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烦各位,我说几句话就走。”叶央余光瞥见他们的动作,出声阻止,又对叶二郎说,“胳膊不行了,腿怎么样?”
叶二郎嗤笑一声:“我走得比你利索!”
看来宫里带出的伤药果然不同凡响,在野外风吹日晒当了许久野人的叶安南好得挺快,不过叶央伸手捏了捏他的筋骨,判断伤情,还是让二哥养几天再下地,“后天我们便要撤回晋江城,你若真伤得不重,我还有件事要交给你做……如果能动,明日天一亮你便同全部伤兵先进城,我会另派帮手和一队战士给你,要做的事有两件,一是入城休养,那里条件更好,轻伤的战士稍作休养,负责些不劳累的后勤;二是……”
她话还没说完,叶安南已经抓住了重点,抢先道:“第二项才是重点罢。”
“自然。”对于支使伤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叶央毫不羞愧地承认了,“第二,你监守城门,只许放平民离开,那些富商大户,一个都不准出去!”
到底是血脉相连,妹子动的什么坏心思,作为亲哥哥的一点就透,说起来,从前他们也经常合谋做出些出格的举动,叶二郎皱眉,提醒说:“一旦传回京城,圣上恐会觉得不妥。”
“库支就在雁冢关外头,还管什么妥不妥的!”叶央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胸有成竹,“况且我也不是多要,你专挑那些品行不端的,或者赚脏钱的,狠狠敲一笔就是了,放心,我会让李校尉同你去,再派一队精兵,保准没人敢有意见。”
叶二郎不置可否。
为什么不在良民中广征军户?为什么不随便找个借口抄了天下第一巨贾的家?这样一来有兵有钱,皇帝多自在。
但是当今圣上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无非是怕激起民怨,有了前朝的教训更是害怕。若知道镇西军和神策军合起伙来欺压良民没收家产,恐怕回京之后叶央就得去刑场走一遭了!
对此举动,叶央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心血来潮。征兵打仗,第一要紧的是银子。国库不富裕,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现在抓贪官污吏诛不诛族是两说,一上来那道“罚没家产”的常规程序,叶央他大哥可是非常熟稔。
皇帝没钱,那谁有钱?当然是散落各地的大商户大地主了!
征税缴上来的银子,对巨贾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对新入伍的将士却是旱地的甘霖。当然了,人家商户的银子只要来源清白,叶央是不能随便没收的,可让他们小小地出点儿血——比如供给晋江城内将士们的饮食,她还是觉得可以理直气壮。
大家拼了性命守城,地主们的觉悟就不能高点儿吗?
况且光叶央知道的,晋江城里肯定有一个大商户做过不干净的事,那还是她上京之前遇到的,那个商户想要马贩子的传家宝,派出小妾半哄半骗,最后却没受到任何惩罚。
“这么说定了,让商贾地主们拿出点供将士吃的粮食便可,不过要盯住手下人,防止他们以权谋私。”叶央要的不多。军粮省着点吃还够,但同邱老将军商定的计策是守株待兔,大祁按兵不出,来一个库支人打一个,如果对方不来呢?等待时耗费的粮食总要考虑进去,她不想让手下的人饿着肚子拼杀。
继续交代了一些要注意的,伤员叶二郎右手动弹不得,吊在胸前写不了字,却把事情都记在了脑子里。
“那我先回去了,二哥你保重……等库支一退,你就回京城罢。”叶央说完,抿着嘴唇很小心地打量对方的神色。
叶二郎没有什么表情,缓缓点头道:“好。”
检查伤势时叶央发现二哥右手断的是筋,不是骨头,这辈子恐怕都养不好。或许有妙手回春的神医能让这只手动起来,可今生是再也不能抓握兵器了。一个不能上沙场的人,称作战士已经很勉强,以后叶二郎只能去完成些后勤的任务。
如果可以,还是让他回家谋个文职罢,就像二哥说的,军中有一个叶家人就够了。这条路,并不适合太多人走。
往自己的营帐里去时,商从谨正好顺路一段,在叶央右侧落后半步走着,突然开口:“你还在担心二郎?手臂受伤太久耽搁了治疗时间,不过其他的伤不会再恶化了。”
叶央本来在专心致志地走神,听见他开口才发觉商从谨没离开,回答道:“不是担心这个……”
她犹豫一下,想想两个人的交情,如实相告:“假如有一天,我也跟二哥一样了,那家里还能有谁撑着?”战场上游走生死之间,叶央没那么天真,以为自己绝不会死。可是她提前死了,父母的仇谁报?家里又该有谁来填补她的空缺?
痛快死了还好,废的是一只手也还好,万一废的是腿,或者干脆成了无知无觉仍有一口气的植物人,等于是活受罪。很快叶央还想到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植物人活不了太久便会很快死去,又放下心来。
商从谨没有说话。
能够如此轻快地谈论身后之事,叶央的确有一种尚不自知的残忍,她没把商从谨当外人才会不隐瞒,那种残忍却让人很难受,对比着微瘸的步子和消瘦的脸更是如此。他又不能说你离开神策军就好了,只能陪着。
叶央奔赴西疆的第二天,京城天上就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阴云,商从谨魂魄突然归位,大梦初醒一般进了皇宫,不吃不喝跟自己的爹对峙两天,换来了监军的职位,当天夜里就出发来找她了。
“……制造弹壳的材料,除了铁还有代替品吗?”叶央熟悉的声音飘到了军帐前,李校尉已经很体贴地点了盏油灯候着,热腾腾的食物摆在矮桌上,就等她回来。可除了神策军现在的统帅,又等来一位监军。
“见过怀王殿下!”李校尉本来坐在垫子上,立刻跳起来行礼。
商从谨正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双双只略一点头,叶央又道:“藤草编制的筐子再细密也有缝隙,火药粉会漏出去,也不可取。”
“您在思索什么,不知道老李能不能帮上忙?”李校尉好奇地插了一句,站在叶央身后,和聂侍卫面面相觑,还用眼神询问对方。
叶央没有亲兵,他就拦下了这个职责,不然其他将军身后总跟着一两人,只有神策军的老大孤零零的,瞧上去不好看。
多个人多条思路,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叶央没有丝毫犹豫便说:“李校尉,你帮我们想想有没有这样一种东西,能改变形状揉捏成中空的球状,有一定的坚固性,但又不是太坚固,能大量生产容易获得,可以用来充当炮弹外壳的?”
要求不少,李校尉愣住,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头绪。
“都坐下,别站着了。”叶央很不习惯身后有人站着,总让她觉得紧张,干脆让李校尉坐下喝些水想问题。聂侍卫离开营帐片刻,又端回两个碟子一个碗,看来商从谨的晚饭要在这里吃。
军中的饮食几百年如一日的单调,晚上依旧是炖菜,胡饼换成了杂面馒头,还多了只切成大块的野兔。神策军完成了工作便能自由活动一段时间,有些人可以趁这个机会进林子打猎,猎物通常是归自己,现在矮桌上的一只兔子估计就是某人猎到送给叶央的,烤熟了摆在那里。
叶央领了这份好意,还把盘子往前推了推,“你吃,我咬不动。”
毕竟坐在对面的是王爷,人家不挑剔是有教养,叶央却觉得委屈了他,正好有兔子招待也不算丢了神策军的面子。况且她被爆炸震出的伤还没好,下巴一张就觉得耳根子疼,啃不了柴巴巴又无油无盐的野兔。
商从谨点头,盯着她的耳朵看了一会儿,本来夹了一筷子野菜又放下,把叶央的大海碗拿到面前,将自己那一份中还没碰过的软烂瓜菜挑过去。
“您……”李校尉将这一幕收进眼底,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聂侍卫和他坐对面,把木碗往李校尉手里一塞,里面的冷水晃荡一下差点漾出来,小声道:“别说话,习惯就好。”
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他是习惯了。不就互相挑个菜嘛,人叶大小姐爱吃烂乎的,饿出毛病来你领着神策军打库支人去吗?他家殿下宅心仁厚谁敢有意见!
李校尉了然地闭嘴,接着专注地想着统帅的问题。
坚固的,还方便得到的……
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静,却被闯进来的管小三突然打破!李校尉捧着木碗的手一哆嗦,到底没稳住,水泼了满垫子都是,木碗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发出碰撞声。
而始作俑者还一无所知地嚷嚷:“老大,老大!兄弟们带着大家从晋江挑的水够吃两天了,还捡了不少木头回来,等下就能烧制成炭!”
“进来的动静能不能小点儿!”太不懂规矩了,也不知道在外头通报一声,李校尉瞪了他一眼,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抖了抖垫子上的水,可惜渗进去大半,已经湿透了。
管小三嘿嘿笑了声,缩缩脖子。光顾着找叶央,邀功心切之下忘了许多,赶紧帮李校尉把喝水的碗捡起来,在手里转了一圈检查,“真对不住,老大,我下回就记住了……放心罢李校尉,木头的碗挺结实,摔不坏的。我原来吃饭的碗都是晋江的河泥烧出来的,用那个喝水,一喝一口泥汤,又腥又臭。”
他脸上有黑乎乎的一道道痕迹,听声音却精神饱满,忙碌了大半天也不觉得累,反倒很踏实。
“怀王殿下和老大都正吃着,你闭嘴!”李校尉又训斥管小三一句,用眼睛指了指矮桌旁的两人。
管小三这才看见军帐里多了个商从谨,又听到这是位王爷,心中一惊,偷偷摸摸地打量着。他可是第一回见王爷,赶紧多看几眼!
……穿的和神策军也没什么区别嘛,普普通通的军服,有点脏了,脚上的牛皮靴子却看着很精致。管小三还以为王爷的衣服都是金子做的,一瞧便失望不已。
就在这时,商从谨轻轻转过脸来,一双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住他,“你刚刚说什么?”
一股压迫性的杀气似乎有了形质,笼罩在管小三的周围,劈头盖脸压得人几乎站不住!他脚下一软心里咚咚地敲着鼓点,后背渗出细密的汗水。
听说冲撞贵人的,可是死罪,说不定还得被诛九族呢……
管小三手一松没拿住木碗,又把它摔了一次,往李校尉身后躲去,哆哆嗦嗦道:“我我我什么也没说!我没来过老大的军帐!”
“刚刚那句话,再给我重复一遍!”商从谨冷着脸,把筷子拍在说上,声音里带了逼问。
李校尉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却把管小三从背后揪了出来,想问问又忍住了。
管小三闭着眼睛梗着脖子,极不情愿地往前,小小声说:“真对不住,老大——”
“不是这句。”商从谨立刻打断他。
叶央同样不明所以,但她明白商从谨不是会计较这些的人,给了管小三一个安心的眼神,后者得了鼓励,咽口唾沫定定心神,“木碗挺结实……我原来吃饭的碗都是晋江的河泥烧出来的……”
“阿央。”商从谨听到这句,冲叶央笑了笑,“我找到做炮弹壳的材料了!”
营地远处有水名晋江,挖出的河泥能烧成容器,穷苦人家买不起碗的,就会挖一些拿回去做成泥碗,放在灶台旁边烤一会儿就能用!诚然这种泥碗用不了多久,可商从谨也没想着用一辈子。既坚固,又不会漏下火药,取材方便还能大量制造,这是多好的原料呀!
叶央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是询问更像解释,又道:“挖去河泥烧成罐子……不不,连烧都不用,放在太阳底下晒就行了!然后填充进火药,再用河泥封口,这种简易的炮弹稳定性也很高!”
商从谨重重点头,两人眼睛俱是一亮,吃饭的速度也快了几分,恨不得现在就飞到晋江旁挖一车泥巴回来。挖普通的沙土烧罐子表面上看可行,但土质粗糙,一半泥一半石子,制成的瓦罐一类也很容易开裂,不如河泥细黏。
“管小三,你可帮上大忙了!”叶央笑得开怀,眉目舒展,死命夸他。
管小三暗自得意,虽然被商从谨盯得还是腿软,但腰杆已经挺直了!神策军的统帅都称赞他了,可不骄傲么!
“现在就去挖河泥?”商从谨放下碗筷,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事情。
他吃相斯文,叶央却是一离了家就原形毕露,要多豪迈有多豪迈,毕竟这些天一直都在赶时间,就怕库支打过来了自己只能当个饿死鬼,闻言抹了抹嘴巴,摇头道:“不,先去休息,管小三你也睡。想想哪里的河道有较少石砂的淤泥,宁可明日早起一会儿带大家去找,也别累垮了。”
数名斥候,每隔一个时辰就去邱老将军帐中报一次库支动向。一边担心着库支是否会攻上来,一边抢出时间筑起防御,每个人累得不轻,能睡几个时辰都是幸事。
“都回去休息三个时辰,再带人去挖河泥。这段时间库支进攻,我们还有计划能拖延。”叶央信心满满,然而眼底的疲累出卖了她的担忧。
最快的完成一切固然很好,若不成,也别把自己人都累死。
管小三领命退下,营帐里唯一的喧闹也消失了,叶央将碗筷推到一边,询问商从谨:“有了黏土做外壳,炮弹的结构也要改动一番吧?”
“嗯,之前的炮弹依你说的,内部分作两部分。一半作为主体填实大量火药,另一小半只填进一部分,露在外面的引线点燃的是这部分,利用它产生强大的力量推动主体往前,再借助小爆炸来点燃主体的引线。”商从谨有条不紊地解释,“如果用陶土来制成弹壳,要把引线做长些,炮弹内部只需要一部分就够了。”
弹药的问题解决,接下来就该是武器,叶央算了算敌我双方的人数差距,接着问:“三天里,最快能做出多少投石机?射程在一百五十步便可,但不能低于一百步。”
“看你给我多少人了。”商从谨回答得胸有成竹,“千斤投车难做,可小型的却容易许多。”
叶央心里有了底,缓缓松口气,这时李校尉灵巧地收走了碗筷,又送来两碗水,她正好口渴,道了声谢,端起一碗水凑到唇边,却动作顿住不喝下去。
“怎么了?”商从谨微微侧头,一双聚拢的剑眉锁得更紧。
叶央尴尬地笑了一声:“没事,想家里的樱桃酪和点心。等赢了这场,回去要大吃一顿,再喝一整坛酒。”
现在不是说如何享受的时候,她赶紧把话题扯开,灌了一气凉水后手指沾着水,在桌上简单画了幅地图。
“这是雁冢关,后面是晋江城,中间是我们扎营的地方。”叶央的手指骨节分明,纤长有力戳在桌面,“假如运气够好,我们做好了一切开战准备而库支还没有进攻的打算,就想个办法诱敌深入,然后在这里,还有这里,设下火药埋伏,等待敌军。”
两道水迹有段距离,横着出现在地图上大祁扎营的地方,她的声音继续响起:“你要想个办法,既能埋伏下足够的火药,又不会被敌军发现,南北两侧俱有起伏的山丘密林,我们的人可以埋伏其中,不需要太多,足够点燃火药就好。而真正的战场……在这里。”
叶央的右手食指移动到地图上晋江城的位置,画了大大的一个圈,“一部分将士用小型投石机在最前方攻击,千斤投车于后方,火炮全部设在城墙上辅助。”
“为什么要把火炮架在城墙上,用它来吓唬库支人不是更好吗?”旁听的李校尉疑惑,忍不住插嘴。
“以同样的角度扔出同样重的东西,站的地方越高,扔的也就越远。”商从谨淡淡地补充,很是理解叶央的安排,“我小时候做过这样的对比。如此一来,火炮的射程应该会更远些。”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叶央登时睁圆了眼睛。连物理知识商从谨居然也知道,还是通过实验得出的结论!不过在这个人身上得到的惊喜太多,她的震惊没有表现太久。
“那为什么不把千斤投车也运到城墙上呢?”李校尉又问。
“因为重量是火炮的数倍,而且不够灵活。”叶央主动解释。需要四十余个壮汉操作的投车,如果架设在城墙上,还不够手忙脚乱的呢!
安静旁听的聂侍卫疑窦顿消,暗暗道:“……原来如此。”
“先将火药作为主要武器,将交战距离卡在百步之外,消灭大部分库支人,打击敌军锐气,一旦火药压制不住攻势,再短兵相接,同时引爆事先埋伏在道路上的火药,摧毁敌军支援!”叶央一股脑儿说明了计划,抿着嘴唇,静静等待商从谨的回答。
桌面上的水迹已经干了一半,商从谨同样伸出右手,在她描绘过的地方又描了一遍,沉吟道:“所以现在,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两个。一是如何控制库支的进攻时间,二是如何在库支的必经之路设下绝不会被发现的埋伏?”
“如果要仔细分,问题是三个。”叶央还是带着惯有的严谨,“控制库支进攻的时间里,一要让其最近不要进攻,二要让其在我们方便的时间进攻。”
商从谨缓缓点头,帐内一片沉默,两人对坐思考着,脸色一样阴郁。
聂侍卫一身褐色胡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看看天色,返身在商从谨耳旁小声提醒:“殿下,已经不早了。”
“哦对,你还是回去休息罢。”叶央自己能少睡一会儿,可别人是要睡觉的,不能陪自己耗着,急忙起身送他离开。
商从谨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曲起一条腿,人还没站稳,营帐外突然一片喧嚣,有举着火把的守夜士兵飞快地跑过去,厉声呼喊:“抓刺客——有刺客!保护主将!”
☆、第74章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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