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连着近十日,殿中论政声不绝,但都没有个动静。
二十这日,皇后传召杜攸,太后传召贺兰氏兄弟。
*
“陛下兵甲足矣,纵是不耐那处气候,不熟当地地形,水战亦是稍多。但是至多拿不下四州,如何会被困此间?”长乐宫中,贺兰敏急问,“到底是何缘故?”
贺兰敕饮着茶水,不疾不徐道,“能有什么缘故,参将中一半是长安世家的儿郎,哪个浴血奋战不是为了那么些家族荣耀和利益。且看他们需要什么,陛下又给了什么!陛下不给,他们可不就倒过了将了一军吗?”
贺兰敏蹙眉几许,转念明白,定是此去的长安门阀兵甲在最后的关头不愿出兵,要求贺兰泽广纳后宫。
其实,前朝与后宫从来一体。
若说纳一个妃嫔是帝王私事,可一时按他喜好来。但是不开后廷废弃整个封妃制度,则是毁了长久以来门阀延续荣光的一条路径,自然让他们逆反。
“他们不发兵,那你们还在拖延什么,且赶紧发兵啊!” 贺兰敏望向两位手足,这原就是今日让他们入宫来的要事。
杜攸昨日便传信给她,让她赶紧劝诫。
“你们何意?”贺兰敏见面面相觑的兄弟俩,有些回过味来。
细想,即便帝王惹了他们不快,伤及他们利益。然这些参将当不至于冒如此大的风险,毕竟同在战场,面对着相同得敌人。
定是有人在后头把持和扇风。
“三弟,难不成是你……”贺兰敏不可置信道,“你一开始便这样计划的?”
贺兰敕搁了茶盏,环顾四下道,“臣哪有这般心思,早早算计上。初时不还是抱着阿梧处的希望吗?这是没有希望了,方才动的这个念头。长安世家的那些个参将能有此默契,原是前头碰的灰,眼下么倒是让臣这三两句话便说通了。”
“殿下莫忧,如今南线处,只要陛下在废后或者纳妃中任意答应其中一条,那六家参将两万兵甲即可襄助。”
“纵是给皇后盖个妒忌不贤的恶名,陛下也不可能废后!且不论陛下,皇后身上有军功,杜攸还保着她呢!”贺兰敏合眼道,“你赶紧通知他们出兵,然后自己带兵前往。”
“那便看皇后自个了!”贺兰敕挑眉道。
“这如何耗得起?”贺兰敏急急起身,望向贺兰敦处,“长兄,你去,你带着人去……”
见贺兰敦无有反应,显然是同意了贺兰敕的有意思,贺兰敏急来他处,直言道,“幸儿,六郎不是谢氏杀的,乃我为了离间她和阿梧,使的计策,原是暗里送他回青州庄子避一段时日,谁成想路上颠簸,天寒地冻,导致伤口见风,就这般去了……是我,是我的责任……”
“殿下无需为了一个谢氏,将这等罪名归于自个身上。”贺兰敦难得多话,“左右已经到这步了,没有退的道理。如此档口,陛下自然也能识清大局,会应了六方门阀的意思。你安心便是,不会有事。我们的人手,随时待命中,最多多伤亡一些将士,伤不了陛下什么!”
贺兰敦将贺兰敏扶回座上,“殿下眼下要做的,是去说服皇后。即便她没有就死让贤的心,也该有容人之量!”
“长兄,三弟……”
待贺兰敏反应过来,二人早已跪安离去。
*
“我说了,可是长兄已经不信我了。”是夜,皇后被传召入长乐宫,得了这么一句话。
谢琼琚看着榻上仿佛一下老去的人,眼风四下扫过,只颔首道,“三日后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劳母后颁懿旨,让整个长安高门的命妇入长乐宫赴宴。妾是仰您慈命册封的皇后,亦当奉您慈命退堂而去。”
“你……”贺兰敏喘的有些厉害。
“您莫担忧,虽然废妾后位,需陛下玺印,经御史台。但是事从缓急,妾愿意先奉您之命,当满朝命妇前脱簪卸冠。让她们入殿中,乃留个见证。”
贺兰敏怔怔看她,颤颤不得语。
谢琼琚又道,“陛下留妾共人手三千,妾愿交出一半,剩一半需保妾儿女。”
司空府中,贺兰敕连日得了长乐宫中暗子的消息,不由抚掌大笑,传来徐良道,“也别太难看了,说我以大欺小。你掌禁军,皇后交出的人后就你去接手。”
“末将领命。”
*
腊月二十三,长乐宫设宴。
长安城十三门阀中、四品及以上命妇依次入长乐宫。宫门前宝马香车,华盖如云。随着一道道贵丽倩影迈入宫阙,九重宫门一道道关上去。
彼时,并无人觉得有何不妥。
除了坐镇司空府的贺兰敕稍微谨慎了些,闻得一直开启的外宫门今日关了,遂派人前往问了句是何缘故。
掌管禁军的徐良派人给他回话,道是皇后承诺脱袍卸簪,想要留些体面,将一切锁于深宫,故而关闭了九重宫门。
贺兰敕和一众后辈子嗣闻言,或笑妇人矫情,或笑表面功夫,一笑了之,随她而去。
*
然后,长乐宫庆安殿中,泱泱数十命妇并没有听到太后废后的旨意,只看见凤冠朝服盛装而来的皇后。
皇后仪仗逶迤,丝毫未减半分。落座于凤座上,也不赐平身,只看着一个个匍匐在地的命妇,缓缓道,“今日宴,太后抱恙,由孤掌宴。”
殿中跪着的妇人,各自眼峰余光往来,彻底觉得不对劲。
明明是要被废后的人,怎成了掌宴之人。而原该掌宴的太后,却未出现此间。
她们尚未来得及多加思虑,低伏的视线里,便看见刻着凤凰于飞的环佩流苏微晃,镌绣山河日月的裙裾微摆,一双盘珠凤头履缓缓逼近她们的眼眸。
谢琼琚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目光悲悯却又坚定。
她最先扫过第一排贺兰氏的女眷,然后在第二排寻到册子上所载之人。
卢氏,如今统领长安诸门阀的领头世家,丈夫正在南线征战,亦是领头按兵不发者。
谢琼琚走进她,俯身将她扶起,细看她模样。
又一步步退回凤座旁,启口道,“卢氏,你膝下嫡出二子,庶出三子,孤在你离府后,派人将他们扣起来了。”
卢氏猛地抬头。
“还有王氏,范氏,陈氏,吕氏,陆氏,亦都如此,孤将尔等府中子嗣带走了。”
“殿下这是何意?”后来被点到名的五人惶惶抬头,最后目光都看向卢氏,由她开口。
其实多少心中都能猜出几分,就是这六门世家的将领,不肯发兵。
谢琼琚但笑不语,从侍者手中接来弓箭,竟是直直对准了卢氏。
“皇后殿下,妾无错无罪,你怎能在如此众目睽睽杀妾?”
“你郎君在南线站场不顾军情紧急,为一己私念胁迫君上,下有愧百姓,上无视君父。夫妻一体,你且先代他受过吧!”谢琼琚拉弓如满月。
“不、不可以……您、您怎么敢?”
“如何不可以,今日不是尔等死,便是孤要亡。”谢琼琚长叹一声,敛尽眼角血色,扼住微颤的手。
告诉自己,这世间无人不辜。
“孤的箭射过最爱的人,杀过最恨的人,故而已经无惧中间再添亡魂。”谢琼琚话音落,箭便离弦。
卢氏应声到底。
跪得稍近的命妇只觉面颊一阵温热黏腻,未几却是又两道血流喷出,溅向更远的女眷。一时间满殿惊叫、哭泣声,更有甚者或是昏厥,或是裙下濡湿。
原是卢氏中箭倒地后,殿中侍卫一刀砍下她头颅,如今人首分离,血流满地。
却见那端庄温婉的皇后,又一次走过来,竟是捧起头颅放入早早备好的檀木匣子中,给了她的长女,将将及笄的华昌公主。
“孤唯剩兵甲一千,全部给你。速去南线永昌郡,给孤传话。”
“儿留母至此,心有不安,兵甲与母各一半。”
“不必!”皇后满手鲜血如嗜血的修罗,然面上端肃色却又似九天的神女,“你记住,陛下的安危,便是吾等的生死。”
华昌公主从角门出,私服离长安。
疾奔七个日夜,终于到达永昌郡。
她将檀木匣置于地,开匣示众,报与皇后的两句话。
“尔等想要封妻荫子,乃人之常情。但封妻荫子前,得需有妻有子。”
翌日,已是元嘉三年正月初二,六处门阀参将两万兵甲出,增援永昌郡西边的天子军队。决战拉响,两日后,四州刺史死一半,降一半。
至此,南线定。
然而,在归来途中,东线上却又传来军情。
道是青、豫、衮三州刺史反,正举兵五万直奔长安。
彼时是正月初六,贺兰泽当即拨三万兵甲阻拦,其中亲兵一万,世家戴罪立功的兵甲两万,后又传冀州宋淮领兵三万合围。
自己领剩余兵甲夜奔长安。
*
青、豫、衮三州兵甲反,便是京畿的贺兰氏反了。
长乐宫设宴当日,起初还未有旁的端倪。
只是随着各家女眷迟迟不归家,自然长着眼睛的人都能觉出问题。之后由贺兰敏出来撑了两日,道是为前线将士祈福,留她们在宫中抄佛经。又催促贺兰敕出兵。
腊月二十六,贺兰敕愈发感觉不对劲,严查城门将士,方确定这几日陆续有兵甲出城,且都是生面孔。
如此进宫而去,倒是看到了抄经的各女眷和素衣卸簪护着豫章王的皇后,只是唯独不见华昌公主。
心中觉得不对,又不知错在何处。又一日,趁一人落单之际,抓来迫问,终于知晓了全部。
此时,距离公主离开,已有四日,怎么也是追不上的。而那处将领知晓妻儿被皇后控于手中,想必只得束手就擒,听话发兵。
贺兰敦叹气道,“我们眼下援兵,怕是陛下已经不需要了。”
鼓吹门阀按兵不动,自己隔岸观火以迫君王。
贺兰敕横心一摆,“已经这样了,一不做二不休。”
于是,他第一件事就是传信给东线的其他三州刺史,让他们举兵而来。
第二件事,乃欲入宫控制豫章王,夺他王印发文书。
想的很好,让三州兵甲杀了贺兰泽,贺兰氏扶阿梧上位。如此贺兰氏不仅没有谋逆之名,反增辅政之权。
这是目前贺兰氏有可能破除困境的唯一也是最好的出路。
因为在明确公主离京增援后,整个贺兰氏沉默一昼夜,回顾贺兰泽对他们的种种,活生生便是郑伯之行。
贺兰泽分明杀心早起,欲做庄公。
然他们贺兰氏断不能走共叔段之后路。
宫城内外,长安城中,尚且保持着如常模样。
贺兰氏一时亦不清楚长乐宫中的太后,是彻底偏向了自己儿子,还是为皇后所控。然一想如今京畿人手尽在手中,心中便多了几重胜算。一时没有拉开太大的动静,只暗里寻找王印。
天欲雪 第1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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