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裕一些的家庭，喜欢在待漏院门口买上一口热乎的。只因路上花费的时间不少，大冬天从家里带出来，这伙食凉得快，不好吃。
    住在城外的官家路途最远，但他的马跑得快，怀里的东西还是温热的。年轻人没穿规制的官服，在一群士大夫中间相当抢眼。
    “他是谁？”
    有站后排的小官认不出来官家的模样，瞅了好几眼，欲言又止。
    今日萧靖吃的是热豆浆和梅干菜肉包。
    他从马背上解下一只小巧的牛皮水囊，装的是热豆浆。还有塞到怀里的肉包子，他毫不在意地在别人的眼神中自摸——
    然后掏出来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大的，白色的，比巴掌大的圆形物体。
    他大口咬下去，一口能吃到馅儿和汤汁。老面发得很香，梅干菜的香气很足，甚至比新鲜菜叶更美味一些。蒸熟的肉馅还带着少许汤，吃到后面有点咸，得喝两口豆浆压一下。
    范仲淹准时到了，他身边的是好友富弼（弼字读音同“闭”）。富弼任开封府推官，掌推勾狱讼之事，相当于首都法院院长。能干这一行的，别的不说，反正观察能力肯定强。
    萧靖一进来的时候，富弼就认出他来了。
    “官家——”富弼在心底惊呼一声，“官家怎么作如此装扮？他为何要来待漏院？”
    聪明人就爱多想，这位开封府推官沉默不言。他猜，官家是不是要在暗地里……考察他们？
    上朝之前的一群大老爷们有啥好看的？
    看谁打瞌睡？看谁吃饭香？看谁唠嗑讲小话？
    反正萧靖没看别人，倒是很多人看他。有不少人认出官家，心里憋着许多想法，却没有一个人说出来。法律没规定皇帝不能来待漏院，他来都来了，一帮大臣难道要把皇帝赶出去？
    皇帝几口干掉两个柔软的大包子，热豆浆也喝完了，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他挥了挥手，笑眯眯地离开了。
    他要去换上班工作服呢。
    等看不见官家的影儿，富弼才跟身边人说话：“……昨日你说能把官家劝回来，我以为是像往日那样。谁知官家从外面进来，吓了我一跳。”
    范仲淹：难道要怪我吗？
    冤枉，他也不知道哇！
    “少说点，彦国（富弼的字）光是顾着看那位，你的饭可还用了？”老范提了一嘴。
    富弼回过神来，立刻把炊饼塞到嘴里：“唔，这就粗，就粗……”上朝本就早，不吃饱可太遭罪了。
    男人吃着嘴里的炊饼，回忆着官家吃的馒头（肉包子在宋朝被叫做馒头、肉馒头，单说包子多是指素馅或者豆馅的包子），那味儿可真香啊。官家的馒头做得极大，汤汁都渗到皮儿，烘出来一个个黄色的印子，一看就滋味特别足。
    比起官家的馒头，富弼瞬间觉得自己的素炊饼不好吃。
    唔，他也想吃肉馒头。
    ……
    漫长的早朝过后，萧靖没给大臣挽留说教的机会。他让小黄门把奏折都包起来，打算带回去宅子看，撒腿跑得比兔子还快。谁知他还没跑出去，便见有保庆宫的太监来传，说太后有事想请官家过去说话。
    “小娘娘找我？”
    他心想杨氏跟赵祯不是亲生母子，平日里也没有闲着唠嗑的习惯。若是杨太后来寻，应该真的有事。
    天色已经大亮，他半夜吃的那两个包子早消化了。
    正好可以去小娘娘那里蹭点吃的！
    萧靖坐着轿辇过去保庆宫，杨氏对养子十分了解，早膳摆的都是赵祯爱吃的东西。有羊肉烧饼、羊肉馒头、羊肉汤、羊肉面等物。
    老赵家遗传的口味，好像都特别爱吃羊肉。
    “多谢小娘娘关怀。”
    萧靖接过来宫女递过来的羊肉汤，入口的味道鲜香微辣。他称赞道：“今日这汤做得好，姜片和胡椒放了不少，驱寒。”
    他跟大臣哔哔了几个小时，正巧口渴，想要先喝汤。
    杨太后见他喜欢，笑道：“这不是我这里的方子，而是曹小娘子做的汤羹。官家若是觉得这汤好喝，不如把曹氏带回去伺候。”
    萧靖这才留意到，刚才给他盛汤的年轻“宫女”，穿的衣裳不是宫中的统一款式。再瞅两眼，他觉得这位姑娘挺眼熟的。
    咦，这位不就是……
    “可是勋贵家的小娘子吗？”
    “正是！”杨太后很高兴官家搭话，不断向他介绍，“曹小娘子的祖父是武惠郡王曹彬（宋朝开国功臣），父亲是尚书虞部员外郎曹玘。我看这个姑娘不错，不但会一些烹饪和针线，还能写一手飞白书……”
    太后知道，废后郭氏惹官家厌烦，原因在于她刁蛮任性，爱吵架爱动手。这回她选着性情娴静的曹氏，官家应该会喜欢吧？
    曹氏出身名门，然而除了祖父因功封王，她的父兄并非重权在握的大臣。这样的姑娘适合成为国母——
    她外家实力不大，好控制呗。
    萧靖：嗯，她人是很好。
    可惜他不喜欢这位曹姑娘。
    听着小娘娘的话，他表明自己的意思：“原来是曹小娘子，当真是一个贤惠的小娘子。你今年几岁了？可还嫁过人？朕这满朝的才俊青年，你若看上哪一个，朕替你做媒。”
    杨太后：“……”
    曹姑娘：“……”
    这人怎么可以这样，这天彻底聊死了。
    杨太后的谈兴瞬间大减，官家这样说，分明是没看上曹氏。而曹姑娘的脸色顿时白了，她最近时常被太后召见，以为自己总有一些机会。她曾见过官家，他生得年轻俊朗，像是一个君子，谁会不喜欢他呢？
    她是有过一点幻想，愿意给这样的男人当娘子。
    她听见官家说她熬的羊肉汤好喝，她上一刻不知道有多高兴。
    如今官家彻底把她的幻想打破了。
    他还问她嫁没嫁过人，这般寻常的问题，她该怎么回答？说自己嫁过人，然后还没洞房，新郎官就跑了？
    曹姑娘紧紧地咬着嘴唇，艰难地说：“奴今年十八岁，曾嫁过李氏，尚未礼成，婚事作废。”
    “朕不应该问你这些伤心事。”萧靖看向杨太后，“小娘娘何不给她一个恩典，为她再许一个好人家。”
    “好，好，娘答应你。”杨太后这般回旋，让人把曹氏先领出去。
    “……朕以为，小娘娘能理解朕为大娘娘守孝的心。朕说过守孝三年，便是一日都不会少。大娘娘诚心待我，我也愿意给大娘娘当一世的儿子。”
    “唉。”
    杨太后无奈之余，又有些感动。刘娥当年瞒着赵祯亲母的事情，如今皇帝却愿意把她当亲娘看待。即使是亲娘去世，给亲娘守孝三年的皇帝可没几个。
    她最后一次确认：“官家的心意已决？”
    萧靖的态度十分坚定：“朕听闻包希仁是一个孝子，他在双亲去世后，在郊外结一草庐，日日住草庐，茹素食。朕自己做不到如此，却十分敬佩这样的人品。”
    别问，问就是我向榜样学习。
    作者有话说：
    包·大孝子·拯给官家背了好大一口锅！
    老黑了！
    这个时间点的富弼很年轻，才29岁。包拯人到中年，他40岁了。
    第589章 赵祯无遗憾（9）
    ◎宋仁宗和鲁国大长公主◎
    “除了立后一事, 还有一件事情最是要紧。”
    “是关于志冲的安排。”
    杨太后叹了一口气，先帝子嗣不丰, 他一生有八个孩儿, 如今仅存的硕果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当今皇帝赵祯，另一个则是赵志冲。
    赵志冲，听着是一个很阳刚的男孩名字, 其实她是真宗皇帝的女儿。
    “志冲？朕许久不见她，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萧靖回忆不起来妹妹的模样，仁宗本人对这个妹妹没什么印象, 自幼并不相熟。赵祯年少时被册封为太子, 万众瞩目。与他恰恰相反，赵志冲活得像是皇宫里的隐形人。
    宫人连提都不爱提她。
    杨太后想起这个女孩，心里有些发苦。这苦既有替先帝受的, 也有怜悯赵志冲的意思。
    她十分唏嘘：“其实先帝并非不疼这个孩子, 只是当年养不大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他怕这个女儿也留不住。他听信民间习俗，给志冲取了这样一个小名，希望她的命格硬一些，能好好地活下来……”
    身为一个父亲，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真宗皇帝学着给孩子取小名，儿子叫赵受益, 女儿叫赵志冲。赵受益的名儿果真起得好，受益受益，这个孩子成为诸位皇子中的大赢家。
    兄弟们都早夭，赵受益存活下来, 自然是皇帝唯一的继承人。赵受益长大之后, 改名为赵祯。
    赵受益和赵志冲并不同母, 前者是李宸妃生的，后者是杜氏生的。
    杨太后回忆当年的事情：“先帝不喜风气奢靡，十余次下令禁止衣服织金。杜氏她人心性不坏，只是爱打扮一些。那日先帝刚从东巡回来，见她穿着一身织金的衣裳，气极了才罚她去做女道士。”
    皇帝都喜欢上行下效，他崇尚简朴，枕边人却带头违法，这让他怎么想？
    所以杜氏倒霉了。
    “杜氏在洞真宫入道，其实先帝不是真的厌弃她。后来他命宫廷采买供应杜氏起居，又允许她将东西拿到宫外变卖，便是换着法子让她生活宽裕。”杨太后抿了一口茶水，“先帝也时常出宫去看她，后来便有了志冲。”
    言下之意是，所以杜氏不非真的失宠。如果先帝真讨厌一个女人，他犯得着自己跑去道观跟人家睡觉？
    先帝可没那么廉价。
    “先帝让志冲年幼入道，又不册封她为公主。他的本意是瞒过鬼神，不要将鬼神将赵家的女儿带走。只恨许多人眼皮子浅，以为先帝厌弃她们母女，对待志冲并不尽心。”
    杨太后说起这话，眼里都是愤怒的。先帝的孩子少，每个孩子在她眼里都是宝贝。她自己不曾生育，但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对赵恒的儿女都很尽心。
    她怕赵志冲过冬的供应不够，私下给她补了几回炭，又给她赏赐衣物。赵志冲今年也有二十岁了，姑且算是长大成人。杨太后想替这个孩子求一求，求一个公主的名分也好。
    公主不是公主，那叫什么事儿？
    “朕去看看志冲。”
    萧靖听着也是心疼，明明赵志冲是金枝玉叶，却在活得像野草。
    她是赵祯血缘上最亲的人了。
    他没有大张旗鼓，而是悄悄过去赵志冲住的洞真宫。洞真宫不在皇宫内内，而是在开封城中。宋朝皇帝信奉道教，宫中女眷如若犯罪，皇帝便叫人去修道。真宗贬杜氏去洞真宫，仁宗让郭皇后去瑶华宫。这两处都是皇家道观，后来赵家的皇帝们有样学样，把有罪的妃嫔贬去这两个地方。
    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洞真宫出生，她这辈子从未踏出过这个地方。她没有公主的名衔，连宫廷宴席都没参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