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庭州城应没这么大吧?”
军校们吵吵嚷嚷,阿啜林牙头昏脑涨,只能说道:“此城乃二十二年前新建,历时十余年方才完工……”
经他一番解说,众人方知,当年高昌回鹘的开国君主仆固俊与吐蕃争夺北庭,城池损毁严重。期间还有九姓鞑靼背叛回鹘,黠嘎斯人南下偷袭,葛逻禄人东侵之类的破事,庭州反复易手,城池几近完全损毁。
唐大顺元年(890),高昌回鹘第二任可汗发动西征,一举击破庞特勤后裔统领的安西回鹘,夺取焉耆、龟兹等地,向西一直追到了姑墨州一带,大胜而还——经此一战,安西回鹘在葱岭以东的土地完全丢失,变成了葱西回鹘。
得胜之后,高昌可汗派了五百名工人、一千名木匠自唆里迷(焉耆)取红土,重建庭州,并命名为“别失八里”(五城),作为高昌回鹘的“夏都”。
也就是说,高昌回鹘可汗夏天会住在庭州避暑,其他时候则住在西州(吐鲁番)——今年战事方炽,显然不可能了。
而既然为夏都,庭州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了。
城分内外两城,外城郭使用唐法,夯土版筑,较薄一些;内城城墙较厚,但没有夯实,与西域当地很多城墙类似。
外郭城北有一子城,西城墙外有西延城,内城中还有一小城(宫城),故有外城、子城、西延城、内城、宫城,号为五城。
城内有高楼殿宇,“多卉木”。除宫殿外,最显然的建筑当属摩尼教寺庙,本为慕阇(shé)驻地,后搬去高昌,北庭由一位拂多诞管理。
自漠北回鹘汗国时期起,摩尼教在回鹘人的社会中就一直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回鹘的摩尼教属于其东方教区,由一位慕阇统一领导,相当于总部派往各个教区的主教,拂多诞则为其下属。
但在最近十几年,与摩尼教争斗了百余年的佛教渐渐后来居上,在回鹘社会中占据了优势。
以夏都为例,城中有大寺一座,由回鹘王族出资修建,供奉王室骸骨,王室成员、眷属出家时,亦选于此处。
小小一个高昌回鹘,宗教斗争竟然也如此激烈,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观。
听完阿啜林牙的讲解后,军校们也有些感慨,以前倒是小瞧高昌回鹘了,原来不是那等杂胡部落,而是正儿八经的国家。
“诸位!”杨亮走了过来,道:“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夏都嘛,肯定有女人、财货。”
“都头,别说了,我这就派选锋登城,死也要拿下来。”
“不把回鹘人的屎打出来,算他们拉得干净!”
“哈哈!”
粗鲁的军校们口沫横飞,让阿啜林牙都觉得自己是有文化、有修养的人了。
真是见了鬼,中原礼仪之邦,什么时候冒出来这帮杀才?
吃罢午饭后,杨亮一把将鼓手从高台上拽了下来,精赤着上身,擂鼓助威。
鞑靼蕃兵冲了上去,溃下来。
河西党项蕃兵再上,又溃。
诺真水哥舒部的人抖擞精神,冲了上去……
战斗一直持续深夜,猛攻无果。
睡了一觉起来的杨亮挥舞重剑,斩了几个部落酋豪,众皆肃然。
随后挖地洞的挖地洞,劝降的劝降,攻城的则继续攻城。
浑部、庄浪部、嵬才部、契苾部、鞑靼轮番上,一直攻到天明,终于破了外城。
“圣人已至郝遮镇,离这里不是很远了。”杨亮看着满脸疲累的军校们,道:“若他老人家抵达城下之时,庭州仍未破,我自脸上无光,但在此之前,我必斩尔等,现在,给我上!”
众将轰然应命。
李嗣昭也顾不得死伤本部军士了,领黑矟军精卒两千人,借着攻破外城,贼军心神摇曳的时刻,奋不顾身,亲冒矢石,数次冲上内城城头。
及至傍晚,已死伤七百余人。
杨亮气得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然后不顾众将劝阻,亲自带着千余甲士攻城,厮杀至半夜,终于克复内城。
寅时,当血染衣甲、身中三箭的杨亮被人搀扶出城时,他还有心思咧着嘴大笑。
无论是禁军还是蕃兵,见到他这副勇猛的模样,尽皆叹服。有些原本不服他的人,也收敛了许多。
李嗣昭面红耳赤,领着大军冲入内城,大肆砍杀。
天亮的时候,贼人最后一个据点宫城也被拿下。
史载回鹘人修建宫城时使用的是“铁门”,其实是包铁木门罢了。打到这个时候,他们其实也没心气了,勉强抵抗一番,在发现无力扭转败局之后,纷纷作鸟兽散。
“封存府库,不得惊扰宫人,一切等候圣裁。”下达完命令之后,李嗣昭看着血流成河的宫殿台阶,兴奋之情油然而生。
※※※※※※
邵树德是在前往庭州的路上收到攻破庭州的消息的,而此时已经是八月初一下午了。
在此之前数日,王彦章扫荡蒲类海(巴里坤湖),斩首两千余级,收降回鹘、鞑靼部众万余人。
与此同时,他还抢占乏马岭(今乌克塔克),击散了一股回鹘溃兵,打通了与西州的联系,并得到了南边的诸多消息,飞报邵树德。
原来,臧都保于七月初率主力越过沙漠,进抵伊州,休整数日后,举兵西进。
回鹘人一面派骑兵深入后方,试图抄掠夏军粮道,一面四处游弋,采取疲敌、诱敌、阻敌的方式,给己方争取时间。
臧都保被很多人认为水平一般,打仗无甚出彩之处。但邵树德知道他是一个实力大于名气的人,故委以重任。
而他果然也不负重望。
七月初八,自领主力走北线,先于纳职县(今哈密西)大败回鹘,斩首三千余级。
七月二十二日,猛攻罗护城(今鄯善县东北西盐池),并击败前来增援的回鹘大军,二十五日破城,杀贼一万三千人——这个数字颇让人怀疑,因为太大了,邵树德一眼就看出了猫腻。
三天前,又在赤亭镇(今鄯善县七克台乡)大败回鹘,杀贼五千余人。
经此三战,臧都保判断回鹘已然丧胆,且兵力损失严重,于是纵骑兵追击,直趋高昌。
消息至此戛然而止。
邵树德看完之后,对全局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从沙州一路西行,其实并不容易。沿途多沙漠,很多地方寸草不生,转运物资十分艰难。臧都保整个六月、七月都在持重前进,严密遮护粮道,直到通过三场战斗严重削弱回鹘人后,才大胆追击。
怪不得他在北庭“岁月静好”呢,原来是有人在“负重前行”啊。
至此,战局其实已经十分明朗了。
一东、一北两路大军,如同铁钳一般,牢牢扼住了回鹘人的咽喉。
至于南线于阗大军,邵树德尚未收到他们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们到哪了。
不过无所谓了,下一步就是两路夹击高昌,争取在下雪前结束战斗。
第081章 新秩序
八月初二傍晚,邵树德抵达庭州,入住回鹘夏都宫殿。
城内血迹未清,数千百姓人心惶惶,偶尔还有哭喊声传出,仔细看看,原来有家人被杀。
邵树德遣人暗访,原来大军入城之时,有军士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虽然很快被制止了,但依然有数百人遇害。
他没打算追究。
主将与军士之间的博弈,从来都未停止过。强如李世民,面对士兵们要屠城的请求,也没法阻止,只能出钱赎买全城百姓性命。军士们在他制止前抢走的奴隶,也无法索回,同样只能出钱赎买。
人家跟你走几千上万里地,提着脑袋干仗,奋不顾身,你一定要分得清轻重。别为了统战征服区的百姓——短期内还未必有效果——而失去军心,导致接下来吃败仗,这就是所谓捡了芝麻丢西瓜,十分不智。
“清点城中财货,酌情分赏攻城军士。然后重申一遍军纪,未有命令,不得扰民。”邵树德下令道:“回鹘王宫中诸宫人,朕一个不要,尽数赏赐有功将士。”
秘书郎崔棁运笔如飞,将命令记下。
缴获的财物主要是棉布,应该是从西州、伊州等地运过来的,充作亦都护北巡时赏赐诸部之用。
在回鹘社会中,棉布是主要交易货币。
宋代使者至龟兹,记载:“国城有市井而无钱货,以花蕊布博易。”
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四尺长、一围宽”的粗棉布,上盖回鹘可汗的印章,充作一般等价物。棉布变旧后,隔七年洗干净,重盖印章。
后世曾出土一份高昌回鹘的以回鹘语书写的买卖文书契约,上有:“猴年(回鹘纪年)腊月初二,我铁特迷利格、喀喇·不花两个人因需要开支,而把名叫库特鲁赫的女人卖了,从库特鲁赫·铁木耳那里得到了一百五十(个)粗棉布……”
当然,粗棉布只是使用量最广泛的货币。在回鹘社会中,中原来的绢帛价值更高,往往充作高额结算货币——在这点上,中原完全是反过来的,绢帛的售价远低于棉布。
以上主要是内部贸易,在对外贸易中,棉布就不能用了。回鹘人使用的是唐朝铜钱、萨珊银币以及中原绢帛,与中亚当地人进行贸易,包括敌国喀喇汗。
邵树德将棉布赏赐给军士们,大伙是乐意接受的,因为真的比绢帛值钱,虽然这玩意已经降过一轮价了——因云南棉布大举涌入中原,价格暴跌,今年才刚刚回升了一点。
“让降顺之部落首领来见朕吧。”邵树德又道。
“遵命。”在一旁侍立的韩全诲立刻遣小黄门前去通传。
不一会儿,以阿啜为首的数人入殿,大礼参拜道:“参见天王。”
“缘何喊我天王?我并非仆固俊。”邵树德用回鹘语问道。
“你就像我们所期待的太阳神和月亮神一样的光明之王,我们的圣明天可汗。”一人说道。
这话一股子摩尼教的味道,邵树德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布思。”
这个名字应该出自拔悉密部,算是北庭土著之一了。
“有多少部众?”
“有两万人。”
其实没这么多了,被王彦章祸害之前差不多是这个数目,但追击厮杀一番后,最多还有一万六七千。
“为何愿降本汗?”
“大汗乃草原真主。与大汗相比,仆固氏、药罗葛氏、阿跌氏都算不得英雄。”
“回鹘铁律,非药罗葛氏不能称汗,我是汉人,也当了大汗,你当真愿降?”
说到这里,邵树德突然响起了鹃娘。当初把她嫁出去时,太子还闷闷不乐许久。
鹃娘不就姓药罗葛么?唔,有点失策了,早知道就不收为义女,给太子留着了。
“大汗乃开创新国,便如当年骨力裴罗建立回鹘一样,无需遵循非药罗葛氏不能称汗的规矩,自然愿降。”
晚唐浮生 第12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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