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想起在六岁以前待在挪威的年月里,我的爷爷每个月都会带我前往一所医院。在那儿,我的身体数值被细致入微的测量记录,头发、血液乃至唾液被一一摘取样本,然而我的身体拜阿伽雷斯的孢子所赐不存在任何疾病。那么,那样频繁的体检是为了什么呢?而那些与我同龄的幼童被带到那所医院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攥紧了拳头,声音仿佛是切割过后才能送出齿缝,却情不自禁的变成苦笑:“该死的…我不敢这么怀疑。阿伽雷斯,也许我就是为一个阴谋而生的牺牲品!该死的!”
背上的蹼爪抖了一下,骤然收紧了我的身体,将我牢牢拥住。他的鼻梁贴上我的额头,用嘴唇堵住我还没说出的话。鼻腔里满满充斥着阿伽雷斯的气味,我下意识的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将手指嵌进他头发里,跪趴下来,低下头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心脏里就好像两只野兽在激烈的厮杀。我不愿怀疑我印象中那个对我关怀备至的爷爷也是阴谋中的一员,可现在我所知道的东西却与我过去的记忆矛盾到了极致。在固有的情感与看上去符合逻辑的猜想的斗争之中,我的思维好像一下子就迷失了方向。
“告诉我…阿伽雷斯,你知道我的爷爷到底与这一切有什么牵扯吗?你知道吗?”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艰难的发问。
阿伽雷斯沉默了一会儿,我感到他的指肚轻轻摩擦着我的耳根,就好像是在犹豫什么。这下我肯定阿伽雷斯知道我所想知道的事了。我扣住他的手腕,抬起头盯着他:“如果你知道关于我的所有事情,别隐瞒我!我想了解我自己。我愿意跟你去亚特兰蒂斯,但前提是…我要知道真相。否则我会离开你身边,自己去弄清我想知道的。”
“德萨罗!”他的身体一僵,情绪似乎被我的话激得一下子紧张起来,“你的爷爷,人类的名字叫作列夫捷特那个人,曾经是我派去人类世界的使者。”
“使者?你说我的爷爷本来就是一条人鱼?”
“是的,百年之前我曾经计划发动一场针对人类的大规模战争。”
“为什么?”我惊讶道。
“为了生存。”阿伽雷斯眯起双眼,“地球的海洋是亚特兰蒂斯的外围保护层,人类对海洋环境的破坏越严重,亚特兰蒂斯便越岌岌可危。我们的正常繁殖系统因为升温的海水遭到彻底的破坏,为了防止后裔永远消失,我们演化出了另一种扩大种群的方式——”
“通过细胞入侵同化人类?”
阿伽雷斯点了点头,“所以我派了一些优秀使者出去,希望他们通过模仿人类的基因变化形态,人类女性结合繁衍后代,然后通过发散yoila转化诞生的所有男性,让他们回归族群,成为我们的战士,帮助我们发动这场战争,占领海洋。”
我不可置信的摇摇头,想象着假如人鱼与人类真的发生战争的情景,又忽然想起了亚特兰蒂斯如今的状况,下意识的喃喃:“可你的战争计划被那颗突如其来的核弹中断了……”
“假如亚特兰蒂斯没有被摧毁,我们将会占领海洋,将会成为海洋的主宰。”阿伽雷斯贴着我的耳垂,加重了末尾的音节。
我揉了揉眉心,感到心中五味杂陈,简直一时不知该怎样回应阿伽雷斯。我既是一名人类,也是人鱼的后裔,我当然为亚特兰蒂斯的如今的命运而感到惋惜,可见鬼,我也无法违心的应和阿伽雷斯、承认他的理想是真正的乌托邦。我并不想见到人鱼与人类之间展开大规模的战争,那也许跟世界大战的境况一样惨烈,同样将成为一场不堪设想的灾难。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德萨罗。”阿伽雷斯轻轻按住我的脑袋,“你不用赞同我。和人类一样,人鱼之中一样存在意见分歧。列夫捷特就是其中一个。他出生比我更早,比我更为年长,是唯一一个有资格与我竞争首领地位的长老。我早该料到他藏着不一般的野心——在亚特兰蒂斯被摧毁以后,他开始与人类合作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并且通过某种药物使自己长期维持人类形态,妄图控制剩下的幼种与野心勃勃的人类军队,取代我的地位。当我发现他居心叵测的时候,我杀死了他。”
我猛地打了个激灵,震惊的看着他:“所以…我六岁那年的海难并不是什么海难……你出现在那儿是因为……”
“是的。我不能容忍他继续利用你。你的确是他与人类女性结合繁衍出的后代,可从你的幼时守护着你爱着你的是我。你明白吗,德萨罗?我才是你唯一真正的先裔。”阿伽雷斯捏着我的下巴,幽瞳逼视着我的双眼。“你不必因他而难过。”
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张罗网,要将我完完全全的笼罩在其中,一点儿余地也容不得我留下似的。我的思维乱作了一团,就好像记忆被整个翻了个面的棋局,所有的棋子都偏离了原来的位置。
然而这个时候,上方突然传来了几声细微的响动。阿伽雷斯忽然坐起身来,盯着上方,他尖尖的翼状耳朵立了起来,似乎在仔细聆听什么。我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感觉周围所有的声响都变得清晰可闻,显然听觉也是我的身体变异后得到增强的功能。舱板后并没有不同寻常的大动静,只有仪器的滴滴声,鞋子碰到地面的哒哒声,此外还有“咕咚咕咚”的水声,就仿佛是活物在水里呼吸发出的响动。
阿伽雷斯盯着上方:“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
我疑惑地问道,阿伽雷斯却将我拽到边上,抬起了蹼爪,逐渐挨进上方的舱板。他身体两侧的鳞片已人眼看不清的速度颤动着,一团蓝色的电光“滋滋”地聚拢在他的掌心,细小的电丝在他的五指之间窜动着,我隔着一段距离仍然能感到头发被静电吸附的感觉。他的掌心挨上舱板的那一刻,整个船体都震荡起来,一瞬间上方的骚乱犹如爆炸似的向四面扩散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
“糟糕,这些试验体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异。快控制不住了,病叶博士,我们得去呼叫支援!”
凌乱的两串脚步声从头顶快速掠过,重重的舱门闭合声过后,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鸣叫声此起彼伏的响彻头顶,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的动静,好像有数条鱼尾在头顶摆动,并向四面分散开,玻璃被撞碎的声响不绝于耳,散发着浓重的防腐剂气味的液体从我们上方的缝隙中渗漏下来。
“这将是一场盛宴,德萨罗。”阿伽雷斯收回蹼爪,嘴角勾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我的呼吸发紧,感觉即将要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跟随着阿伽雷斯继续向排水仓内行进了一段距离,我们抵达了这艘军舰的另一头。透过狭窄的缝隙,我看见舰首已经聚满了日本士兵,他们纷纷举起了枪,紧张兮兮的瞄准了我们上方的某个地方。凭借头顶传来的阵阵动静,我知道那些变异的“实验体”恐怕已经从舱室里跑了出来。
这时,不知哪儿传来“砰”地一声枪响,四周霎时间骚乱起来。
鱼尾摩擦地面的声音从头顶纷纷掠过,刹那间数十个黑影犹如暴风雨中铺开的一道乌云那般,袭向了那些举枪射击的士兵!
我瞠目结舌的发现那竟然是一群已经被开膛剖腹的幼种。他们的空荡荡的腹腔里淌着黑水,五脏六腑都已被挖走,残破的皮肉几乎耷拉到地上,仿佛一群从坟墓里爬出来复仇的腐尸。那些士兵为这种可怖至极的景象所震慑,甚至还来不及叩动扳机,就被幼种们扑倒在地,疯狂地啃噬撕咬起来。惨叫声与肢体撕裂声交织在一起,好像一锅滚水在电闪雷鸣的上空沸腾。
几个侥幸还没遭到袭击的士兵挣扎朝我们所处的排水舱里爬来,却被阿伽雷斯击打在甲板上的电流吓得连滚带爬的退回去,重新落回厮杀正酣的幼种的包围圈里,转瞬就分而食之,身首分离,血淋淋的成了一堆烂肉。
有的人还没死透就已被幼种撕烂了肚皮,掏出冒着热气的脏器大肆朵颐,发出阵阵令人头皮发怵的惨叫声。
这情景简直堪比非洲大草原上狮群逐杀猎物的血腥景象,真一一定怎么也没料到他们会自食这样的恶果,这大概就是罪有应得。我总算明白了阿伽雷斯口中“恶战”的含义。
“德萨罗……”阿伽雷斯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我打了个激灵,才猛然从惊骇中抽身出来。
我转过头去,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天际,将阿伽雷斯的脸照得煞白一片。我冷不丁被他脸上那种冷酷嗜血的笑意吓了一大跳。我敢肯定阿伽雷斯在为这种畅快淋漓的报复性屠杀而感到兴奋无比,颈侧的青筋弹簧似的微微跳动着。
“你害怕吗?”他低头凑近我的鼻梁。
“有点。”我干咽了一口唾沫,神经随着惨叫声在脑仁中上窜下跳。
身体立刻被他搂入怀里。他粗重潮湿的呼吸泄在我的脸上,低鸣穿透我的耳膜:“德萨罗,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法则。胆敢伤害我们,就要承受十倍百倍的报复,连大海也会帮助我们。”
我好像又把阿伽雷斯看得更清楚了些,终于能摸到他沼泽般的深情背后的东西。跟人类许多能征善战的君王一样,阿伽雷斯这位人鱼首领的本性是嗜杀而暴戾的,他崇尚以暴制暴,当然这也许是终止这一切的最直接的方式。这场阴谋的幕后主脑真该为招惹上他而后悔。不知道真一、莱茵现在藏在什么地方发抖?当然,还有我的祖父,或者称他为人鱼族长老更合适……
就在我这么想时,不远处骤然传来一声异常高亢的嘶鸣声,刹那间疯狂撕咬着那些士兵的幼种一下子停下了动作。阿伽雷斯的眼神一沉,脸色阴云密布,我的胸中立刻升起一股糟糕的预感。
“出来吧……王,我感觉到你在这……你还躲在里面护着你的人类小配偶吗?”
悠长的呼喊由远及近,最后竟然在头顶响了起来。阿伽雷斯深深的盯了我一眼。显然他清楚一场决斗在所难免,但他担心着我的安危。我狠狠的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颈窝,贪婪的大口嗅着他的气味:“我的首领大人是不可战胜的。”
“在一切结束前,别出来。德萨罗。”阿伽雷斯盯着我的眼睛,垂下眼睑。他的嘴唇印在我的掌心上,明明是冰冷的,却让我有种被烙铁灼伤的感觉,伴随着他念出我名字的声音一直烫到心底里去。
我点了点头,阿伽雷斯便立刻钻了出去。
那长长的黑色鱼尾支撑着他的身体耸立起来,他苍白健硕的身体在夜色中散发着冷冽的微光,在暴风雨中好似一尊希腊的英雄雕像,而他就是我的英雄,一个为我们的命运而战的英雄。
伴随着一阵鱼尾滑过甲板的响动,我终于看见了阿伽雷斯的对手——列夫捷特。他拖着一条漂亮的银色鱼尾,每片鳞片都在灯光下折射着耀目的光泽。这显示着我的确是他与人类的后代,他的确是我的祖父,即使我的体内存在阿伽雷斯的孢子,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注视似的,列夫捷特忽然回过头,将目光投向了我。我们同时怔在那儿。正如真一所说,他的面貌确实跟我有些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就像曜石似的。他困惑的打量着我,又望了望阿伽雷斯,显然我的模样让他一时间感到十分疑惑。
阿伽雷斯没给他更多观察我的时间,鱼尾一甩,已经化作一道黑色闪电朝他横扫过去。列夫捷特侧过身体勉强闪避过阿伽雷斯的袭击,抬起尾鳍向他迎面劈去,却被阿伽雷斯的蹼爪牢牢的擒住了尾端最细的地方。他们好像两个勇猛的角斗士那般缠斗着,一时间难分高低,我紧张无比的盯着这个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心脏几乎要在胸腔之中爆炸。
但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阿伽雷斯的力量明显比列夫捷特要大得多,他牢牢擒着列夫捷特的尾端不放,手中蓄积的电流猛地击打在他的胸口。列夫捷特一阵痉挛过后,被阿伽雷斯趁机狠狠的甩在甲板上,倒地时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阿伽雷斯卡住他的脖子,尾鳍高高悬在了他的头顶,刹那间我情不自禁地呼吸一颤。尽管知道我的祖父是一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我仍然无法直接面对他被阿伽雷斯杀死。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阿伽雷斯并没有对他立刻下手,而是用锋利的尾鳍切下了列夫捷特的一边侧鳍,就好像古代战争中夺取敌人的手臂作为战利品的行为。
第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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