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还是拱手,“伤人固然是我们不对,姑娘如此不依不饶,也着实不妥。”
“哼,你们先动手伤人,轻飘飘地道个歉就完了。我要不答应拿钱滚蛋,就是不依不饶的泼妇,对吧?不管怎么说都是你们占理,对吧?我偏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叶央冷眼环视周围想靠近的杂役,“哪个敢过来,别怪我不客气!”
二郎摇摇头,一双澄澈的眼瞳眯起来,“那就委屈姑娘了。”
叶央也不废话,当即迎身而上。她这些年每一天都以杀了库支敌人为目标而训练,与之相比,二郎少了一分决心和狠心,自然打不过她。可叶央毕竟伤了左臂,失血之下行动不便,短时间竟分不出高下,但交手久了她一定会输。
胆小的女眷早就避在了一旁,娇俏少女被几个家丁护着躲开,没人敢上去拉架。巧筝咬着下唇看着二人,又低头瞧地上越来越多的血迹,心急如焚,忍不住喊道:“叶安南,你莫要伤她!”
叶安南?
叶央听见这个名字,分神之下动作一僵,那头叶安南一掌击出,正中她胸口。叶央连连后退,险些站不稳,却用长剑支撑身体,不肯倒下。
“二郎,你好厉害,也叫那市井奴长个教训!”娇俏少女见叶安南赢了,在后面得意欢呼。
叶二郎没心思回头看她,只是纳闷地盯着重伤少女的脸庞。
她……伤的应该不重,但流了很多血。可为什么还不倒下?为什么站都站不住了,跪在地上也要抬头看自己?
叶央受了一掌,不住咳嗽却仰起脸,眼瞳漆黑,目光锐利像要看进对方心里,可到底是撑不住。她突然记起来,这具身体只得十三岁,撑不住的。
叶二郎更加疑惑,不由自主地走近叶央,俯下身仔细打量她,对身后娇俏少女尖利的大呼小叫充耳未闻。
随着叶央倒下,她怀里突然缓缓滑出了一样东西,那是定城城破后,始终带在身边不曾离身的。
叶二郎的视线追着过去,总算看清楚——这东西他也有,他们家的人都有。
当年他爹,也就是叶老国公把一块圣上赐的美玉分作四块,分别刻上“北南东西”四个字,给了几个孩子,他自己那块,就刻了一个“南”。
可这姑娘的玉却不同,正面是个“西”字,沾染了衣襟上的血,清透美玉染了一丝不详的颜色,叶二郎颤抖着伸手拿起来翻看。
反面是个“央”。
☆、回家
京城东边,权贵云集,本来是清净高雅的地方,最近却闹腾得很。
日头渐升,崔尚书今日早朝有些事便拖到晌午还回来,下朝后还歇不住,在正屋里转来转去,急躁的满地乱走,指着外头对夫人道:“都几天了,定国公家这是抽的什么风!每天定时定点儿放三回炮仗,你说他在自己院子里放就行了,还跑家门口放,还跑咱们家门口放,这叫什么事!不行,我得找他们去!”
崔夫人倒是很淡定,不疾不徐地抿了口茶,劝道:“老爷稍安勿躁,我昨日才拜会过定国公家的老夫人,人家内院出了天大的喜事,热闹热闹总是必须的。”
“问题是也太热闹了……”在接连不断喜庆得跟过年一样的爆竹声中,崔尚书很郁闷。
叶央也是被自己家的炮仗声吵醒的。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身上是丝绸的被子,床帐绣着花,屋里熏着香,角落还摆着冰盆,惬意得就跟生活在云里一样,怎么翻身怎么舒服。
除了肩膀还有点疼。
“怎么样怎么样?”外面有个男人急匆匆地想要闯进来,语气相当期待。
那人却被门口的丫鬟拦住了,回报说:“大小姐还没起呢,三少爷稍等等吧。”
叶央听见门口低落的叹气声,又翻了个身——由俭入奢易啊!现在的生活,真是不要太滋润。
那日她隐约记得,自己被人扛了好远的路,然后抬进屋里,请大夫,包伤口,一群人围着她看。
当然,必不可少的过程是,确认她是否真的是传说中死在定城的那个叶央。
先定国公不算慈爱的老爹,带夫人去了任上,就把三个儿子扔给祖母照顾,叶央是他们在西疆生的,本想送回京城,却始终没舍得——其实是搞不定她。从前的叶央活了九年,也只在七岁的时候回了一趟家,住了不过数月,许多人记忆都模糊了。
家里的现任主人,叶央她大哥叫来府里的老人,把叶央前前后后仔细认了个遍。
“回少爷,大小姐当年回府时,爬树摘石榴,左小腿有道伤,奴婢查过,错不了。”
“回少爷,大小姐当年回府时,骑马摔下来过,左膝盖有块疤,奴婢查过,错不了。”
“回少爷,大小姐当年回府时,和五皇子打过一架,后脖子上有个口子,奴婢查过,错不了。”
……人家认亲都是靠胎记,为啥轮到她就是伤疤?除了辨认的依据让叶央很无奈外,一切都好。
吃穿用度无不是京城里最贵最流行的,还特意造出一间标准的闺房给她住。听说属于叶央的小院正在修葺,过段日子就能搬进去。
来国公府的第一顿晚饭,是被众丫鬟环绕服侍着吃下的。叶央左肩包的像个粽子,歪着坐在垫了清凉软垫的椅子上,嘴巴一张,吞下了一勺别人送来的……白粥。
“怎么是白粥?”闭眼享受生活的叶央眉头一皱。一张桌子就放了碗粥,生活水平还不如她当年在山村里呢!
身旁的丫鬟低声解释:“大小姐受了伤,吃些清淡的好消化。”
叶央咣的拍了下桌子,屋里大大小小的人跪了一片。她们中间有几个是当年就服侍过叶大小姐的,一晃过去将近四年,连主子的脸都忘了,却还记得她糟糕的脾气和跋扈的性子。
看着丫鬟们惊慌的表情,其中还有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叶央无奈地叹口气。这就跟某些电视剧似的,皇帝一出点什么事,或者大病初愈,或者批奏折批了一夜,总有一些个贵妃端着莲子羹银耳汤过来体贴,美其名曰要吃的清淡。
而叶央,她千辛万苦从西疆跑到京城,一路遭了多少罪,光为了过来喝白粥吗?
当然不是!
她当这个大小姐,就是来吃肉的!
“我不喝粥,我要吃鸡腿。”叶央把碗一推,抬着脸看房梁。她伤的是肩膀又不是胃,关好消化什么事儿?
下人无奈,从厨房取来鸡腿,然后张着嘴看她们的大小姐啃掉了一只,又一只,第三只。
打着饱嗝的叶央,很幸福。
回家已有三日,每天过着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实在惬意。本来还想着自己是模仿小燕子还是夜闯国公府,没料到这么容易就进来了,只可惜让她受伤的不是某个皇子,而是个嚣张的小丫头。
算算时间,现在起床梳洗一番正好能赶上午饭。叶央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声音拉长:“那个……云、云什么?”
坏了,忘记自己的丫鬟叫什么名字了。
门口的人眼尖耳朵尖,一下子听见房内的呼唤,答话声不小却很柔和:“大小姐起来啦?奴婢叫云枝。且等等,云枝这就服侍您穿衣洗漱……哎,三少爷别往里面闯,小姐还没穿戴好呢!”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吓得叶央伸出的一条腿又赶紧缩回去,她现在就穿了个肚兜儿。好在来人不是她三哥,而是满面笑容的云枝。国公府的下人都比贫民的日子好过,云枝上身一件丁香色的交领,衬得人精神又不会过分张扬。
她为叶央取来一套朱红色为主的齐胸襦裙放在床边,动作利索地服侍叶央穿戴。穿好衣服又端来竹盐让叶央刷牙漱口,趁着大小姐愣神的空档,又去打洗脸水了。
一套动作做下来,井井有条毫不拖沓,连叶央也不得不承认,当丫鬟是个技术活儿,她自己管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呢。
“云枝,我穿这色儿是不是太艳了?”坐在梳妆镜前,叶央扯扯身上的衣服,“况且,还没过孝期吧……”
不过大祁的王公贵族比起百姓,似乎并没未更重视规矩。民间亲长过世,一般守孝三年不得离家出远门,但若是碍着生计,只守两年或一年也可以。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说直白点,总不能因为亲人去世也把自己折腾死,人都是要过日子,要往前看的。
叶央原先以为国公府怎么也算大家,规矩肯定不少。云枝正认真把她的一束头发梳顺,闻言抬头笑道:“大小姐刚回府,穿些鲜艳的,冲冲喜气才好。况且您生的明朗,眼睛……乌黑有神,朱红正配得上!府里是守孝两年,第三年便不用太过讲究,现在两年正好。”
叶央也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眼角眉梢总有些藏不住的傲气,心里很同情云枝——以后要天天对着自己说些昧心的夸赞话,太惨了。
☆、有家了
只比叶央大一岁多,云枝却已经是国公府的二等丫鬟了。她没什么得力的亲人,也不是家生子,完全靠自己奋斗出来的。起初伺候老夫人,后来因为勤快和善又去伺候大少爷,现在叶央回来,云枝被派到她身边,不出意外,就能成为大小姐的贴身丫鬟。
除了勤快,云枝脑子也挺好使——她是叶央回府那天推开粥碗后,第一个主动拿鸡腿来的人,还多端了个蹄髈。就冲这点,叶央觉得云枝日后必成大器。
洗漱好了,头发也梳顺了,云枝只把叶央的头发随意绾好,簪上一朵珍珠花。大祁二十五岁以下的女子,哪怕许了人也不必每日把头发盘的一丝不苟,仍可作少女发型,和现代时尚女魔头偶尔也穿娃娃衣差不多,显得年轻。男人却不同,除了效仿魏晋文人搞些艺术行为,二十岁成年后必须束发。
“大小姐,成了。”云枝抚平叶央脑后一缕不听话的发丝,扶她站起来,“三少爷还在门口等着,咱们这就出去?”
“不用扶我。”叶央避开云枝的手,尽管吃喝不愁有人伺候的生活不错,但不代表她彻底成了残废,自己蹬蹬蹬跑出了门。
门口站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一对剑眉,看叶央出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声音爽朗地迎上来,“妹妹!今日正好不用读书,回来看看你……嗯,脸色好看多了,肩膀疼不疼?这身衣服真称你!吴家小丫头着实可恨,等我有了机会,去教训教训她!”
“……三哥。”面对连珠炮似的问候,叶央也笑,她记得这是叶安东,比自己大了四岁,还在读书,虽无功名但却是皇子伴读,日后前程也差不了。
叶三郎连连点头,“哎!祖母说要见见你,咱们一道去那儿吃午饭。”
云枝在前面引路,叶央也尽量走得像个大家小姐,只叶三郎围着她转来转去,笑得腮帮子都酸了。
“本以为……定城那日,你……”欲言又止,断断续续说不出什么,叶三郎一边走一边斟酌用词,末了沉下心来,重重道,“阿央回来,便好了。”
映着太阳,他眼中的光芒让叶央喉头一梗,险些落下泪来。只有亲人才会这么不防备也不图回报地对她好,有了他们,叶央觉得之前吃的什么苦都值了。
定国公府占地不小却很空旷,分内外院。外院都是男人呆的地方,依附叶家的幕僚或武将时常往来,国公府内院,因家主喜好高阔,所以分作了几个独立的小院。最大的一个院子唤作沉香堂,是叶央祖母住的,其次是苍雪苑,她大哥的地方。
叶央一路走来,只见触目景物大气又不失雅致,正值仲夏,园子里茉莉和绣球花都开了,还有一池子淡紫色莲花。
……看见这花就想起刺她一剑的小丫头,心里憋得慌。叶央扭过脸,又去看别的。
“阿央,上月祖母还说大哥升官了府里人手不够,正好你来了,咱们就再多采买些人口。”府里比起别家实在寂寥,叶三郎也能感觉出来,外院几乎空着,内院只用了一半,连三等下人都有单间住。不过定国公府形制占地完全没有逾距,谁让他家的人太少呢。
大哥升官,府里人手就不够了吗?
叶央很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叶三郎见状解释道:“要知道,大哥还未娶亲,爹娘又……府里大小事光祖母操持不过来,除了她身边的管事娘子帮忙,大哥偶尔也会帮着主持中馈。只是前些日子刚升了大理寺卿,便忙了许多。”
一家之主,不仅要贯彻“长兄如父”的责任,还得负责全府的吃喝用度,叶央突然很佩服她那个没见过面的大哥,里里外外一把抓,果真强人。
“大哥只是帮祖母的忙,对内院的事过问不多的。”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沉香堂附近,叶三郎为她开门,一股幽冷的檀木香气隐约袭来,顿时减了外头的灼热暑气,“你来了,正好跟祖母学学管账。”
叶央点头应了,和他等在大堂里,家里人少,这点规矩还是要有的,长辈不到小辈不能轻易落座。传话之后,老夫人似是有事耽搁,半天没露面,叶央只好跟她三哥站在旁边,看往来的丫鬟摆饭。
“大哥中午不回来,午饭就咱们三个吃。”叶三郎心情很好,嘴一刻都闲不住,几次还想伸手动叶央头上的珍珠花或者捏她脸颊,“看你瘦的,这两年肯定过得不好!爱吃什么?鸡腿还是蹄髈?”他还跟云枝打听了叶央的喜好。
叶央脸一红,早知道就悠着点吃了,顿了顿又问道:“大哥不回来,那……二哥呢?”
“我这不是来了。”为防蚊虫,正堂门口挂了纱帘,有人用折扇挑起纱帘迈步走入,叶央侧身望去,叶二郎穿的还是他们初见面的那身衣裳,笑容儒雅,眉目间风流无双。
就是左脸一个巴掌印,右眼角有些淡淡的淤青,贵公子的气场才不那么足。
“左边是祖母赏的,右边是我揍的。阿央,还是三哥心疼你吧?”叶三郎凑到叶央耳旁,压低声音坏笑着说,末了又抬眼问来人,“大哥不是罚你跪祠堂么,怎么出来了?”
叶二郎脸一黑,这几天都是在祠堂过的,三弟显然是故意揭人伤疤,于是道:“大哥说,阿央能下地走动了就让我出来,她现在不是好端端站着么?”
“表面上看起来没事儿,谁知道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叶三郎眼一横,拉着妹子用指头戳她没什么肉的脸蛋,“你看看阿央,看这脸,骨头都突出来了;看这腰,腰带捆了三匝还嫌长;看这肩膀……”
说着还要去拉扯叶央衣服,被她闪身躲过,满脸无奈道:“三哥,肩膀咱就不看了吧。”
“哦对,阿央现在大了。”叶三郎才记起来,他对妹妹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年西疆来了书信说爹娘在任上生了个小妹妹,以及四五年前小不点叶央头次回家的时候,不过这不妨碍继续挤兑他二哥,“要我说,罚你跪祠堂还是轻的,吴家的小丫头咋咋呼呼,你不劝着也就算了,还和她一块儿欺负人!”
叶二郎皱眉,垂着头很焦躁的样子,自知理亏却仍辩解道:“我,我那时候又不知道是阿央,还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平民,两相比较,自然是帮着她的。这,真是对不住,再说按妹子的身手,我以为她能躲过的……”
说罢眼神恳求地看着叶央,希望她能帮着开脱几句,再跟祠堂里跪下去,他就吃不消了。
然后,叶二郎发现他妹妹后退几步,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手支着桌子虚弱道:“三哥,我头晕。”
“你自己瞧,把人欺负成什么样儿了!”叶三郎忙不迭过去扶叶央,怒视他二哥,“要么自己回去,要么我等大哥回来告诉他。”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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