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休耕,还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休耕,事实上通过种豆子及苜蓿,可以额外获得收成,同时土壤又增加了氮元素,可谓一箭双雕。
另外,轮作不同农作物,还可以减少病虫害,进一步提高产量。农民也可以根据各种农产品的价格,合理调整不同农作物的种植比例,而不是单一的粮食,有点面向市场的商品农业的味道了。
最后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遇到灾害时,混合经营的农业方式有更强的抵御能力。
“六十亩地,粮豆收成不比全种粟麦少,还有肉、奶产出……”农户走后,谢瞳嘴里念念有词。
河南、河北两道,地里几乎全种的粟麦,年年种,一刻不停歇。地越种越贫,能维持亩产一斛,已是大为不易。灵夏之地,风俗竟然如此不同!
“谢使君,若此事为真,可否在淮西试试?”谢彦章走了过来,问道。
“怕是不行。一个村子,都找不出几头耕牛。吴兴郡王还在为筹措官牛放贷烦心,不可能做到灵夏这般地步的。”谢瞳摇了摇头,说道。
两人说话间,村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原来是一户人家要杀牛了。据说从草原上买过来时便是老牛,已经到大限了。
谢瞳听了想笑,不过想想又正常,人有大限,牛自然也有大限。
“走吧,去看看。”谢瞳拉着谢彦章拐上了一条土路,朝村子走去。
土路左边是一片牛栏。这家人似乎比较讲究,把地里的苜蓿割回来喂牛。牛一边嚼吃着,一边用无辜的眼睛看着二谢。
右边亦有一户人家,在向邻人打听有没有芜菁种子。芜菁冬天仍能缓慢生长,收完杂粮后种下,可缓解牛羊饲料不足的窘境。
“灵州农人,倒是把地利用到了极致。”谢瞳暗想。
两人很快走到了村子中间,才观看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远处突然有人大喊一声:“灵武郡王班师矣!”
呼啦啦一阵风,围在杀牛现场的孩童们全往路口跑。他们有的手里还抓着奶酪,长得跟小牛犊子一般,纷纷涌到路口看过路的大军。
谢瞳、谢彦章二人也转身望去。只见远方的天边,大队骑卒在前头开路,后方旌旗遍野,刀枪如林。
“这是天柱军!”一个小孩子说道。
“胡说,此乃义从军!”另一位稍大些的孩子说道。
“义从军不都是党项人么?为何不髡发?”前一个小孩子杠上了。
“党项军士亦是要蓄发的,你不懂。”大孩子不屑道,随后,又转过头去看那些越来越近的骑卒,眼神专注,表情羡慕无比。
再大上几岁,便去募个衙军,穿上这一身,在村子里兜上一圈,还不是想娶哪个媳妇就娶哪个?
大军一路前行,并不停留。
谢彦章浑身紧绷,仿佛看到了天敌一般。
一队队士卒从村口驿道旁北去,没人冲进村子劫掠,甚至往这边看一眼的都没有。
军士们脸上多有风尘之色,但许是近乡的缘故,精神头非常不错。无人喧哗,队列整齐,背插认旗的队头们不断提醒本队军士注意队形,两侧有骑卒游弋,还有哨骑往来传递命令,一切按部就班,忙而不乱。
足足过去数千步骑之后,一杆大纛(dào)遥遥显现。
孩子们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有人连手里的奶酪都掉了。不慌,从地上捡起来继续吃。
“这帮顽童,竟连纛旗也认识,灵夏武风如此之盛么?”谢瞳笑了,但嘴里有些发苦。
灵夏与淮西,几乎就是两个世界,风俗、农业都大不相同。
一辆饰以象辂(lu)的马车驶了过来,左右跟着八名手执斧钺的骑士,再外围,则是数百名盔甲精良的亲兵卫士。
这应是灵武郡王的座驾了。谢瞳与谢彦章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低下了头。他们不是孩童,一直盯着看会被认为图谋不轨,这会还是别自找麻烦了。
车驾过去之后,又是无边无际的步卒大队。看旗号,应是铁林军。
如今谁都知道,邵树德没设亲军,但铁林军就是他事实上的亲军。起家之部队,装备也更精良一些,士卒们更是对他们的统帅非常信服。日后若兵戎相见,这支部队应格外留意,多半不太好打。
步卒后面,又是一车车的财货,铜钱、绫罗、獠布、金银器堆满车厢。
孩童们几乎齐刷刷地发出一声惊叹。
每次出征,都有大量财货、牛羊拉回来,现在就连孩子们都知道出征打仗的好处。
闻战则喜,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吧。
第032章 钱财
谢瞳坐渡船离开了河渚,到了西岸。
现在的灵州城,有点类似河阳。河中心的沙洲上一座城,东西两岸也渐渐形成了聚居地,建城已经势在必行。
再往后,大概就是西、中、东三城了。
好吧,西城目前只是俗称,还没有城墙,不过人是真的不少。商队在这里停留了半天,所携带的白瓷就卖出去了几百件。各种丝织品也卖了一半以上,若不是谢瞳让留下一半,好有借口继续北行的话,估计当场就能卖光。
看得出来,灵夏是比较缺绢帛的。
国朝河北道25州、河南道28州,全部产绢。有意思的是,南方的淮南、江南、三川一带,并不是所有州都产绢。比如三川近六十州,就只有44州产绢。由此可见,这会河南、河北的农业是十分发达的,人口众多,技术也很不错,说是国朝的核心地带也不为过。
就绢而言,此时北方绢帛的质量大大超过江淮,即便到了宋代,河北绢仍然超过江南绢。但南方在高端的锦缎上面出了不少精品,打响了名气。日后随着北方气温降低,大量人口迁居南方,带去了中原先进的丝织品技术,绢的整体质量也开始提升,而不再是靠成都府、宣州等地的锦打天下了。
谢瞳等人带过来的宋州绢、亳州绢,一匹售九百钱,几与果州、阆州等地的巴南獠布等价,后者也就卖九百五十钱一匹,从来没有超过千钱。
灵夏诸州,目前只有绥州大量产绢,银州、夏州少量产绢,灵州才刚开始起步。今后发展的重点,应该还是陇右诸镇,得提升那里的绢帛产量。
商队来灵夏卖东西,自然不可能收钱。他们收的是皮子、牛筋、牛角,甚至是活的牲畜,比如牛、马。这些东西带回河南后,又能赚一笔,傻子才收钱。
赵成带着一支商队从北边南下,恰好碰到了汴州商队大发利市的场面。凑近一看,卖的都是河南绢,与他批发过来的蜀中绢帛是竞争对头,顿时一皱眉。不过随即又展开,这些生意,对他而言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自从搭上了灵武郡王的线,现在他们赵氏商行已经接手了炙手可热的蜀中马匹生意。
马的来源是丰州永清栅,以草原马为主,与大通马行这家官办商行经营的银川青海骢是两个品种。
但即便是草原马,在川中依然大受欢迎。尤其是随着战乱的加剧,有时一匹战马能被炒上五六十匹绢的天价。最绝的是,战马本身是消耗品,如果运气不好,一场大战倒毙个千余匹马很是寻常。某个地区买的马越多,就说明当地越可能爆发战争,而战争爆发后,往往会买更多的马。
从永清栅带一千匹战马南下,到山南西道或龙剑镇卖掉,然后换回蜀中绢帛、茶叶,到关中卖掉,采买一堆日用品。然后再北上,沿着绥州、银州、麟州、胜州、振武军城、丰州的路线走,将关中日用品在沿途卖掉,采买牲畜和战马,顺着灵州南下,走会州、秦州、凤翔府至山南西道,与川中的牲畜行完成交割。
这就是赵成的“三角贸易”,搞了一年,收获颇丰,利润多到让自己都害怕:一年能纯赚十一二万匹绢!去掉分给赵氏母子的那份,他还能留五万匹。
赚这么多钱,若是没根底的商人,这时候就要战战兢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生怕被哪个军头找上门来,然后落一个“乐捐”的名声,或者被官吏吃拿卡要整得不要不要的。但赵成不怕,他的从侄女赵玉是灵武郡王爱妾,这么多年来,一直宠幸不减。
这是一件让很多人称奇的事情。灵夏之地一直有传言,赵玉有“国色”,不然无法解释为何年过三十了,仍然这么让灵武郡王着迷。
赵成离开了汴州商队的交易现场,到不远处一家骡马店歇息。
这家店铺是某个河西党项头人所开,当然那都是陈年旧事了。那会此人还是个有三千人口的部落头人,在灵州以西种地放牧。后来大帅西征河渭,该部落被抽调了三百人,就回来了二十多个,纷纷痛骂东南路诸军指挥使杨悦。
后来,甚至连这二十几人也没留下,直接被定远军当辅兵招走了。
此番南征,该部落又被抽调三百人。头人苦思了一夜,觉得灵州官府应是不会放过他了,于是主动找到幕府,提出编户齐民,然后领了一个州司功参军的闲职,并得到了一块地,在这个要害路口开了个骡马店,二十年免税,做起了生意。
骡马店有一大块附属的草场,大概有百余亩的样子。店家募了几个其他部落的逃奴,帮他种植苜蓿、芜菁,给来往商队提供草料,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此外,店里还提供住宿、饭食,这也是一笔收入,加起来其实不少了。
赵成认识这个已经改姓邵的党项人,觉得他算是好说话的。别的头人,把自己手里的丁口把得死死的,哪怕大伙愿意跟着灵武郡王出征,也能推就推,与横山党项各部争着出兵大相径庭。
究其根底,横山党项是大帅“自己人”,河西党项不是啊,这世道就这么残酷。
“这骡马店好生兴旺。”赵成一进来,便笑道。
店家一见是他,立刻从胡床上起身,笑道:“没有赵豪估的场面大,一千匹马,谁敢做这种买卖?”
赵成身后有百十个仆从,人人挎刀持弓,皆是他在秦州那边招募的护卫,其中不少还是内附吐蕃蛮子,一个个穷横穷横的。光这副阵仗,若没官面上的照拂,早让人当马匪给剿了。
“这买卖赚得还是不够爽利。”赵成坐了下来,看着店家熟练地吩咐店子给他端上酒菜,笑道:“若能把生意做到归义军诸州,那才叫圆满。”
他想起了灵武郡王对他交待的事情,去兰州开办商行,争取把生意向西做。如果可能的话,可以与归义军地盘上的那帮粟特商人合作,将西域商品贩卖入中原,再把中原物事倒腾到西域。
这事,赵成以往想都不敢想,但近来觉得,或有可能。
做买卖,最需要一个安定的秩序。定难军东征西讨,已经把关内道诸路牛鬼蛇神一扫而空,顺带着连陇右道、山南西道都被犁了一遍。这是个四五百万人口的大市场,一旦有了安定的秩序,光做做牲畜生意就可以大发其财,更何况世上不止这一门生意。
只可惜,现在做生意还有一些阻碍。最大的问题就是绢帛不好估价,一个地方一个价,非常头疼。铜钱携带又不方便,况且也没那么多铜钱可用。
去长安做生意还方便一些。货物在长安卖了后,一般都是找各镇在京里的进奏院或有名望的大商人,将钱交过去,领了飞钱凭证,然后回家取钱。如果这种飞钱可以进一步扩大范围,敢担保飞钱的人或地方越来越多就好了,那样将大大便利交易。
赵成突然又想到了定难军的“飞钱”。因为灵武郡王的信誉非常好,历次赏赐从来没有拖欠过,因此外出征战,有些时候就不发实物赏赐了,而是给军士们一张飞钱,名字还是灵武郡王亲自起的,曰“供军使衙门某州某库券”,记名。
班师之后,军士们凭借此记名券至对应的府库。一张券,一般对应着多少钱、多少绢或多少羊,还写了名字,供军使衙门那边也有一本账,一一对应上之后即可领取。
这种券,若是能够不记名的话,应该会有大用。
但现在只能想想,问题还是很多,最大的便是信任。
这年头的武夫,说不定哪天就倒台了,新上来的大帅他还认旧账吗?未必。说句难听的,一镇节帅的信用,还不如当地的富商信用高呢。谁敢用这种券?万一人家不认账呢?或者因为战事频繁,多发了一些券呢?
大家都不傻。如今这个世道,有点信用的人真的太少了。别看灵武郡王现在能发券,那是他在军士们心中的威望高,可只要一次没兑现,信用就彻底毁了。以后打仗,必须发实物,如果不发,军士们怕是连弓都不愿意开。
“归义军的康豪估前两日刚从这边过,去夏州了。两百余峰骆驼,装满了货物,一趟怕不是能赚几千缗钱。”店家亲自帮着上菜:“昨日猎获的黄羊,赵豪估最喜欢吃的。”
“店家有心了。”赵成笑道:“康佛金做的是大生意,还好脱手。尤其是那玉石,西域一个价,这边又是一个价。还有那胡人打制的盔甲,有些军将就喜欢花大价钱买一副回去,哪怕挂在器械架上不用,就光赏玩也要买。还有那胡粉什么的,都是好买卖啊。几千缗钱,是小看人家了。若我能掺上一脚,一年赚个几万缗,哪怕分一半给幕府,也愿意啊。”
店家笑个不停,心中暗想:你不就是幕府的人么?灵武郡王养了那么多兵,天天拿钱财来引诱党项诸部的苦哈哈,没人替他赚钱怎么可能?现在看来,又把主意打到西域买卖上了,想要从这里头捞钱,当真是什么都不放过啊。
第033章 方向
宏伟的城市拔地而起。
贺兰山东麓,许多造型各异的园林次第排开。稍一打听,便知道这都是定难军诸将所兴建的府邸。
至于灵武郡王的宅邸,则还没影子。坊间传言,灵武郡王要大肆采买名贵材料,选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腰,营建一个规模很大的宫苑出来。但又有人说,灵武郡王爱惜羽毛,不愿被人背后指摘贪图享受,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使君,定难军诸将在贺兰山下置业,是否说明他们胸无大志,打算割据一方?”谢彦章靠坐在一棵树下,低声问道。
一路行来,真的有点不可思议。一会草原,一会沙地,一会森林,一会大山,这灵夏之地的景色,变化也太大了一些。
听闻贺兰山以西便是大漠,若不是这座南北绵延数百里的大山以及附近广阔的森林给挡着,沙子就会侵袭到农地上,这灵州也发展不起来了吧?
难怪!谢彦章算是看出了点门道,一排排木头从上游直放而下,据闻都是在雪山砍的,运到怀远县营建宅院、打制家什。
雪山在哪里,谢彦章不知道,也懒得关心,但灵武郡王不愿砍伐贺兰山附近郁郁葱葱的森林则是事实。这个大帅,倒和寻常武夫不一样!
“在贺兰山下定居,说明不了什么。”谢瞳摇了摇头,问道:“谢将军可知六城水运使衙门?”
“不知。”谢彦章摇了摇头。
“看那艘船。”谢瞳遥遥一指。
远处的河面上,一艘帆船顺着河水缓缓北上。船只应是满载了,吃水压得很深,也不知道装的什么。或许是粮食,又或许是军械,甚至砖石都有可能。
“从灵州顺着大河而下,十五日可至振武军城左近。若对河东动兵,比陆路行军快了数倍。即便是对河中动兵,从灵州坐船出发,两千里水路,也比从夏州出兵,走陆路要稍快。吾乃南人,深知水运之便捷、快速,耗费也只有陆路之十一。大河,算是帮了定难军大忙了。生民赖之,征战赖之,做买卖亦赖之。”谢瞳道。
晚唐浮生 第1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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