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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章节】在雨中

    辛桐这个名字,辛淮飞想了足足三个月。
    梓、萱、涵这类被用烂的字他不想要,好名字又想不出,以至于临近预产期的两星期,频频失眠。
    这孩子是他第一个孩子,按政策,也会是唯一的孩子。
    实在不行就叫辛依娉,辛淮飞自暴自弃地想,娉娉袅袅,娉字算是文雅。
    选依娉更重要的原因是刘佩佩爱读琼瑶,最喜欢烟雨蒙蒙里的陆依萍。
    每回读完,老婆都会红着眼睛在被窝里,枕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饶地给他讲小说剧情。
    说心里话,辛淮飞不大满意给女儿起名依娉。烟雨蒙蒙结局不好,自杀的自杀,当修女的当修女,两位主角有情人不得眷属。
    他辛淮飞的女儿必须是新安顶尖的小姐,哪个不长眼的男人敢辜负她,他必定叫一帮人把他全家扔河里喂鱼。
    直到孩子诞下的前一日,他日落时分开窗通风,偶然一瞥,瞧见人行道两旁早已凋零的梧桐。
    辛桐二字便自然而然地流出双唇。
    梧桐,梧桐。
    比依娉大气。
    想到心仪的名儿,辛淮飞即刻去问好兄弟傅常修的意见
    傅常修沉默片刻,念了句辛淮飞不大懂的文绉绉的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蛮好。”
    在辛淮飞最风光的日子诞生的孩子,用迎着阳光生长的梧桐命名。
    而辛桐人生最初的四年,的确是公主。
    娱乐、赌博、卖淫、贩毒、拆迁、地产开发,他按上一代大哥的轨迹有条不紊地前进,迅速窜成纠结公安甚至司法局的新安最大的黑社会头目。再加上跟着好兄弟试水互联网,辛淮飞近乎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的做派与其他黑社会大哥略微不同。
    譬如在辛淮飞手下卖淫的小姐,有三不接:顾客患病不接,轮休日不接,月经期不接。坐台七日一休,过年放假两周,收益舞厅抽三成,上岸的费用虽高出其他夜总会,但咬牙攒攒也能有。更不要说他明令禁止手下的管理人胁迫殴打小姐们,以至于许多原是被迫卖来的女人,日子一久,也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张开双腿。
    对此,刘佩佩一无所知,她安然享受着丈夫的成功,如同断头的玛丽皇后。生产令她增添一份女人的妩媚,可第一眼瞧去仍如未婚少女般清灵。
    此时,她唯一的苦恼是如何才能宽慰日渐憔悴的小凤姐。
    自沈安凤诞下傅云洲,她与傅常修的关系如同坠崖,这段婚姻逐渐变成沈安凤的尖叫吵闹和傅常修的冷漠以对。
    “他是露出真面目了。”沈安凤冷冷一笑,嘲讽刘佩佩的天真。“他就是想要云洲,我爸也就想要云洲……我算什么……我就是个生孩子的工具。”
    “他千万别把我惹急……他把我惹急了,我就在他面前掐死儿子!看谁能讨到好!”沈安凤说着,握紧双拳。
    刘佩佩吓一大跳,她先把这件事告诉丈夫,又去找傅大哥,请他同意让儿子在自家借住一段时日。
    傅云洲跟同龄的男孩不同,总是沉默,乖巧地过分,也很会照顾妹妹。
    刘佩佩问他从哪里学的这些事。
    年仅七岁的傅云洲垂下眼,沉默良久,才开口。“妈妈有时候喝酒,会很晚回家。”
    他的面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苍白沉肃。
    兴许是日子太过于顺风顺水,当傅常修请辛淮飞盯一批毒货时,他毫无防备地一口答应。
    许多年后,身为一个杀人犯女儿的辛桐告诉自己。
    个人是个人,时代是时代。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得知丈夫被抓,刘佩佩顿时慌了神。她张皇失措地去找自己的傅大哥,问他要怎么办,能不能花钱贿赂,只要人出来怎么着都行。
    傅常修穿一身深灰色西服,打着蓝白相间的西装,彰彰是要赴宴。
    “佩佩你先别急,我帮你去问问。”他拿捏着恰到好处地温柔,指尖佯装不经意地抚过她的发。
    为救丈夫,刘佩佩听取傅常修的建议,变卖家产,跟着他在酒宴奔波,往不同高官的兜里塞红包。
    随着时间流逝,她的期望一步步被踩碎。
    起初希望丈夫被放出来,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后,变成尽力少判几年刑,然后觉着不管辛淮飞被判多少年她都愿意等,只要有个盼头。
    到最后,刘佩佩只想:无期徒刑也好呀,总比死刑好。
    小桐还小,不能没有父亲。
    一日,同辛淮飞吃完饭,夜色已深。刘佩佩惦念年幼的女儿,迫切地想回家。傅常修倒是不紧不慢。他把车开到一个刘佩佩没见过的别墅前,请她帮忙提包,自己要把后备箱放的箱子带上楼。
    “傅大哥不回家吗?”刘佩佩问。
    “不回去。”傅常修道。“回去成天吵架。”
    刘佩佩小声“哦”了下,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有求于人,不敢多吱声。她只得听话地帮他提包,跟他一起上楼。
    傅常修今夜喝多了酒,眸子阴沉沉的。
    他让她把包放进卧室,逐一打开顶灯,似是一位甚有耐心的捕手,先是温声细语地诱哄,继而把她逼到角落。
    想救淮飞吗?
    乖,不行的话,就帮我口一次。
    不帮我做,帮谁?
    佩佩,现在只有我能救淮飞。
    她被活生生拖进卧室,整个人都快要裂成两半。仿佛铁汁浇筑的手掌撑开阴道,紧闭的蚌被撬开,露出藏得严实的珍珠,流出蜜糖一般的体液,还有肖想已久的可爱的痛苦的表情。
    是的,她柔弱的痛苦是他眼里的可爱。
    傅常修出身并不好,但他极少谈起自己的过去,唯一会被拿出来说道的,是为上大学在祠堂里给各路亲戚磕头。他对刘佩佩说自己小时候养了一只鸭子,是真事,只是没说后半截。那只他当宠物养的鸭子长大后,被家里拿去杀掉作乡宴,而傅常修在宴席上分到了一只腿,并安安静静地吃掉了它。
    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傅常修自己也清楚这点。
    同样是泥腿子出身,辛淮飞与妻子青梅竹马,还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而他傅常修处处受岳父牵制,明明比辛淮飞更有能耐却居于二把手。
    凭什么?
    刘佩佩到家已是凌晨。
    她简单冲洗后,睡到女儿身边。明明应该熟睡的女儿好似被她的动作惊醒,揉着眼睛醒来,钻入她怀中。
    “妈妈。”她如羊羔般,声音奶奶的。
    才四岁,全然分不清眼下的情况,还以为爸爸出差去了。
    她赖在母亲的怀里,生怕妈妈消失似的,手掌搭在母亲面颊。
    刘佩佩就在女儿小小的,稚嫩的,散发着淡淡奶香的手掌的掩盖下,无声地落下泪来。
    她最终还是没能救出丈夫。
    辛淮飞的死刑被安排在深秋,刘佩佩接到通知,允许家属做最后的告别。
    她把女儿带去,辛桐看到父亲,迈着小短腿跑去,猛地扑倒他怀中,脆脆地不停在叫。“爸爸、爸爸,我好想你。”
    身着囚服的辛淮飞险些落泪。他蹲下,捧着女儿的小脸,告诉她:“爸爸要出差,很久不能回来……小桐乖,以后听妈妈的话,不然爸爸要生气……爸爸生气了就不给小桐买芭比娃娃了。”
    他用尽余下的每一缕气力,将自己生命中唯一的小公主的模样记在心里,微笑着让身侧的女警把女儿带走。
    “佩佩,以后小桐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她抚养成人……”辛淮飞攥住妻子的手,对她说。“我在常修那儿留了一笔钱,还有什么采矿公司的股份,应该够小桐读书出嫁……对不起,我这个人没用,就爱吹牛逼,也没能给你们多留点东西。”
    “好了,好了,要走了。”身侧人看了时间,开口催促。生死之事看多了,他们心里那么一丁点波澜也早已麻木。“下辈子好好做人,走了,走了。”
    辛淮飞攥着妻子的手,扑通跪下。这个在她少女时期骑一辆红摩托横在工厂门口的男人,跪在妻子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对她说:“佩佩,你跟小桐讲,爸爸很爱她,爸爸很爱很爱她,你一定要把她养大,一定把她养大!”
    刘佩佩哭得眼前一片黑,她心想,我怎么可能不把小桐养大,她是我们的女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把她养大。
    辛淮飞执行死刑后的第二个月,傅常修打来电话。
    他轻言细语地问刘佩佩愿不愿意当他情妇,吃穿用度一如辛淮飞生时,而且只会更好。刘佩佩犹豫了整整一晚,在晨光穿透云层,照在怀中年幼的女儿身上时,她咬牙答应下傅常修的一切要求。
    这段私情持续了半年,最终被请私家侦探调查丈夫的沈安凤戳破。她亲眼看见自己当作亲妹妹对待的闺中密友与丈夫媾和,在歇斯底里地将赤身的刘佩佩拖出房门时,被丈夫一巴掌打倒在地。
    刘佩佩一辈子,愧对三个人。
    一个是自己的女儿。
    一个是小凤姐。
    还有一个,是沈安凤的儿子——傅云洲。
    沈安凤的精神失常,刘佩佩觉得自己要承担一半责任,另一半则是程易修的出现。
    自此,傅云洲沦为沈安凤对付傅常修的筹码。
    不回家?好,那我就把你的私生子往死里打!没反应,可以!那我就挑你儿子打,等把你们的继承人打坏了,看你怎么跟我爸交代!
    她彻底成了一个被困在豪宅的疯女人,不断折磨年幼的程易修,甚至对亲生儿子下狠手。
    而私情暴露的刘佩佩选择了逃跑。
    她将女儿交给并不熟络的哥哥与嫂嫂代为抚养,自己则扔掉所有东西,开始漂泊,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倚靠着带露莲花般的美貌,辗转在不同男人身边。
    她总在想辛淮飞,有时在别的男人的身下,她会梦见已逝的丈夫跑来责怪她没有好好对待他们的女儿。
    最糟糕的一次,是被某位已婚局长搞到怀孕,一个道貌岸然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刘佩佩并没想生孩子。她原以为拿着体检单能多讹诈些钱财,给家里的女儿汇去,买点新衣,或是买几个喜欢的布偶。
    令她没想到的是,那位枕边说着情话的男人径直与她断了关系,还威胁她要是乱说话,就让她不明不白地进牢房。要找一个亡夫是黑社会头目的女人的罪名,太过简单,刘佩佩被逼得没法,只得去买堕胎药,硬吞,在厕所血流一地,九死一生。
    转机出现在辛桐六年级。
    刘佩佩认识了一个懦弱怕事却有怜悯心的男人。
    在老萧的帮助下,刘佩佩勉强在新安落脚,在离曾经的家存在的地方买下一小间屋舍,将分别许久的女儿接回身边。
    兜兜绕绕一圈,最终回到新安。
    辛桐也逐渐长大。
    她和她的父亲越来越像,下巴、手指,说话的口气,尤其是那双眼睛,斜眼看人时有那么点挑衅,又有那么点勾人。
    辛桐是个早熟乖巧的孩子,许多事,她心知肚明却从不说破。
    留在母亲衣服上的烟味,偶尔被锁死的主卧的门,以及浴室一道半透明帷幔后,那丑陋的阴茎的轮廓。
    她从不说破。
    尽管如此,刘佩佩还是害怕。
    怕女儿指责她的无能和软弱,怕女儿恨她甘愿当小三、当婊子。
    有一次,刘佩佩陪酒回来,醉醺醺地给老萧打电话。
    她对他说:“老萧,我好怕小桐恨我,我好害怕……我知道亏欠她很多,可我真的尽力了……”
    “妈妈知道自己让宝贝丢脸了……小桐不要恨妈妈啊。”
    “我真的……真的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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