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暮雨下了几日,天气直转急下。
秦异清晨醒来,掀开米白的床帐起身,看见紧掩的纸窗上白亮光辉,不似日光,披着外衫,开户视之,便见庭中积了一两寸的雪,映着晴朗日光,灿烂夺目。
晚来的雪,在春天。
秦异洗漱完毕,稍微用了点清粥小菜后,便准备出门赴约。
终南为秦异穿上氅子,“今日怕还有雪,奴陪公子一起去吧。”
“不用了。”秦异回答。
公子很少会留府邸空荡,所以出门也很多时候不带他。虽然终南很担心,也不敢多说,只能目送公子离开。
秦异乘车至虞府,门口的小厮已等候多时,迎上前为他带路。
日出这么许久,后院青松翠竹上的雪已凝结,像装在水晶盒子里一般。
他正要上虹桥,听得身后一声少女的轻唤,随即回头。
“子异,你来得这样早。”少女今日又穿着那件鹅黄的斗篷,走在白羽般的雪中,笑意盈盈。
“公主也来得早,只是异住得近罢了。”他站在桥头等了她一会儿,两人并排上桥。
这条道还无几人踏过,脚下的雪仍是松软的,走在上面的每一步都有“吱吱”的声音。
端阳觉得好玩,不自觉加快了步子,下桥时不小心踩到一块硬疙瘩,就要往一边栽下去,幸好有人一下扶住了她的胳膊。
“公主小心。”他说。
惊魂未定的端阳捂住胸口,对上他细长的眉眼,与他道谢,再不敢不好好走路了。
他们两人一起到梅苑,见满庭的红梅花,傲雪凌于枝头,或有凋落的几朵在雪中,红白相间。
雪已被扫出一条径来,他们顺着小径到屋内,顿时觉得暖意融融。是屋里笼了地炕,又燃着炉子,炉边案头正插着几枝红梅。
虞括拥炉而坐,见他们来了,高兴起身,说:“我等了许久了,你们终于来了。”说罢,虞括引他们坐下,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下酒壶,给他们各倒了一杯酒,说:“我们开始烤鹿肉吧。”
桌子中央摆着铁炉,碳烧得火红,蒙着铁丝网,一旁是铁夹与鹿肉,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不等婵姐了?”端阳问。
“我们不等了,”说着,虞括已经夹起几片鹿肉放在铁丝网上,“她来迟了,没得吃也是活该。”
虞括举起酒,与他们二人碰杯,痛快一饮。
端阳亦满杯饮了,秦异却知道赵国酒水的厉害,故而只轻抿了一口。
他们一边闲聊一边等肉熟。才闻到鹿肉飘出油烤的香味,史婵笑着进来,脱下狐裘,叫嚷着:“我来迟了,自罚三杯。”说罢,史婵已倒满了三杯酒,接连饮下,又吃了几块鹿肉,大赞美味。
“你这个小女子,把我烤的全吃了!”虞括恶狠狠地说道。
史婵摇了摇手里的筷子,得意地说:“你不等我,还准备吃独食,这就是下场。”
虞括手指着史婵,对着端阳与秦异两人,好笑说道:“她自己迟到了,还怨别人不等她。”
史婵打了一下虞括的手,“我迟到了自是没话说,但就迟了这么一时半刻,你的肉就熟了,你说是不是趁着我没来提前吃上了。”
那一下可真疼,虞括摸了摸手背,啐道:“真是个野蛮小女子!”
端阳抬袖一笑,已经见惯他们二人拌嘴,也不搭理,夹起一块略有烤焦的鹿肉,沾了酱吃了下去。
史婵上前摇端阳的肩膀,“好呀,你个坏丫头,自己吃上了。”
一时之间,三人打骂在一起,难解难分,好像浑然忘了今日是约了出来吃鹿肉的。
玩闹了许久,他们才歇停下来好好吃肉喝酒。啖了一会儿膻,又饮了酒,渐渐也有些饱了,便只懒懒地聊天。
虞括望着门外的白雪红梅,叹道:“倒是约了个好时候,正碰上下雪。”
史婵道:“是呀,昨天夜里我听见侍女们说下雪了,可激动了,想起来看看,她们硬是不许。早上起来一看,刚好积了一两寸的雪。”
他们运气好,十天前约定的日子,谁能想到竟能赶上下雪。
一旁的虞括听了史婵的话,接着调侃:“我们都不知道昨天夜里下雪了呢,你是多晚睡的,难怪今天迟到。”
“我因为昨天夜里太激动了,才一晚上没睡好的,你还笑!”史婵辩驳道。
“怎么说都是你来晚了,只自罚三杯可不够,”虞括摊摊手,说,“婵妞,给我们弹一曲罢。”
端阳也在一边应和,趁机吩咐屋外的人:“快去取来琵琶!”
“啊,原来你们都等着呢,”史婵一副看透他们心思的样子,知道推脱不得,接过侍女去虞括处取来的琵琶,问,“想听什么?”
“便来一曲《南歌子》吧。”虞括点道。
是首短歌慢调。史婵知他又把那些红粉习气带上了,却没有拒绝,转轴拨弦。
才奏了两句,果然虞括拿起一边的筷子,敲着碗沿,跟着曲调唱道: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最后一句愈发过分,史婵放下手里的琵琶,不甚高兴,“你又去哪里学了这样的香风艳调!”说着,就要去揪虞括的耳朵。
虞括连忙起来,一边躲着史婵一边说:“你懂什么,这是晋城当下时兴的调子。”
“我看就是你们这群没正形的带起来的,看我今天不收拾你!”说罢,史婵提起裙子开始追着虞括打。
他们两人在屋里绕了好几圈,虞括嫌屋中不好躲,便跑到了外面,史婵也追着跑了出去。
一到外面开阔之地,史婵哪有虞括灵活。抓不住虞括不说,虞括还刻意逗她。
虞括跑到史婵面前做鬼脸,眼看史婵就要够到他,一个侧身又躲开了。
他拈了点枝头干净的细雪,绕到史婵身后,从她后领口扔了进去,冻得她直吸气。
“姓虞的,我要宰了你!”雪已经化成水,湿在她里衣,史婵火冒三丈,揉起一个雪团子就往虞括身上扔。
虞括被打中,也蹲下揉了个雪球扔出去。
坐在屋中的端阳看着他们二人穿梭于梅树间,时不时扔着雪团,笑着对秦异说:“其实婵姐很喜欢给我们弹琵琶的,不要看她刚才扭扭捏捏的。”
端阳又指了指秦异的碟子,问,“我看你今日只吃了几口,是觉得口味不好?”
秦异微怔,看着自己还算干净的碟子,解释说:“第一次吃,有些吃不惯。”
“你在秦国没吃过鹿肉?”端阳觉得不可思议,纵使秦国不重公子的骑射,鹿肉怎么也没吃过?
他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摆弄着炉子里的碳灰,放低了声音,“他们喜欢最新鲜的野味,在围场打了就吃了。异的母亲只是个女御,骑射也不精,所以这种事情一般不会带上异。”
按照祖例,后宫凡百二十一人,后一人、夫人三人、嫔九人、世妇二十七人、女御八十一人。
为秦王诞下公子一人,却只封了末等女御……
碳火已经被扒拉得很旺,他却还低着头,神情晦暗……
端阳心中一滞,突然提议:“我们出去和他们一起玩吧!”不由分说已经拉住秦异的手。
相处日久,秦异已经习惯她的风雨雷霆,匆忙放下手里的铁夹,被她拉着跑到雪中。
微带冷意的风吹在脸上,一下吹散了酒意。秦异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一次呼吸还未完,一个雪球打到他脸上,鹅黄的少女站在梅树前,笑得前仰后合。
第10章故穿庭树作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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