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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二十一日:昨晚的梦与平时所作的不同。我不再是梦里的幽灵或上帝,而成为梦的参与者!在梦里,我仍是楚兆春,与樊梦像情人般相处——就好似梦中的樊梦所写过的梦笔记内容般,我跟他约会、牵手,做很多无聊又亲密的小事。在某个梦里,我坐在单车后座,一手勒着樊梦的腰,让他载着我,横过马路。我们一架小小的单车跟马路上各种庞然大物——货车、巴士等——并行,但樊梦的技术确有一手。风吹起我的t恤下襬,很清凉,令我寻回中学的感觉。
    梦的场境变换得很快。那些情节是梦中的樊梦用许多晚才经歷过,但我用了一晚时间就体验一切。至今醒来,我还记得许多樊梦的傻态:他食雪糕时,吃得嘴巴附近围了一圈白鬍子;他给梦中的我买了一双球鞋,我竟记得那款式,是白底蓝网面的,七百……七百几十元;他跟我去看电影,那电影是王家卫某套电影,好似有人在打功夫,王家卫拍过这种电影吗?我还见到自己上去樊梦的家——虽然我在梦中早就『去过』他家,但往往待在樊梦床上而已,梦里樊梦的家很朴素,墙是净浅黄色,很warm的调子。
    我有种错觉:那些事好似曾经发生过,或者将会发生。我从未对人有过那种感觉,那是一种……我不晓得形容。
    十二月二十五号:昨晚,恰好是平安夜,我与梦中的樊梦发生关係。其实那个梦我之前作过——就是与一个男人发生关係的春梦,只是那时我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这一次,我很清楚对方就是樊梦,我俩缠绵的地点就在樊梦床上。我不知那是在什么情形发生。
    十二月二十八号:相隔两晚,我又再次见到梦中的樊梦。他邀请我上去他家食饭,我穿着他给我买的那对白色波鞋。入门,我坐在沙发,拉他跟我一起坐,调笑,他却忘了自己曾与我有过亲密关係。我在他耳边说:『两晚没见,我想念你的身体想得紧。』他似懂非懂的傻笑起来,我就想推他入睡房。但此时樊伯母——我没见过她本人,但梦中的她是个瘦小的女子,不算显老——她端出饭菜,叫我们去食。我们就食饭了,看得出樊梦食不知味。吃着吃着,我听到一首挺熟悉的歌:一首男人唱的流行曲,前奏很温柔,好似在哪里听到过,曾经是挺流行的,第一句歌词是『过去……』不知什么……听着听着,我就醒过来。可惜吃不完梦里的那顿饭。我想知道那首歌的歌名,因为我不止一次在梦里听到这首歌……是在哪里……
    对了!我梦见樊梦坐在他床上写梦笔记之前,总会响起这首歌,那似乎是他的手机响闹铃声。有时他一听到前奏就醒来,有时那男歌手唱了三四句他才醒来。据我观察,若那天他一听到前奏就醒来,那他会很高兴;若男歌手唱了几句他才醒来,他就面白如纸,觉得沉缅于梦中的自己简直是罪大恶极。
    我觉得他这种过高的道德要求很是可笑——想做就做,开心就行,哪管梦中人是男是女或不男不女。总有一天,他会被这种无聊的道德心逼入困局——梦中的樊梦既不是圣人,甚至拥有比常人更大的欲望,那是因为他从未有过伴侣,又没有别的心灵寄託,就一味用智性压抑欲望。也许,梦中的樊梦之所以梦见与我——楚兆春——成为情人,也是基于那种压抑过度的欲望。
    我也断断续续作了一个多月的怪梦,然而不觉得太困扰。我有种预感:这些梦不是我个人的想像,而是命运给我开的一扇窗——我梦里发生的事,说不定已经或者将会成为现实——这是一种很不实际的想法,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有这种预兆。
    为什么命运之神要将我或樊梦的命运预先揭示给我看?当中有何寓意?
    一月一号:进入新的一年,我的怪梦不单止没有消失,还日见清晰。我昨晚首次看到一样我之前从未见到过、也没有留心过的事物——日期。梦里,樊梦写笔记的场面对我来讲毫不陌生,但我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一个事实:日记必须有日期,而我从未看到过樊梦写日期。不,不是他没有写,是我看不到。以往我总是见到樊梦在写新一则日记之前,会先空出一行,在那一行的左开端用笔写些什么,但我只会见到一片留白,也不以为意。到了今天……应该说是昨晚的梦,才知道那一方位置是樊梦用来写日期的。昨晚我所见到的日期是『三月八日』。三月八日?为什么是三月又为何是八号?
    我现在倒还记得梦里的樊梦所写的内容——那是一则短笔记,大要是他跟他梦中的我逛街,见到一个树叶形的匙扣,我(是指我梦中的樊梦的梦中的楚兆春)买了下来送给樊梦,还要求樊梦吻我,以作答谢,樊梦就被这一记『死亡之吻』吓醒。我之所以能如此仔细地覆述这细节,是因为我并非第一次看见这则梦笔记——这是第二次了。我在十二月某天就作过这个梦,昨晚一切情节与我第一次作这个梦时完全相同,包括梦中樊梦的惊惧,以至是那则笔记的内容,而差别只在于我上次没有看见这则笔记的日期,今次却看见。
    若我没有猜错,我的梦又发生了变化:这一次,『他』(我不知他是谁,或许是命运,或许是一股力量)要我将十二月所作过的梦再作一次——尤其是有关樊梦写梦笔记的那些梦——而这一次我将会看到樊梦写每则笔记时的日期。
    不知为何,我感到自己必须将这些梦记下:包括樊梦写的笔记及相应的内容。我想,这日后必会派上用场,至于是什么用处,我现在还不知道。可是,时机一到,『他』就会透过变化我的梦境,来给我新的啟示,引领我走新的一步。
    一月二号:我昨晚又梦到樊梦写梦笔记,日期是三月九号。我又有新的发现:这则笔记与我第一次梦见时不一样,昨晚的那则多了一则资讯:樊梦写了一句这样的话:『要治我这病的方法,便是不能避开楚兆春,尽量与他在生活中有所接触』。这是我首次在他的梦笔记里看见他提起日常与我相处的情况。他是如何得出这结论的?为什么他会觉得这是一场『病』?什么病?为什么要治病,就要跟日常的我接触?
    从樊梦的笔记,我完全明白他表面上颇憎恨我,可是他又不明白自己何以每晚都梦见一个他所恨的人,故此陷入了神经衰弱。我想,梦中的樊梦所指的『病』,一概就是指『不停地梦见楚兆春』一事,至于他说要与日常的我接触……这我仍没有头绪。
    古怪的是,樊梦虽说憎恨楚兆春此人,又在这则梦笔记称讚我的外表与才情,使我哭笑不得。梦中的樊梦说要找寻楚兆春的缺点,由此击破他对我的『美好想像』,我想:樊梦,你这不是反过来肯定了自己果真对楚兆春怀有特别感情吗?可惜无论我在梦里如何碰触或叫唤樊梦,他都看不见我。我见他写完笔记又躺回床上睡回笼觉,便在他眉心亲了一下——反正他既看不见我,也感受不了我。
    一月三号:昨晚梦见樊梦写下三月十号的笔记,内容关于去canteen食饭,就只是一宗日常小事。我心一凛——事实上梦中的樊梦没有弄错,我的确是nacanteen的捧场客。但他是怎样知道这一点?不不,这虽说是樊梦的梦,然而归结到底这还是我的梦才对!没错,正因为作梦的人是我,所以才安排梦中的樊梦了解我平日的喜好……樊梦似乎很雀跃,因为他不再梦见与楚兆春这个人亲热。看来他对我、以至是同性恋,也排斥至深,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
    我的人生好似分裂成两部分:日间我是一个叫做楚兆春的人,但夜里我却参与樊梦的日常生活。然而,我对樊梦的本人无什么认识,何以在我梦里,他的人格是如此完整,我甚至相信真实的樊梦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神经质……但我不曾与他深交,我是怎样知道的?
    莫说是樊梦,就是与我相识近十年的好友,我也未至于对他们有如此透彻的理解。到底是什么牵着我和樊梦?为什么非得是樊梦?梦里的三月又会是几时的三月?接下来的?两年后的?十年后的?
    这一切太过真实及细緻,简直好似一部奇幻小说。问题是我一向不晓得创作,何以我能『创作』这个精密的故事?这到底是故事,还是……
    一月五号:前晚梦见樊梦写下三月十一日的笔记,那则笔记详细形容了某个他跟我接吻的梦,似乎是……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对待一个人,还要是同性。我会压倒一个男人,然后强吻他吗?我会……我说不上来。可是樊梦始终极为排斥我:他排斥的不只是同性恋,而是排斥我楚兆春这个人。我又不是杀了他全家,他为何就这样恨我?我在梦里抱着眼眨泪光的樊梦,一遍遍地亲上他的脸,我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皮肉的质感,但他从来不会回应我。
    昨晚,樊梦写下三月十二日的笔记——这是一则新的笔记,我之前没有看过——大意是樊梦没有再梦见我,还出现了一个新的名词:『敌我』。这是什么?樊梦又写下什么苦战、胜利……对他来说,不再作与我有关的梦,使他十分快慰。我想这个『敌我』至少是樊梦的假想敌,因为他提到自己『征服敌我』,而他将这跟『不再梦见楚兆春』一事关连起来,因此,他所构想的『敌我』便是那个令他梦见楚兆春——亦即是我——的『人』。我倒也想知道谁是我的『敌我』:是什么力量或存在促使我梦见这么多与樊梦有关的片段?
    一月十号:相隔许多天,昨晚终于再次梦见樊梦。我这几天还在忧虑:这事情还未水落石出,要是从此不能再梦见樊梦,那我如何能理清一切事情?昨晚我再见到樊梦,已分不清心中的喜悦是出于什么原因:是因为能够再次调查这些怪梦,或是……我并非不敢想,只是无法查证。假定我现在所作的梦只是我一己的想像、而不会变成未来的一种现实,那我岂不只是爱上了一个自己想像出来的人物?
    但如果我所作的梦会于将来变成事实……每一晚作梦,在我看来跟约会没两样:我凝视他、亲吻他、抚摸他……而他却不知道我的存在。
    昨晚的笔记没有标明日期,而且篇幅十分长:樊梦交代了什么是敌我,还交代了几个他自己创作的概念——真我与自我。他尝试分析自己的心理,试图合理地解释他为何会梦见我,且默认了他对我有感情……这使我心中有种异样的感情。我一方面佩服樊梦的分析能力,另一方面暗笑:樊梦已将自己推入精神病的死胡同,他寧可相信自己的意识出现分裂与失常,亦不肯单单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角度去理解他梦见我的事——亦即是他寧可相信自己是疯子,亦不肯面对他对我或许是有感情的这个事实。
    他将自己分成敌我、真我跟自我三大部分,又将他梦到楚兆春一事归咎于精神失常,而形成他对我更深的排斥跟反感。他提到joe这个人——乔楚。可惜我跟joe不相熟,不然就能拉拢乔楚……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如果樊梦当真在三月开始作这系列怪梦,我就应该尽早与他相认,并助他解除精神分裂的危机——哪怕他会把我当成疯子。然而,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自己变成疯子,而是陷入孤立:当全世界的人都疯了而你只是当中的一个小疯子,那没所谓;当全世界都是疯子时而你是一个心智健全的普通人,你每朝起身所想的,无非是各种令自己尽快陷入疯狂的方法。
    于是我开始思考我梦中的啟示:在楚兆春与樊梦之间,『他』选择让楚兆春先梦见这一切,到底是出于何种动机?我既然早一步看见这些梦,那我是否有什么义务?或者,有没有可能樊梦其实比我更早面对这些梦,只是他掩饰的工夫比我强,使我未能察觉……
    简单来说,现在的故事(人生是一篇故事?)发展是这样的:两个生活上(基本)没有关係的年轻男性,由于连场亲热怪梦而建立了一种表面双向、实际单向的关係,而故事主角——亦即唯一的作梦之人(先假设这个人是我,楚兆春),会如何行下一步棋?
    如果先见到这些梦的人是樊梦而不是我,樊梦会怎样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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