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着皮裘,说着变了味的回鹘话以及很多让人听不太明白的语言,带着大量马匹、器械,赶着牛羊、骆驼,在草料库附近休整一番后,继续西行,听闻前往更西边的黄草泊一带放牧,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草料山消耗的速度非常之快,已经到了不得不补充的程度。
七月初八一大早,数百武士骑着马儿,带着数量更多的农人,离开了清镇军城,一路向北。
拔野古看着稀奇,询问驿将道:“这都是什么人?”
驿将够着头看了一眼。
只见密密麻麻的马车蜿蜒向北,车厢里坐满了拿着镰刀的农人。车队两侧,则是全副武装的骑士,挎刀持弓,一路护送。
“还能是什么人?”驿将笑了笑,道:“清镇府兵呗。带着他们的部曲,北上割草去啦。”
拔野古去年隐约听闻圣人在清镇安置府兵,没想到已经落实了。
他下意识看了看周边。
清镇的位置是真不错,前唐时开挖的沟渠已经疏浚完毕,可以灌溉农田了。而那些田地里则种满了小麦,虽然长势不是很好,但这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下个月就可以收割了吧?”拔野古感慨道:“不知不觉间,圣人在北庭的部署是越来越完善了。”
“可不是么!”驿将说道:“去岁在清镇安置两千府兵,很多人都觉得太冒险了。一旦被贼人突入,屯垦成果将毁于一旦。不过赵王、符公、朱将军坐镇此地,贼人没来,他们耐不住寂寞,天天去打贼人。先不说捞到了多少战果,单说这清镇,确实安稳了下来,人皆称善。”
“这次圣人召集我等,到底所为何事?”拔野古又问道。
“你不知道?”驿将有些惊讶:“这在清镇不是秘密。这两天看到西行的蕃兵了么?”
我也是“蕃兵”——拔野古暗地里吐槽了一下,点了点头,道:“看到了。一拨数百至两千骑不等,带着许多马匹、牛羊,一路向西放牧。这是去抢草场的吧?葛逻禄人不听话?”
“葛逻禄人不听话倒好了,名正言顺抢了他们。”驿将说道:“不是去抢草场的。军中传闻,要去西边抢波斯人。葛逻禄人这次是帮手,跟着一起出动。”
“那得多少人?”拔野古心中一震,问道。
碛北、碛南蕃部是第二年出征了。去年他们凑了二万人左右,没打太多仗,然后便回去了。今年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数目,带了五十多万牛羊马驼,横穿草原,抵达北庭。
他们这就两万骑了,不敢想象还要出动多少人马。
“北庭人不多,不过朝廷管得严。各个夷离堇手下有多少兵马,大体上都知道。听过路的酋豪说,这次怎么着也得出动两三万骑。”驿将说道:“再算上朝廷经制之军,嗬,动静大着哩。”
“不怕可萨回鹘、黠嘎斯人趁虚而入,劫掠北庭吗?”拔野古问道。
可萨回鹘生活在阿尔泰山一带。回鹘西迁之时没走,后来其中相当一部分被仆固俊羁縻统治。去年圣人走草原,突袭北庭,可萨回鹘被打击得很惨,部落老弱妇孺被抄,拔野古他们也分到了一部分奴隶,故十分了解。
这次西行,他们是遇到过可萨回鹘人的。虽然不多,人家也远远避开,但这终究是个威胁。据奴隶们说,这部分可萨回鹘很可能是被黠嘎斯人控制的,这就更危险了。
“朝堂诸公应该会考虑到的吧。”驿将也不是很确定。
二人说话间,南边的山麓下,又一支七八百人的骑军正在快速通过。
拔野古默默望去,却见这一拨人的行头看起来不错,很多骑士身上竟然穿着皮甲。
“那是阿布思家的兵。”驿将说道:“圣人打了胜仗,赏赐了不少器械给有功将士,阿布思弄到了不少,所以他的人看起来像模像样。”
“打仗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事情啊。”拔野古感叹道。
圣人所追求的,是更大的地盘,更多的人臣服于他,听他号令,以及他的布局不被任何人破坏——就像清镇的两千府兵,带着六千户部曲,安静祥和地种地放牧一样。
而他们这些随征的人,追求的就是财货、牛羊、奴隶了——武器装备也是追求目标之一。
圣人是慷慨的,只要你听从他的号令,在他的指挥下奋勇厮杀,达成他的目的,他能舍弃很多金银财宝,转而赏赐给部下们。
阿布思部就是个典型。
想到这里,拔野古的内心也蠢蠢欲动了起来。
跟着圣人,抢他娘的!
※※※※※※
庭州轮台县郊野,王彦章刚刚狩猎归来。
路过一村子时,看到了一望无际金黄色的原野,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这个村子他去年来过,当时只有十余户人家,且丁壮多被碛北草原的蕃兵掳走,下落不明。
剩下大概六七十人,老的老,小的小,什么都干不了。犹记得当时遇到的某个孩童,饿得哇哇大哭,他给了两张醋饼,那孩童就拽着他的衣角,想要跟他出去打仗。
真是胡闹!王彦章的嘴角溢出了微笑。
军情紧急,他不打算进村逗留了,而是放慢了马速,顺着村前的土路,一边走一边看。
“这村子住进了不少汴州人。”跟在他身后的辽东府兵们闲聊了起来。
“汴州人如何愿意来这边?”
“想要你来的时候,不来也得来。”
“何止这个村子。前些时日在庭州,沿着山麓,一溜的农田,用着从山上流下来的雪水灌溉。听农人口音,好像也是河南的。”
“圣人在一步步恢复天山南北的田地,今年秋收后,粮草供给应无碍了吧?”
“差得远呢。咱们回家之前,这里产出的粮食,都不够吃的。”
听到“回家”二字,王彦章心中一动。
去年带着两千辽东府兵随征,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年半了。再有半年,也该回家了。
一走就是两年,家中倒是无虞。
区区两千府兵而已,又不是两万、二十万,朝廷还负担得起。
两年下来,他们得了不少赏赐,比如高昌的布帛、北庭的牛羊等等,朝廷发给军票,回家路过北京时,凭票领取相对应的东西即可,足可弥补两年不在家的亏空,甚至还多有盈余。
更有那作战勇猛的人,还得了一两件金银器赏赐。这在辽东可是稀罕物,让人艳羡不已,同时暗暗自勉,接下来若有战事,一定不能落于人后。
“十万铁骑,横扫西域,嘿!”王彦章一夹马腹,走远了。
符存审帐下汇集了各路杂牌兵马,数万人总是有的。扣除掉必要的留守人员,再算上蕃兵,即便没有十万众,也绝对不会少于八万。
八万人,骑着马儿,赶着牛羊,浩浩荡荡进入西边的草原,所过之处,何人能挡?
自回鹘西迁之后,西域得有七十年没见过这么庞大的游牧军团了吧——庞特勤在焉耆自称叶护之时,即便算上名义上归属于他的高昌回鹘,也不过二十万人,然后就横扫整个西域以及更西边的八剌沙衮、拔汗那等地,开国称制。
王彦章已经得到消息,符存审刚刚得了一个新头衔:北路游奕讨击使。
圣人命他进入突骑施故地,伺机进讨贼人。
具体讨的是什么“贼人”,王彦章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圣人在西域有很多事要做,比如移民屯垦,但这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
讨的如果是穷光蛋,这个买卖就很亏,达不到目的。
那么,圣人要讨什么地方,已经很清楚了。
他们这一路,如果不直插到怛罗斯、白水城这些波斯重镇,就可以判定为失败,捞不回本钱。
仔细想想,还是蛮激动人心的。
王彦章下意识摸了摸鞍袋中的铁枪。年纪大了,这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仗,不能留下任何遗憾。
第031章 第三发
从六月下旬开始,突厥人就陆陆续续离开了疏勒,返回老家。至七月中下旬,除部分辎重驼队外,绝大部分人都回来了。
热海左近,喜气洋洋,欢欣鼓舞。
“咄禄,给公驼王打仗,收获不小吧?”贺猎城附近,拔塞干仔细欣赏着一匹锦缎,啧啧称奇,待见到咄禄过来后,脸上浮起嘲讽的笑容,问道。
咄禄今年三十余岁,是热海东南部几个氏族联盟的首领,素有骁勇之名,但脑子不太好使,以前跟着高昌回鹘打仗,现在跟着公驼王打仗,但就是看不见无上可汗那伟岸的身躯,说什么好呢?
“收获还行……”咄禄的话刚说一半,眼睛就陷入那匹锦缎拔不出来了。
“怎么样?很不错吧?无上可汗赏赐的,洛阳宫廷御用之物。”拔塞干矜持地笑了笑,转头吩咐仆人准备茶水。
仆人应了一声,很快就在帐内烧起了茶水,其间拆了一盒茶叶。咄禄眼尖,一看就知道是好货。
与一般人想象中不同。茶叶自唐开始盛行,到晚唐时已经形成了一个规模相当庞大的产业。因为唐代在域外地区巨大的影响力,唐人的生活方式得到了很多人的效仿,茶叶就是其中之一。
唐时曾有使者出使吐蕃,在帐中烹茶。吐蕃赞普见后,就展示他的收藏品:寿州茶、舒州茶……
其实在那会,茶叶也只在唐的上层流行,不像晚唐那样连下层都开始饮茶。但吐蕃上流社会跟进得很快,可见一直在密切观察着唐人的生活方式,并乐于效仿。
回鹘、突厥也有饮用茶的习惯,不过仅限于上层。咄禄就从粟特、回鹘商人手中买过中原的茶叶,主要产于蜀中、鄂岳,因此他是识得其品质优劣的。
此时咄禄看着仆人拿出的那一串穿起来的茶团,再看看那做工精美的封盒,知道这茶价值不菲——唐时天子乃至公卿官员享用的茶,多用玉盒封装,正所谓“贮元玉合才半饼”,最次的也是“白绢斜封三道印”。
眼前这些茶团装在一个精美的盒中:木制的框架,竹篾编织的轮廓,外覆锦缎。别的不说,那包裹木盒的锦缎似乎就是某种名贵的蜀锦……
咄禄坐到了拔塞干面前,问道:“哪来的?”
拔塞干瞟了一眼仆人,故作无所谓地说道:“无上可汗赏赐的。不止这点,还有很多,用五匹骆驼驮回来的。”
“为……为何赏赐?”咄禄问道。
“你是不是傻子?”拔塞干好笑地看了眼咄禄,道:“我们为大汗流过血,死伤了那么多人,得点赏赐怎么了?不是应该的吗?”
话说到此处,拔塞干显摆的心思也淡了。
此番出兵,他与苏农二人纠合了好几个部落,总共出动了一万五千余骑,最终回来了不过一万二千罢了。
最大的损失在于和样磨人的三天缠斗,伤亡大得让人心头滴血,甚至比样磨人还大。
随后便是追击萨图克、萨曼尼二人,遭到波斯吉哈德的突袭,狼狈败退。
被古拉姆冲得那一阵,损失也不轻。
总之,他们是真的流过血,因此无上可汗赏赐了不少奴隶给他们,大部分来自喀喇沙。
财货当然也不少,甚至有大量洛阳宫中常用的物事,做工精美,品质极高,在西域很罕见。转手卖给粟特、回鹘商人的话,能换回不少好东西。
得了这些赏赐,此番出兵才算不上亏,才能让各个氏族的头人满意,维持他拔塞干的威望不坠。
“你们是不是又要出动了?”咄禄问道。
“狗鼻子挺灵的嘛。”拔塞干嗤笑一声,道:“快了。公驼王去了喀喇沙,他一回来,各部就要出动了。”
中原有防秋的说法,原因便是经历了一整个夏天的养膘后,马儿膘肥体壮,可使劲折腾。再加上牧草转枯,没太多活计要干了,正好闲下来。
这个时候,大汗会召集青壮男丁,带着弓箭、刀枪、马匹,南下劫掠。老弱妇孺留守后方,割草、铡草,准备牲畜的过冬食物。
中原和草原的生产周期,基本上是同步的,所以屡屡在秋冬季节交锋。
西域草原的周期大体上也差不多。或许因为气候的关系,比寒冷的北方草原放牧时间更长,但本质上没有区别——天山东部一带,七月底牧草枯黄,南疆西边的这一连串绿洲、戈壁滩上的牧草,则要到八月中旬才会枯黄,而北庭西半部分以及天山、葱岭以西的草原,牧草转枯的时间更晚,差不多是八月底、九月初。
晚唐浮生 第12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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