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尘想告诉时鹤春,他谁也不想找,谁也不想见。
这一年他终于懂了时鹤春的煎熬,明白了时鹤春一个人坐在戏园子角落,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他就更想不通,时鹤春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了这么久的,这么难熬的日子,是怎么撑了这么久。
……时鹤春察觉到他的异样,把他拉回灯下榻边,仔细看他的神色。
时鹤春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师父。”
那力道实在很温和,秦照尘茫然着吃力抬头。
落在他身旁的小仙鹤,陪着狼狈的大理寺卿,摸了摸苍白湿冷的脸颊,那只半透明的手替他拭了泪:“那就不去。”
“我以为你们会意气相投。”时鹤春说,“要不是,那就不去,这有什么。”
死了的时鹤春依然琢磨不明白,扯了扯他的脸,很操心地念念叨叨:“那你究竟跟谁意气相投……”
秦照尘这人出尔反尔,过去还跟他啰嗦什么正人君子、管鲍之交,这就又矢口不认了。
时鹤春想不明白,但他一向不为想不明白的事烦恼。
时鹤春不飘了,伸直双腿舒舒服服躺在榻上,扯着秦照尘也躺下。
这是当初为了养被抄家的奸佞,秦王殿下紧急叫人重砌的暖榻,格外宽敞,躺三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几乎占了房间一半。
这样到了冬天,铺上被褥绒裘,就不会冷……病到连起身都难的时鹤春,就能在榻上多扑腾几圈。
秦照尘慢慢伸手,把时鹤春抱进怀里。
眼前是深夜归家的故人,怀里只有一片冷寂,轻飘飘不含分量,森森鬼气冰凉如水。
秦照尘轻声问他的小仙鹤:“怎么回天上去?”
时鹤春还在念叨管鲍之交,被跳跃过远的问题问住,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秦大人问的是什么:“等你好了,我就走了。”
秦照尘现在这情形,无疑称不上“好”。
袖子里随时揣着毒酒,自己住的地方黑灯瞎火,连暖榻也不烧,深居简出的秦王殿下,称不上一个“好”。
秦小师父很有慧根,听懂了,闭上眼轻声说:“我还在拖累你。”
“……”时鹤春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没有。”
时鹤春说好话哄他:“怎么就不能是我放不下心?算不上拖累,小师父,我们两个没谁拖累谁。”
秦照尘不睁眼,起伏不定的胸肋在这句话里悸颤。
他无法认同……无法认同这句话。
有些事,当初想不明白,后来就明白了,时鹤春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做奸佞首恶的。
时鹤春只是想过好日子、想花天酒地逍遥度日,这不非得做大奸大佞,做个普普通通的奸佞就够了。
可大理寺卿这么能惹祸,再叫人盯上、再叫人杀了怎么办?
再当一次钦差,时鹤春这条命怕是就要糟蹋干净。
所以时鹤春走上另一条路。
那一场牢狱之灾,时鹤春将秦照尘由死地硬生生拽回生路,自己也彻底坠进那条翻云覆雨的佞臣道。
然后他们两个就一直这么走下去。
“就是没有。”他的小仙鹤不太高兴,“别用你那堆破规矩套我,俗,烦。”
时鹤春做了鬼都想睡觉,困得不行,闭上眼睛:“没谁拖累谁……我高兴看你活着,照尘。”
没谁拖累谁。
都是自己伸手,把另一个人生拉硬拽拽住的。
时鹤春对大理寺卿最大的意见……也无非就是没早早一剑捅了他,没给他个舒舒服服的死法,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
就连这一件事,其实也犯不上记恨很久,反正大理寺卿给他烧了不少漂亮衣服,就算扯平。
心无杂念的鬼魂蜷在大理寺卿怀里,不过一时半刻,就当真睡着,身影逐渐转淡。
秦照尘睁着眼,看着墙上跃动烛火,挪动手臂,落在他的小仙鹤背后,小心拍抚。
小仙鹤睡高兴了,神色惬意舒展。
秦王也被醉意拖进去,坠进无梦的沉眠。
——————
翌日一早,酒醒了的大理寺卿,一个人从榻上醒过来。
桌上是空的,梦里那些折磨得他筋骨生疼的纸不见了,梦里的时鹤春也暂时不见,他像是酒醉后一个人回来,在这间屋子里睡了整夜。
秦照尘坐在榻边,怔怔坐了一会儿,直到袖口被看不见的力道拽了拽,才回过神:“……孤魂兄?”
“孤魂兄”:“……”
秦大人这脾气相当迂直固执,认定了孤魂兄,那就是孤魂兄,除非鬼魂白天也能随便现身。
但秦大人实在清贫得身无长物,系统翻了一宿,也没翻出什么能兑见鬼权的东西。
孤魂兄就孤魂兄吧,至少秦照尘对着孤魂不做哑巴,能说得出无法对时鹤春说的心里话。
这么随口聊聊天,也能稍微开解些大理寺卿,消一消秦照尘胸中的郁结块垒。
“阁下有无急事?”
大理寺卿小心询问:“下官……想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京郊,下官有银子。”
秦照尘想请萍水相逢的孤魂陪他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郊外。
他掏银子租用马匹,掏银子买酒水甜汤……鬼魂吃不了东西,酒水甜汤还是能喝的。
孤魂兄倒不是不陪他,就是想问:你自己去不得?
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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