“好啊，乔先生，以后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但是，已经没有人会回头，没有人会等你！你知道吗，这世上罪恶的事情不是杀人，而是杀死一个人的心！你既然已经杀死了别人的心，就永远不要祈求别人的原谅了！”
    那个时候，她才十四岁，就已经能够讲出这样的话语，而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成熟长大，又怎么会原谅自己呢？
    是啊，是他自己的罪。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罪，都可以得到宽恕的。
    乔东方颓然的跌坐在床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做出了这样的罪孽，竟然还渴望宽恕。
    摇了摇头，沙哑的嗓音道：“是啊，百合，你不能原谅我！的确，我是个罪恶的父亲，我不配做你的父亲，你走吧！我只希望你过的好，看到你过的好，我这一生的心愿就了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青紫色，那是种缺氧的可怕征兆，嘴唇也毫无血色！
    旁边的小护士看着慌了，虽然这是凌小姐吩咐过的，如果乔东方一旦醒来，一定要尽量让他拖住伊百合，等乔翊升过来。
    但是，作为一个医护人员，她也看得出，乔东方现在的情绪激动，对刚刚进行完手术，身体极度虚弱的他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一不小心，他的心脏又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要是出了人命也不好交代啊！
    她连忙出声提醒，“乔先生，你不要再说话了，躺着休息一下吧！”
    乔东方摇了摇头，胸脯急剧得起伏着，微微叹息一口，“你们为什么要做手术来救回我呢？我已经是个罪孽之人，我犯下那么多的罪孽，逼死了结发妻子，连我心爱的女儿也不原谅我，我失去了一切，在这世上孑然一人，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呢？”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变得更差，用手捧着心口，整个人就好像断线木偶一般，软软的耷拉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伊百合也不能无动于衷……
    她真恨自己没有早点离去，留在这里，说了这些话，虽然这些都是她积压在心中多少年想要一吐为快，可是，在这个时候，乔东方生命有危险，不能受到刺激，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不论如何，她都不希望他死呀！
    想到这里，伊百合也只能安抚一下乔东方的情绪，低声道：“你先休息吧，别想那么多了，我先走了。”
    那小护士一听伊百合要走，急了，赶紧道：“伊小姐，你还是先别走的好，您父亲现在病势不稳定，您还是在休息室里休息吧！”
    伊百合心意已决，摇了摇头，“我在这里只会阻挠他的病势稳定，我走了，还有人在等我！”
    “难道还有人比你父亲的命更重要？”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伊百合回过头去，赫然发现门口处站着一个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乔翊升。
    “你怎么来了？”伊百合怔怔的看着他，半响才反应过来。
    乔翊升走进病房，双手抱臂：“听说伯父住院了，是医生打电话通知我过来的。”
    伊百合冷冷道：“你真是有心了，不过我爸现在已经没事了，只是需要多休息，你还是离开吧，别在这里打扰他。”
    不知为何，她看见乔翊升出现在病房里，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觉。
    “伯父才刚刚手术完，还需要有人照看，如果你嫌麻烦，可以先走，我留下来陪伯父就是了。”乔翊升在病床边坐下，望着床上躺着的乔东方，说道。
    “你！”伊百合心里一堵，眉头下意识的皱起。
    乔翊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像她是个不孝女，连病危在床的父亲也不顾，还要他这个离了婚的女婿来照料？
    想到这里，伊百合不免有些生气了，她朝乔翊升吼道：“你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别忘了，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了，现在乔东方的生死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乔翊升唇边展现锋利的笑容：“或许我跟你的婚姻关系，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终结了，但是乔东方对于我来说，并不仅仅只是岳父那么简单，当初是他收养了我，我也算他的半个养子，如今我来看望自己的养父，难道也要经过你的同意？”
    伊百合一愣，没想到乔翊升会这么说。
    没错，他曾经是乔东方亲自派人收养的孩子，如果没有跟她结婚，也算是乔东方的养子，来看望乔东方无可厚非。
    何况她在将乔东方赶出伊氏后，一直是乔翊升在照料他们。
    这时候，乔东方再次睁开眼睛，他的脸色很难看，弯下腰捂着心口，剧烈地喘息了几声，声音低低道：“翊升，你来了？”
    “爸，你别说话，医生说你刚做完手术，要好好休息。”乔翊升轻声安慰他，扶着他躺了下来。
    乔东方望着乔翊升，突然握住他的手，眼眸深切道：“翊升啊，我老了，以后百合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爸，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乔翊升郑重的点头。
    伊百合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只觉得不舒服。
    她怎么感觉乔东方是把她托付给乔翊升了呢？
    明明乔东方当初就很讨厌乔翊升，还一度反对她跟乔翊升在一起，为何后来会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不需要他照顾，会有人照顾我的，我自己也会照顾我自己。”伊百合在一旁不冷不热的打断两人的对话。
    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在乔东方面前挑明了，她跟乔翊升现在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也不可能选择他！
    “百合，翊升是个不错的人，以后由他来照顾你，爸爸也就放心了。”乔东方语重心长的对她说。
    “他不错？爸，我没听错吧？”伊百合简直不能接受，她讽刺道：“以前你怎么说他的？你说他穷，跟了这种人一辈子都没有前途，现在你不能看了他有钱了，就睁着眼说瞎话，说他不错吧？”
    难道乔东方病糊涂了，他忘了乔翊升当初是怎样抛弃他的女儿的？
    现在居然把她托付给乔翊升，他是不是疯了？
    “百合，别这样跟你爸说话！”乔翊升出声阻止她。
    伊百合不耐的皱眉：“我跟我父亲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参合？别以为你在背后使了什么手段我不知道，就算是他开了口，我也不可能会答应跟你在一起，你死了这份心吧。”
    说完，她最后看了一眼乔东方，然后狠下心来，离开了。
    乔东方的脸上，带着一丝心酸的笑容……
    他的那种表情是复杂的，混合着喜悦、悲伤、难过、自责、遗憾。
    那一瞬间，她似乎听见乔东方的内心在说：百合，你长大了，爸爸只希望你幸福，身边有个呵护心疼你的男人，那样……我就可以放心了……
    心头一阵酸涩，伊百合突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眼眶湿润，她强忍着没让泪水落下来。
    就这样跑开了，像是急于在逃避着什么。
    “爸，你先休息，我去看看百合。”病房里，乔翊升跟乔东方交代了一句，追了出去。
    乔东方的目光始终未变，他在病床上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儿离开自己的视线，缓缓地叹了口气，一滴浑浊的泪水落下来，喃喃道：“是的，对不起……我没资格……没资格干预你的事，也没资格看你得到幸福！百合，爸爸只希望你能找到真正的幸福，那样就够了，希望你找的男人不要像我一样是一个不负责任，背信弃义的男人……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活在这世上，也没有资格再在你的生命中留下污点，百合，你走吧，我再也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了……”
    “看来，你还是疼爱伊玥月的女儿啊！”
    就在此时，响起清脆的高跟鞋的声音，乔东方怔怔地看向门口，眼眸一缩。
    他看见留着酒红色长发，打扮的时尚光鲜，穿着一身名牌的貂绒大衣款款走进来的凌波丽。
    这个女人曾经引诱他抛妻弃女，成功上位后就一直只知道花他的钱，在他们离婚之后，他本以为她会生活的很拮据，常常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反而恨伊百合的残忍，居然将他这个父亲跟后母逼到这个地步。
    没想到凌波丽一转身又嫁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如今披金戴银，穿着打扮连气质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看来她以前追随着自己，不计较名分，千娇百媚的讨好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钱罢了。
    乔东方定定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喉咙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喘息：“丽……丽丽……”
    凌波丽听到了他的呼唤，扬起眸子，那双眸子曾经带着痴迷，带着崇拜，带着迷恋，带着狂热，绵绵的向乔东方诉说无数火热的情话，那勾魂的眼神让他全身酥软，让他好像中了魔咒一般抛妻弃女，只想停留在她的身边，跟她共谱一段激情浪漫的恋曲……
    但是，如今，这个女人却是用一种冰冷而鄙视的眼光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只低贱的爬虫，鄙视，毫不留情！
    乔东方突然觉得好冷，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认识过这个女人，也是，他本来就从来没认识过这个女人！
    当他跟凌波丽离婚，以为她会一直守着他，默默等候，直到他们能再在一起。
    没想到她一转眼就另嫁了他人，他那时才知道这个女人不是那么简单的！
    乔东方眼眸幽深道：“丽丽，你变了！”
    “不要叫我丽丽！我已经不是你的丽丽了。从你答应伊百合那个贱人，跟我离婚，抛弃我跟妍玉后，我跟你的夫妻感情就已经缘尽了。”凌波丽血红的嘴唇边露出雪白尖利而冷酷的牙齿，眼中闪过一抹寒光，缓缓的，“告诉你，我现在已经再婚了，我老公是传媒界的大亨，以你现在这微薄低贱的身份给我提鞋都不配，我原本是再也不想见你了，但是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乔东方看着凌波丽在他面前这趾高气扬的态度，不禁自嘲的笑了。
    的确，他从来没有看清过她，这个女人，精明、狡诈、狠毒，当年在自己的面前说尽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哄自己开心，骗得他妻离子散，娶了她，这样还不够么？
    而现在，她又找自己干什么？
    想到这里，乔东方硬起心肠，冷冷地道：“凌小姐，那你找我有什么事？既然如你说的，我是个微薄之人，身份低贱，怎么可以帮得了您这样一位尊贵夫人的忙，我还是不打扰您的兴致了，您先出去吧，我想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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