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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裴子曜早知会有今日,一时脸色煞白。但他心思全然不在裴二爷这训骂上,只飘飘忽忽想着,原来云卿她果真成了他妹妹了,堂兄妹、堂兄妹!
    裴老爷仔细听来,大约也猜到发生什么事,便亲自起身扶云卿起来,说:“子不教,父之过。”说着竟欲弯腰致歉。
    云卿哪里敢当,忙拦着说:“原不过是我与堂兄之间略有误会,如今也都无事了,伯父万不可如此,折煞侄女了。”说着看向裴子曜。
    裴子曜经上次云卿点悟,也不再过分执迷于此事,此刻亦很快冷静下来,顺着云卿对裴二爷说:“侄儿知错,任凭二叔处置。”
    裴二爷见云卿一副息事宁人之态,三分气倒攒成了五分,真是恨不得拍桌而起先揍了裴子曜再拧着她耳朵回家,往深处一想,自然又心酸心疼得紧,便扬了手说:“你们出去,别叫我看着心烦!”
    云卿与裴子曜相视一眼,只得一起拜过裴老爷和裴二爷,先行退下了。
    约莫等二人走远了,裴二爷方叹口气说:“大哥你别见怪,你疼你儿,我疼我儿,都逃不过操心受累的命。”
    裴老爷亦叹:“我记得他小时候,属你最疼他了……”
    裴二爷烦躁,说:“说说那卦吧!听完就走了,回回来这里就各种烦心事,下回换大哥你去岚园看我得了。”
    裴老爷摇头笑了,拨弄着黑曜石牌,许久抬头说:“说简单些,镇星稳坐,乃是土命,中土克北水,于我子曜是没缘分的,但我往裴家布的皆是西金的阵,若我多年经营果真有用,只要她关键时候愿意帮一把,以中土助西金,以西金旺北水,反而能救子曜一命。”
    裴二爷愣了半晌,不在意说:“谁问这些了?我问她此生运数如何,有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大风大浪,大富大贵,皆皆是她,”裴老爷收了黑曜石牌,本欲走,又忽然回头问,“对了,她身边当有一人,一人二姓,一身二家,一心二用,一情二分,乃是金火之命。火生土,乃是旺,土生金,亦是旺。然而南火克西金,西金又克东木,却是要致我裴家、致我子曜于死地了!”
    087 致谢
    裴二爷不必细想便知道是谁,不免一叹,说:“裴家这个坎儿你不是早算出来了么,又没得解。若非如此,你哪里舍得收手不管,任由嫂嫂在裴家胡闹?连我当日要走,你也不拦着,还说早些走了好。真是窥测天机,反累了自己。”
    裴老爷抱着装着黑曜石牌的木盒,默然片刻,方笑说:“便是你说的,我疼我儿。”
    云卿与裴子曜在门外候着,各自低头,偶尔抬头四目相接,又无言以对。云卿的确是恨足了裴家,即便看裴老爷的面子也没法平息这股子怨气,但面对裴子曜,心情着实有几分复杂。
    “我……”
    “云卿……”
    两人皆是一愣,各自躲开目光,裴子曜仍是谦谦君子状,却抢先一步说:“我是想说,先前种种,我是真的非常非常地抱歉,希望你能够原谅我。”云卿沉默片刻,正要开口,只听身后门开了,回头一看,裴老爷正捧着一个青瓷罐子送裴二爷出来,道:“年纪也不小了,在家颐养天年就很好,何必非要天南地北地跑,没的让人担惊受怕。”见云卿就在近处,又招手让她过去,说:“你也盯着他些,别什么事都依着他,要说他这脾性还不是咱们给惯的么?不过仗着没人说得过他。”
    云卿偷偷笑,点头说:“是,侄女知道了。”
    裴老爷将青瓷罐子递给她,说:“这是方才那味茶,宁神去火最好不过了,你若喜欢就拿着喝。”
    云卿忙接过连连道谢。裴老爷笑得祥和又慈爱,又细细嘱咐一些喝茶事宜,云卿一一记下,颇感收益。裴二爷算着时间,翻了个白眼扯过云卿说:“你教好你儿子就够了,跟我闺女唠叨个什么?”又睨了裴子曜一眼,仍是看不大顺眼的样子,却转而对裴老爷说:“等开春了你也去岚园住一阵子,你去了我也就不出门了,咱哥俩好好歇歇。成天为这些个没良心的费尽心思,他们也不会替咱们多想一分半分,还不如撇开他们自己乐呵过日子。”
    裴老爷却笑道:“你也说得出这埋怨话?我道你甘之如饴呢。行,春暖花开了我就过去。”
    “甘!甘之如饴!”裴二爷替云卿扣上斗篷的帽子,顺手隔着帽子轻轻拍了两下,这才笑了,点头郑重说,“我等着大哥来。”
    这才作了别,由郑锡亲自送他们离开“橘水杏湾”。上了岸出了竹林,裴二爷却不往南边大门走,而是抄了花间小路绕远走向东边一侧小门。云卿在后面紧紧跟着,却忍不住想笑,也不知过一会儿裴太太与裴管家发觉裴二爷与她偷偷从偏门溜了会作何感想。而裴二爷纯粹是玩性大发,从东门出去又散着步绕到南面正门,唤了那守门的小厮去跟裴管家说一声,他二人则早早上了轿子,结果一眨眼工夫便见裴管家神色紧张一头冷汗地亲自送蒹葭等人出来了。
    一路去了苏记,下了轿子云卿才笑够了,见裴二爷也十分开心,因问说:“说来这一路爹爹都未曾提起,伯父为我卜的那一卦……”云卿只咬着嘴唇笑眯眯等他开口,裴二爷却犯孩子气,因不悦她受尽委屈还息事宁人的态度,便先跟她嘻嘻笑了,忽又板了脸说:“我便故意不告诉你,气死你。”
    这算个哪门子父亲,云卿简直哭笑不得。
    临近年关,整条街的店铺几乎都关了,唯独灯笼坊和烟花爆竹铺子还能接几单生意,孙成既知晓裴二爷已回物华,便知道以云卿的性子必定得年前来接岚园人回去不可,因此一边筹备着家里年货,一边还每天来店里守上几个时辰,做做生意顺带着给岚园的伙计们算算工钱,只是一直没见岚园有人过来。等到今儿一大早,店里的伙计慌慌张张寻了他,磕磕巴巴说外头出了事,孙成一看,才见商陆与紫苏着人抬了五十顶轿子,每一顶都称得上精致华美,就挨着墙根儿一溜儿横摆在苏记前面的大街上。街上人虽不多,但耐不住个个儿都没见过这等阵仗,所以不多久这条街就叫人围得水泄不通了。
    孙成知道竟是裴二爷亲自带着云卿来,也为云卿终于熬出头来而满心欢喜。岚园的伙计们自然更为激动,谢过商陆和紫苏又去谢孙成。孙成便吩咐今日不再做工,叫人将平日里做工的大木桌全都抬到大堂,又摆了几十条长椅,着人打了酒煮了茶叫大家随意饮用。孙成人虽年幼,毕竟是做了几个月苏记东家,看起来渐显精明干练,见此阵仗也不急不躁,对商陆紫苏也是谦而不卑,叫人心服口服。
    到了巳时一刻,孙成正和商陆商量灯笼的事,便听得外头一阵喧哗,苏记一个伙计一脸喜色过来说:“东家,是云画师来了!”孙成来不及计较他的称呼,忙跟着商陆、紫苏往门口去迎,只见裴二爷身长八尺洒脱利落器宇轩昂,身旁云卿身材娇小姿容秀美语笑嫣然,正在蒹葭芣苢等一群人簇拥下过来。孙成久闻裴二爷盛名,只心说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便率先行礼道:“孙成见过裴二爷。”
    裴二爷本就心情大好,又见孙成其人伶俐而不失淳朴,当下十分欢喜地说:“孙东家客气,若非你仗义出手,我岚园中人大半是要流落街头了。且受裴某一拜。”
    裴二爷本是真心,孙成又哪里受得起,直慌得要跪下,云卿却拉开二人,笑说:“爹爹也是,明知他不敢受你这一拜的。”又对孙成道:“我爹爹是真心要谢你,你既不敢受,便由我替他致谢。”说着恭敬拜了一拜,说:“多谢孙东家。”
    孙成愣是受了她一拜,倒不是拦不住,都是让那一句“爹爹”给惊到了。商陆和紫苏率先反应过来,都是连连道喜,反客为主请裴二爷进门,孙成见云卿跟在后头,方在她身边悄悄说了句“恭喜”。
    裴二爷一进门便见岚园众下人齐齐跪在地上,有些是他从裴家带过来的,有些服侍他已久他叫得出名字,有些往日里见得少只觉有几分熟悉,又有些人他常年在外根本没有丝毫印象,但这些人全都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等候他号令。饶是裴二爷算得上豪迈洒脱,见到这一幕也难免心头一震,四下里安静,只听裴二爷说:“全都起来,一一报上你们的名字。”
    岚园众仆领命起身,挨次说了自己姓名。云卿平日里掌管岚园事宜,对这些人自然都熟悉,然而这场面到底是催得人眼窝子浅而泪珠子重,云卿也跟着紫苏蒹葭红了眼圈儿。等全部报完了,四下俱寂,只听裴二爷轻叹一口气,上前为自己斟了满满一碗酒,端起来对岚园众仆说:“废话不多说了,今日借孙东家一碗酒,裴某先干为敬谢过大家。”说完一饮而尽,对岚园众仆说:“当日云卿答允大家,说有朝一日再主岚园,必用轿子接了大家亲自送你们回去。如今正是兑现诺言的时候,大家若不嫌弃,今日就请再回岚园!”
    岚园众仆先是一片安静,突然不知有谁率先叫好起来,接着大堂中便一片欢呼,各个都叫着好又是“谢过二爷”又是“谢过小姐”乱作一团。云卿等人看着欢喜,便从年长的厨娘冯嬷嬷开始,请大家一一上了轿子。那轿子只多不少,裴二爷便又请了孙成、赵掌柜等人一同过府一叙。裴二爷和商陆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云卿、紫苏、蒹葭、芣苢等人则坐了自家马车跟在最后,由杜衡杜仲骑马在两旁护着,一行人共计五十顶小轿、四匹马、一辆双驹马车,开始浩浩荡荡穿过街巷奔向岚园。惊得半个物华城人都争相出来观看。
    088 安排
    到岚园门口,早有人用竹竿挑了三千响的炮竹候着,一见裴二爷带了大队车马回来忙将炮竹点上,一时间炮竹如春雷炸响,真真是一阵惊天动地。岚园众仆下了轿子便簇拥着裴二爷阵阵欢呼,又见云卿等人也笑盈盈下了马车,便又簇拥她们上前去。炮竹放罢,便见面前一大片零落残竹恍若繁花,远看又如一块猩红地毯,众人心底几个月来的阴翳都在这炮竹声声中消散尽了,便个个喜气洋洋欢笑着簇拥裴二爷和云卿进了门。
    到了岚园,云卿即刻和紫苏一道将众人分派妥当,大半依照往日司职不变,只略调整几人跟着紫苏一道筹办年节事宜,自不必云卿过分担心。云卿跟着安排了一会儿,见甚是妥当,便带着蒹葭和芣苢去寻裴二爷。原以为裴二爷是在“十丈红尘”的花厅招待孙成和赵掌柜等人,不料一问方知竟带去了他自己的醉望斋,这倒叫云卿惊讶了半晌,细想下来,裴二爷对他们几人既如此礼遇有加,她倒不必再进去添乱了。
    云卿正要折回自己的拾云轩,转身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差点趔趄跌倒。那人一看撞的是云卿慌忙跪地求饶,云卿一看,便是前几日袭香院新添的小丫鬟唤作水萍的。水萍穿着灰蓝棉袄,外头罩一件掐牙盘花月白背心,打辫儿绾了双螺髻,两只眼睛怯怯如小兔,见云卿看她,连求饶也不敢,倒嘤嘤哭起来了。
    云卿便笑:“怎的这样冒失,连路也不看。”
    水萍闻言倒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说:“我知错了……我知错了的……求小姐饶了我吧……”
    云卿听得不甚分明,蹙眉问:“什么?”吓得水萍肩膀一缩,颤抖着连连磕头求饶道:“我错了!我不敢了!我以后都不敢了!小姐饶我这一次罢!”
    云卿这才察觉有异,便故意冷了脸,顺着话茬儿说:“饶你也需得有个由头,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胆敢如此?”
    水萍偷看一眼,见云卿收了笑一脸严肃目光微寒居高临下盯着她,吓得浑身颤抖磕磕巴巴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都是看半夜三更了云姑姑还在点灯熬夜,又见灯影泛红,以为招了邪,才叫醒白芍姐姐一起闯进去的!我知道云姑姑不喜欢我,这回又招云姑姑动怒,云姑姑找小姐告我的状也是应该,可我不是故意的,求小姐饶了我吧!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云卿听得心惊胆战,见水萍惊恐实不是装模作样,更是担心云湄,便问:“灯影泛红?你倒是说说看,你与白芍闯进去看见了什么?我姑姑又是怎么动怒的?”
    水萍年幼,禁不住吓,哭哭啼啼一一说来:“灯影就是泛红的。我知道临近年关,屋子里点一盏红灯也是寻常,但昨儿往屋子里添炭时,见红光暗影在墙上忽闪忽闪,真真儿是不寻常的,我心下害怕,才求白芍姐姐一同去看一看。我原是害怕伺候云姑姑出了岔子,真不是故意打扰云姑姑歇息的!”
    云卿急了,呵道:“我问你进门时看见了什么!”
    水萍一愣,抬起头怯怯说:“红、好多红!就在云姑姑手里握着,可、可是……可是我害怕所以……所以是跟在白芍姐姐后头的,白芍姐姐也下了一大跳,却拦住我不叫我细看。然后云姑姑就……就发了好大的火……白芍姐姐说我连累她挨骂,也骂了我好一阵儿,还说不许我对外人说起,否则就告到二爷和小姐这里……哪知小姐这么快就知道了……求小姐饶了我罢!”
    云卿听得心慌,云湄这几天真是太不寻常了,半夜?红影?甚至云湄会对下人“发了好大的火”?
    云卿当下欲前往袭香院,才迈开步子便听得一声唤:“小姐。”云卿回头,只见是裴二爷房里的丫头紫苑,紫苑说:“二爷说请小姐现下过去一趟呢。”
    又见水萍跪在地上一味啼哭,不免多看了一眼,云卿便压了心头急躁,笑说:“知道了,我这就去。”说完对蒹葭说:“你不必跟着了,先带水萍回去好生安慰着就是。”蒹葭也觉事情古怪,知道云卿如此吩咐只是怕水萍胆小又不知分寸在外胡说坏了事,因此点头称是,尔后扶水萍起来一边劝一边往拾云轩去了。
    云卿担心着云湄,多少便有几分心不在焉。到了醉望斋的花厅,只见裴二爷坐在主位上,左一、右一的客座分别坐着赵掌柜和孙成。赵掌柜和孙成一见云卿进来连忙都起身见礼,云卿亦一一还了礼,这才上前说:“爹爹有事找我?”
    裴二爷也看不出喜怒,开门见山问:“孙东家方才跟我说,他名义上是东家,但当时买铺子的银子实则是你拿的?”
    云卿点点头说:“是。当日爹爹不在物华,女儿便自作主张了。”
    裴二爷便问:“为什么?”
    云卿担心着云湄,便简单说:“一来在苏记好几年,有了感情,不舍得眼睁睁看它被败尽,二来当日苏家少爷差点害死我姑姑,我见不得他好端端地做他的苏家少爷,三来苏二太太待我极好,我不愿看她和她女儿平白被苏家少爷欺负;四来苏记当日名声大噪,只要用对了人用对了方法,稳赚不赔。”
    这些事孙成还知道三五分,赵掌柜却是不知道的,当下被云卿的直言不讳吓了一跳。裴二爷斜靠在高背椅上,一手玩着桌上茶盏的瓷盖,另一手撑着下巴,皱眉认真思索些什么。
    云卿便接着说:“苏记自易主以来生意平平,后来岚园众仆过去大半,名义上是帮忙,实则都是新手,能帮的实在有限,虽有人暗中帮忙下了大单子,但刨去岚园众仆吃穿用度,这两个月来赚的的确不算多。不过我以为,苏记既有百年基业美誉在外,又有孙东家、赵掌柜等人兢兢业业为其谋划,不愁不能起死回生。更何况,当时苏记是烫手山芋,我买下苏记没有花费多少银子,只要经营得当,一年半年也就赚回来了。”
    裴二爷终于开口,却说:“哎唷,我倒是真在乎那几个银子?”瞪云卿一眼,又悠悠说:“方才你说,苏家少爷差点害死云湄是个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云卿也有些闹不懂裴二爷的意思,但毕竟没什么好蛮,便一五一十说了,只避过慕垂凉不谈。孙成与赵掌柜也听得愤慨,孙成道:“竟不知苏少爷是这样穷凶极恶的人!”赵掌柜也是叹:“苏家会有今日,只怕不是小姐插手,都是上天报应、天意使然。”
    云卿便道:“幸而我姑姑当日没什么大碍,否则我岂能轻饶了他苏行畚?”
    孙成静默半晌,轻轻说:“小姐手腕子那伤……与当日下河救人碰了水也有些关系吧?”
    云卿没多说,裴二爷却如听故事一般兴味十足,继续问:“那个苏二太太,又是怎么回事?”
    这里牵扯到苏二太太的女儿小雀儿,有些事毕竟有损小女娃声誉,云卿便挑着简单说了些事,浑不过叫裴二爷明白个因为所以罢了。裴二爷听完,最后却笑:“当真是有意思极了,真叫我大开眼界。”尔后话锋一转,却突然说:“方才孙东家说,看咱们岚园还没布置起来,所以库存的灯笼愿全部添给咱们。你与孙东家熟识,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
    云卿一愣,说:“嗯?呃,好……”
    等送走了孙成与赵掌柜,云卿方问:“为何突然问起那些事了?”
    裴二爷呵呵笑得古怪,揽过她的肩看着外面丫鬟小厮们忙忙碌碌布置,压着声音说:“今儿是年三十,爹爹陪你守岁。明儿是大年初一,咱们去一趟裴家祖坟,也告诉祖宗我裴文柏有闺女了,让他们跟着高兴高兴。下午回了岚园,就好好祭奠云老爷子,也叫他放心。到了晚上,爹爹带你去金合欢巷夏家老宅祭奠你夏家先祖。等到年初二呢,我算着该有人来接六哥儿了,咱们得在家里候着送他。年初三正是走访亲戚的好时候,爹就带你,把这半年来待你好的,什么苏二太太、孙东家、卢府尹、赵御史统统谢一遍,爹给他们全都备上厚礼,一分也不会亏待他们。到了年初四,爹陪你去城东地藏王菩萨庙,你在那里住了那么久,爹就重修了那庙给菩萨镀上金身,算谢过菩萨两度保佑你平安。破五那日,算着差不多该忙完了,咱们就待在家里好好歇歇,天天和你姑姑,和蒹葭紫苏,一起听戏,打牌,猜谜,下棋,总归任你想怎么玩怎么闹都依你。等过完上元节,爹再去慕家拜访慕老爷子,好生筹谋你与慕家小子的事。你看如何?”
    089 新年
    云卿惊讶,回头看他。裴二爷便坦坦荡荡让她看够了,方揉揉她的头发轻声说:“爹会把最好的都给你。”
    除夕守岁,云湄倒也来了,只是即便穿着新裁制的衣裳、细细涂了脂粉,也丝毫遮掩不住眼底深深的疲倦。但她神色仿佛有悟道般的平静与祥和,听到裴二爷与云卿父女相称也只是点点头,柔声对裴二爷道声谢罢了。
    水萍的事毕竟是要说一声的,云卿便道:“现下岚园仆从大半已经回来各司其职,水萍那孩子原就不在你房里,想来也是碍手碍脚地不得力,恰好紫苏筹备年节事宜缺人手,我便琢磨着不如让她跟着紫苏帮忙算了,姑姑意下如何?”
    云湄神色一丝一毫也无变化,仍是柔和浅笑说:“好,你安排就是。”
    云卿不免更加担心,因问说:“姑姑这几日都不出房门,可是得了什么好绣花样子?也叫我看看,我针线工夫从来就比不得你。”
    云湄便轻轻摇了摇头,温和说:“是在做针黹,却不过是寻常绣花样子罢了。如今你事情也多,不需费这等心,好好帮二爷打理岚园才是。”
    云卿见她滴水不漏,只得拉了她手作了委屈模样说:“姑姑,我是担心你啊!你近日里都不出房门,我去看你你也不见,自小到大你也甚少如此,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我的吗?”
    云湄却笑,安慰说:“并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仿佛还不到时候,岚园里正忙,我怎能因一点小事再给二爷添乱?我也很好,你不必担心。”
    云卿闻言只觉说不出的怪异,一边仿佛被她安慰稍稍放下心来,另一边却仿佛更加惶恐不安,似乎一汪湖水,云湄给她看的只是表面风平浪静,但她直觉地能看到湖水深处的暗流涌动。要再细问,却见云湄向裴二爷和六哥儿恭贺新年,然后便在白芍陪同下和紫苏等人玩烟花去了。
    裴二爷见她呆呆地看着前面一团人嬉闹,因问说:“可是困了?”
    云卿只见烟花璀璨,紫苏、紫苑连同白芍、白果等人一起闹云湄,云湄手上拿一把细细的满天星冷焰火,兹兹作响,忽明忽暗,异彩流光,但她虽笑容和善,却目光空寂,映衬着柔美容貌,当真是说不出的美丽与怪异。然而又实在看不出什么头绪来,便只得摇摇头说:“不困,就是看我姑姑有点……罢了,我回头再问她吧。”
    如此一来,云卿也兴味不足,和六哥儿猜谜划拳玩闹了一阵子,又意兴阑珊偷喝了几杯酒,虽惹得裴二爷大骂六哥儿教坏她,却总算嬉闹着熬过大半宿的时光。到了子时,满天满地突然炸起鞭炮与烟花,仿佛整个物华古城瞬间被唤醒,那些灰败的砖瓦、破旧的城墙、苦累的百姓和阴暗的角落统统被刹那的烟火照亮,各色光彩织成霓裳羽衣披在物华城的上空,不断升起不断变幻不断明灭,像腾空而起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云卿与六哥儿看着天空景象,听着耳畔鞭炮轰鸣和丫鬟恭贺新禧的嬉闹,只觉醉了,真是醉了。
    接下来的几日,真是整个物华城都在谈论裴二爷和云卿。裴二爷按照先前安排,年初一一大早就去祭拜了裴家先祖,还摆足了阵仗仿佛昭告天下。正值物华城人津津乐道、羡慕云卿好福气时,裴二爷又领着云卿带着厚礼去各家登门致谢,大到收云湄为义女的裴二爷、对云卿云湄甚是友善的卢府尹夫人,小到苏记灯笼坊的孙成、赵掌柜、钱师傅,自然还有苏二太太,一个都没落下。云卿手腕子初受伤时为她诊治的孙大夫,裴二爷更是奉上了十倍的诊金做谢礼,还送了几本稀罕的医书。岚园中那些忠心的奴仆年例赏赐更不在话下。到了初四,裴二爷便带云卿返回了城东地藏王菩萨庙,亲自敬上三炷香拜谢菩萨保佑,还请了一个老僧一个沙弥两师徒留在此处侍庙,并添了大笔香油钱。
    裴二爷虽不是骄矜的人,但因常年在外游山玩水,物华城人多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如此轰轰烈烈连着闹了几天,裴二爷收了义女的事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时间人人都羡慕云卿,只觉她此生倒不必王公贵族家的小姐差多少。
    只是六哥儿却没在初二那天走,云卿问,六哥儿却说:“我猜也是初二来,所以着人给绊住了,那些人恐怕得到破五才能到。”
    自去金合欢巷夏家祖宅偷偷祭拜之后六哥儿便一直悒悒,随后裴二爷每天带云卿出门,六哥儿便自己待在裴二爷书房里,偶尔裴二爷过去指点他两句,仿佛是没有认真教,但云卿却见六哥儿对裴二爷是越发敬重,也开始恭恭敬敬称裴二爷为“师傅”了。
    年初五,卯辰相接时天还昏昏暗,云卿便被蒹葭叫醒了。蒹葭在一旁急急忙忙说:“快起来,皇宫里来人了!二爷正接旨呢!”云卿一听,讶然问:“现在?”然而来不及细想,也只得匆匆洗漱更衣,等绾好发髻抹上脂粉一路小跑到“十丈红尘”花厅,那圣旨却是宣读罢了,只余裴二爷邀了为首一个太监喝茶。那太监比裴二爷年纪略长,锦衣华服,肤色极白,疏眉无须,举止妖娆。但一双眼睛毕竟是什么人都看过,见云卿进来,只一眼便起身客气地说:“这便是小姐吧?”说着便要行礼。
    裴二爷忙说:“公公,使不得!”又着云卿上前道:“这是戚公公。”云卿忙恭敬行礼。
    戚公公扶云卿起来,左右端详一阵,突然变了脸色,脱口问裴二爷:“二爷,小姐这——”突然住口,不敢多言。
    裴二爷便笑:“是吧,略有几分相像,我也是看着合眼缘才收做义女,怎知天恩浩荡,竟给了她亲女的恩典,如此一来,何止赴汤蹈火,真叫我鞠躬尽瘁也只怕不够谢恩了!”
    戚公公松开手后退半步,目光却仍然停留在云卿脸上,半晌笑说:“二爷当真是好福气。从来长这模样的,就没有运数差的,可叫老奴也沾一沾光吧!”说着将手中圆形紫铜小手炉递上前去,云卿一看,炉身是福禄寿喜,炉盖镂空刻着喜鹊绕梅,提梁上亦是梅花,精致华美,一时竟不敢接。戚公公便笑:“别嫌它旧,虽说年份久了,可是宫里的主子赏的,不是俗物。”
    裴二爷与戚公公相视一眼,便笑说:“多谢戚公公。”云卿才谢过接了。
    见裴二爷和戚公公似还有话要说,便以添茶为由先下去了。才出了花厅,便见六哥儿负手而立在门外候着,回头那一眼目光沉静一如初见,却是自有贵气与威严。见云卿捧着手炉,因笑说:“好东西,可给收好了,回头你若不喜欢,有朝一日还可再送我。”
    云卿这才猜的这手炉的来历,一时更加喜爱。六哥儿便叫蒹葭先去添茶,见四下无人才对云卿说:“你可听见那圣旨说什么了?”
    云卿便说:“不曾。我来的晚。”
    六哥儿笑说:“真是享着糊涂福了。圣旨上说,师傅他救驾有功,皇上感念其恩所以召侍左右,不料因此阻断了你们父女,连累你受了大苦楚。皇上秉承仁善,心有愧意,所以重赏了师傅与你。此外,先前单只说把岚园赏赐于师傅,现下确是指明赏给师傅这一脉,可以传于子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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