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一点不觉得晦气,饶有兴味地看着墓志铭,一字一句读到最后:“……嗟夫人之贤淑兮而享年之不长。”
“原来这位马氏卒于大中七年(853),生有三男,长男还去原州防过秋,与吐蕃人厮杀过。”邵树德感慨连连,眼又瞥见土塬西北角有人在办丧事,遂走了过去。
主家很警惕,远远看见了邵树德一行人,见他们要么是绿袍官人,要么是披甲锐士,一下子停了下来。
“莫慌!莫慌!”邵树德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问道:“葬者何人?”
浓重的关西口音一出,主家基本明白了他们的身份:幽州的新征服者。
大夏朝廷起于关西,打下各地之后,总有关西籍士人、军校至各州、县当官。作为北都,北平府诸县自然也不少。
主家面面相觑之后,很快有一人上前禀道:“落葬者乃我家兄长,幽都韩氏,讳恬。”
邵树德看了一眼韩延徽。
“参军,与我安次韩氏无关。”韩延徽一脸无辜地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家与安次韩或玉田韩可有关系?”
“玉田韩氏与幽都韩氏本为一家,前唐穆宗朝始迁于蓟州玉田。”来人回道。
“这可真是巧了。”邵树德有些惊讶。
“官人何意?”来人有些吃不准。
“可知唐蓟州司马韩融?”邵树德问道。
“当然知道。”来人说道:“韩司马已故去。膝下唯有一子,曰知古,后为契丹掳去,不知所终。”
邵树德听了暗喜。
他还真派人去蓟州玉田县寻访过,那里有一个韩村。李匡威为幽州节度使期间,数次援救云州赫连铎。而当幽州大军出征之时,契丹南下掳掠,韩村之人要么被契丹杀戮,要么被掳走,韩知古就是那时被抓的,年仅六岁。
据耶律滑哥所言,韩知古被抓后,成了述律平的家奴,后来作为陪嫁媵臣,去了迭剌部。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并不受阿保机的重视,阿保机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并没有得到任何职务,身份依然是可怜的述律氏家奴,帮她打理头下城的部分事务。
萧敌鲁离开之时,邵树德嘱咐他找一找韩知古。
萧敌鲁走后,他又觉得很无谓,韩知古是有才能的,但他不一定有出头的机会。而且他六岁就被抓走了,心思在哪边还不一定呢。
与其在他身上下功夫,还不如让萧敌鲁多多卖力。
不过今天在看到幽都韩氏之人后,邵树德又有了新的想法。萧敌鲁总需要帮手,而这个帮手的能力还不能差,韩知古或许可以起到作用。
想到此节,他做出了决定,行完礼后告辞离开了。
现在还不急,先去樊村和韩村看看。联络韩氏之类的小事,自然有下面人去做。
第086章 土著与移民
田野之中,农人还在紧张地忙活着。
今年的粮食收成其实很受影响了。因为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幽都县,也曾经发生过血腥的叛乱。屋舍被焚烧,麦田被践踏,民人被杀戮,秩序与生活遭受了严重的破坏。
绝收的农户欲哭无泪,只能通过打零工的方式,赚取一家人的口粮。但此类工作机会也很有限,需要整修的驿道就那么几条,需要修建的陂池就那么多,又能雇佣几个人?
邵树德下了土塬之后,进得村落之前,便看到很多百姓扶老携幼,离村而去。
“杖翁何往?”邵树德拦下一人,问道。
老人有些不耐烦,焦急地看着加快脚步东去的邻人,神色焦急。但站在他面前的是身着绿袍的官人,旁边还有几位精甲武士,一看就是杀人如麻的老手,因此他也不敢离开,只能苦着脸说道:“去州城。”
州城就是府城。幽州已升为北都北平府,但普通百姓并不知道,还是习惯称州城。
陈诚拿出一个布袋,递给老人。
老人疑惑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七八块胡饼,大喜过望,连忙将其交给身后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不住感谢。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一眼陈诚,继续问道:“去州城作甚?”
“关西来的天子要修宫殿,日给三升粮。小老儿急着去,晚了就没了。”老人因为得到了胡饼,态度好多了,有问必答。
“为何不在家种地?”邵树德问道:“冬麦不种了?”
“去年已经种了冬麦哩,今年再种,打不出多少粮,得歇一年。”老人自己也掰了块胡饼,慢慢吃了起来。
第三茬种不了主粮,可以种杂粮,真实原因是他们家现在就断粮了,坚持不下去了,只能逃荒。
“修宫城可是个苦活啊。”邵树德说道;“三升粮够吃么?”
“老朽是拿不到三升了,得精壮才成。俺家大郎、二郎可以干重活,拿三升粮。一家人省着点吃,也够了。”老人答道。
三升粮的工钱,其实比较丰厚了。军士出征或训练,一天也只吃三升米面。幽州经历了战争摧残,本地产量不足,这些粮食都是从河南通过永济渠运来的,损耗不小——得亏有永济渠,如果是陆路转运,成本更是惊人,怕是支持不了这种规模的基建项目。
“以前幽州镇修驿道、陂池、城墙,给不了这么多工钱吧?天子是不是很仁德?”邵树德面无表情地问道。
老者迟疑了一下,可能是看在那袋胡饼的份上,又或者站在他面前的是官人,点了点头,道:“自古以工代赈,未有给粮如此丰厚者。”
邵树德一听,虽然知道老头很可能口不应心,依然很高兴,又问道:“乡间似你家这般景况的人可多?”
老者一时回答不上来,想了半天后,才答道:“樊村不少,韩村倒是不多。”
邵树德心中有数了,与老人一家告辞。
“官人。”老者刚刚离开,又走了回来。
“何事?”邵树德转过身来,问道。
夏鲁奇、储慎平一左一右,原本垂在下面的手已经提了起来。
老者看了他们一眼,苦笑道:“别摸刀哩,小老儿懂规矩,不会冲撞了贵人。”
邵树德哈哈大笑,问道:“杖翁也摸过刀?”
“摸了半辈子,还去外镇杀过人,都是陈年往事了。”老人摇了摇头,似是不想提以前的破事,只提醒道:“前阵子外间乱糟糟,到处杀人。不少后生偷了家里的弓刀,就跑啦。后来跑回来一些,没回来的那些,也不知死了还是怎么。小老儿只想提醒贵人一句,外面不太平,散落山林的亡命徒不少,还是要多多留意。”
邵树德沉默。
陈诚与他对视了一眼,便上前问道:“杖翁可知我等亦来自关西?”
“听口音就知道啦。”老人说道:“能在幽州当官的,又不是本地口音,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是河南人就是关西人。”
“你们恨不恨关西人?”陈诚问道。
老者不太想答这个问题,支支吾吾。
“杖翁是个实诚人。”邵树德已经知道答案了,吩咐随从拿来一匹绢,送给老者。
老者千恩万谢离去。
“其实已经不错了。”邵树德突然一笑,道:“李克用镇压了好几回叛乱,不知道多少燕地刺头被晋兵杀了。如今剩下来的,也就那么回事,不足为虑。再者,咱们在这打仗,把乡间弄得乱七八糟,一家人衣食无着,还不许人家恨啊?”
最有反骨、行动力又强的燕人,已经在此起彼伏的反晋叛乱中损失殆尽了。大夏王师入幽州,如果不是非要编户齐民,叛乱都不会有几起。
李克用、邵树德这对义兄弟接力整治幽州,其所作所为,其实与历史上的五代王朝的进程差不多。先消灭明面上的割据军队,再通过镇压叛乱消灭潜在的造反势力,最后武力护航,深入掌控县乡,一步步将野了一百多年的藩镇驯服,扭转割据的风气,消灭割据的土壤,大一统的光辉再度笼罩全境。
※※※※※※
正式进入樊村之后,邵树德居然看到了几户正在侍弄庄稼的农人。上前交谈之后,才知道他们来自关西。
“绥州龙泉县的?”听到这些移民的来源时,邵树德感到很亲切。
绥州是他得到的第一块地盘,他留下了很美好的记忆。那时候的绥州还很穷困,甚至整个夏绥银宥都非常穷困,但驻守了不成比例的军队,全靠长安朝廷协饷。他离开绥州,进入更广阔的舞台之后,带走了大量的军队,同时开启了农业改革,使得绥州百姓负担减轻,收入增加,大大喘了一口气。
绥州,其实是整个关北的缩影。
新的农业生产模式,带来了更高的食物产量。党项的顺服,带来了安定的秩序。二十多年过去了,关北竟然可以对外输出移民了。
很好,非常好,邵树德觉得自己二十年的努力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关北脆弱的生态,不适宜过于稠密的人口,对外输出移民,本就是应有之义。
“官人,樊村来了十六户,都是龙泉县的。”农人说道:“最多的上过四次阵,少的也有一两次。”
“你上过阵?”邵树德惊讶道。
“就上过一次,跟着氏都头打云州。”农人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上过阵的,不给出来。”
“你等都是自愿应募的?”邵树德问道。
“是。”说到这里,农人也有些情绪低落:“当年圣人还没离开关北时,说不让分家。家里的地,都给兄长了。县里也没什么荒地了,只能出来讨生活。”
什么?我还说过这话?邵树德懵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即便说过,也是心血来潮,随口一言,没想到被底下人执行下来了。草,让你们干别的活的时候,也没见你们执行力这么强啊?
按这人的说法,绥州的土地资源早已到了极限,甚至已经超过极限,将很多不适宜开发的土地也开发了出来,对生态造成破坏了。
一家一户的土地,全给长子一人继承了。其他儿子要想生活,在土地潜力耗尽的情况下,除了对外移民,别无他法。
“来幽州之后,县里给了多少地?”邵树德又问道。
“托了圣人的福,有田四十二亩,宅园五亩。”农人回道。
“还不错,可曾连成片?”
“连成片了。”
“村中可有公地?”
“那片水淀旁就是,听说年年发水,没人愿耕种,就弄成公地了。村子北面还有个小土塬,也被划成了公地。”
“租给你们的牛羊到了没?”
“七日前发了九只羊,昨日来了一头牛。一看就是草原上的肉牛,脾气大得很。而今却乏耕牛。”
“可缺农具?”
“缺。不过咱们这十几户有一些,轮着用,还能凑合。”
“田里在种什么?”
“绿豆。落雪前收一点是一点。”
“好。”邵树德听完,心中还算满意。
樊村这十六户绥州移民,第一年的口粮是由官府提供的,第二年减半供给,第三年象征性给一点,第四年才会取消补贴。
比起逃荒的幽州本地人,他们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境遇却是好多了。
“不怕燕人抢你们的粮么?”邵树德笑着问道。
“时有官府巡兵过路,没甚大事。”农人也笑了,说道:“再者,樊村这里也不是家家无粮,断了炊的还是少。咱们这十六户都上过阵——”
晚唐浮生 第9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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