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保太子太师兵部尚书于谦,性素耿介,敢言直谏,着令内阁拟诏,命迁于谦为右都御史,出巡各地,统管诸皇庄监察之事,钦此。”
话音落下,不仅是俞士悦,就连其他两个人,也有些发懵。
这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没听错的话,天子……这是要赶于谦出京?
在场诸人,都是谙熟朝廷典制之人,自然清楚,怀恩所说的意思是什么,一个迁字,便说明了一切。
说白了,自今日起,于谦不再是兵部尚书,而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
这两者看似品级相同,但是地位,却毋庸置疑是天差地别。
兵部尚书乃七卿之一,位高权重,右都御史,虽然同为二品大员,名义上也算是都察院的掌印官,可一般情况下来说,都是到地方办差的加衔,并非是真正的坐堂官。
这番调动,已经不是明升暗降了,就是几乎明牌的降斥。
看着对面一脸严肃的怀恩,俞士悦心中重重的叹了口气,他的猜测果然没有。
这桩事情闹到现在,这么沸沸扬扬的,即便是为了朝中公议,天子也不可能单单罚俸了事。
要知道,前段时间,于谦在狱中时,明里暗里,多得是对他落井下石的人。
天子如果真的有意宽宥的话,那么,绝不会对这种状况视若无睹,放任情况发展到现在,无论如何,也是要给朝堂上下一个交代的。
所以,罚俸只是个表象,将于谦降调出京,才是真正的惩罚!
统管诸皇庄监察之事?
俞士悦不由苦笑一声,天子给的这个差事,还真是恰如其分。
要知道,当初于谦下狱,最大的原因就是宫门跪谏触怒了皇帝,而于谦之所以执意要谏言,为的就是天子要推行皇庄的事。
如今,于谦被放出来了,但是,天子却偏偏就要他去主持皇庄一事,这摆明了,就是要给于谦一个教训。
而且,如今皇庄的这些田地,大多数就是当时于谦从这些藩王手里拿回来的,也正因于此,于谦才跟这些藩王结了仇。
虽然说,于谦已经‘登门致歉’,但是,仇怨一旦结下,可没那么容易翻篇。
如今于谦再去监察这些皇庄……俞士悦一时竟分不清楚,天子这到底是在针对于谦,还是在故意掣肘这些藩王。
不过,看着怀恩的脸色,俞士悦就知道,再多言已是无用。
事已至此,只怕圣心已定,再无挽回之机了。
望着拿到旨意,转回司礼监用印的怀恩,俞士悦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他早就料到,这件事情不会轻易解决,但是,也没想到,天子竟然真的会将于谦逐出京城。
如此也好,现下皇帝明显已经对于谦有了不良的印象,以于谦的性格,他继续留在京师,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再触怒天子。
出京去做些实事,也算是多少能够挽回些圣心,毕竟,天子一贯看重的,便是能办事的大臣。
只不过,让俞士悦担心的是,于谦在皇庄一事上,持如此激烈的反对态度,如今皇帝却将监察皇庄交给他,难保这其中,没有试探的用意在。
别忘了,这件事情背后是藩王在撑腰,如果说于谦因为自己的偏见,而不能秉公办理,有所偏向的话,那么,只怕招来的,就不单单是驱赶出京这么简单了……
一念至此,俞士悦心中不由有些忧虑,这么明显的事,于谦不会看不出来,只怕对他来说,天子的不信任,要比自己被贬谪,更让他难以接受,这种情况之下,他的这个脾气,不会再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吧……
心中如此想着,俞士悦打定了主意,待下衙之后,便准备去一趟于府。
不过,他一时心头念头众多,却没注意到,一旁的王翺在送走怀恩之后,依旧没有离开。
“次辅大人?”
一旁的中书舍人小声的叫了一声,俞士悦才反应过来,发现王翺就站在他回公房的路上,明显是在等他。
虽然说,上次在文华殿,二人言语之间起了冲突,但是,毕竟还是同在内阁共事的同僚,平时的和睦还是要的。
因此,见到王翺如此姿态,俞士悦的脸上,也堆起一抹笑意,道。
“首辅大人,可是还有何事?”
王翺的脸色倒是颇佳,仿佛他们之前的不愉快丝毫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诚恳道。
“看奏疏累了,想一起喝杯茶,休憩一会,不知道,二位肯不肯给面子?”
这话说的十分客气。
倒是叫俞士悦一阵意外,事出反常必为妖,心中暗暗警惕了几分,面上他倒是不好推拒,道。
“首辅大人相邀,俞某岂敢不去,请……”
与此同时,一旁的张敏也是一阵意外,没想到还有他的事,这段时间,他也的确隐隐感觉到了这两位的不和。
只不过,张阁老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内阁里头,都是一个低头办事的人,这种斗争,他也不愿意掺和进来。
原本他听完了口谕,就打算开溜回去继续处理自己手头的政务,却没想到,王翺竟然也将他留了下来。
不过,以他在内阁中的地位,自然也没有推拒的理由,因此,也只能点头应承下来。
于是,几人便到了一旁的小室当中,中书舍人奉上茶点,王翺抿了一口,然后对着俞士悦开口,道。
“不瞒次辅大人,今日我邀二位,其实也是想就前次在御前的事,解释一番。”
“哦?”
俞士悦搁下手里的杯子,眼神微眯,但是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
“御前发生了何事,有什么需要首辅大人来解释的?”
见俞士悦装糊涂,王翺叹了口气,索性也便直接挑明了,道。
“那日,我和天官大人主张要将李实和项文曜二人调离兵部,其实,也是出于好意,不管俞次辅你信不信,我们这么做,除了觉得他们二人太过年轻,都需要出去历练一番之外,还有一重原因,就是觉得,兵部既然已经完成了整饬军屯的差事,自然也该有所调整,这一点,相信不用我多说吧?”
俞士悦沉默,他明白王翺的意思。
前番因为整饬军屯一事,于谦在兵部提拔了好几个亲信,安插在关键的位置上,以保证政令的上下通达。
但是,如今这件差事已经了结,那么,继续维持这样的状况,显然就不妥当的。
所以,拆掉现在的兵部,是势必的事,不过……
“首辅大人一心为公,这一点,我自然是知道的。”
尽管王翺这番话说的诚恳,但是,俞士悦依旧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
见此状况,王翺叹了口气,道。
“不管怎么说,还请次辅大人相信,我确实没有要针对于少保的意思,陛下如今下了这道旨意,也确实和我无关。”
没有针对?
鬼才信呢!
俞士悦心中冷笑一声,脸上也隐隐有些难以维持笑意,道。
“首辅大人持心公正,朝野皆知,相信朝堂上下兖兖诸公,也都是眼明心亮之人,自然能分清是非黑白,首辅大人,倒也不必担心。”
第1109章 东一榔头
说到底,如今的内阁当中,也只是表面上的和气罢了。
俞士悦的这两句话,明褒暗贬,多少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意思。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朝堂之上别的不说,可至少相互争斗的事,所有人都是谙熟的很。
那天在御前,王翺明摆着就是借打压兵部打压于谦,事情他都已经做下了,就凭红口白牙的几句话,就想自证清白,这也太天真了。
与之相对的,俞士悦更关注的是,王翺今天留他们下来,特意要解释一番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翺的所作所为,实际上也是在迎合天子,如今看来,于谦下狱之后,军府一事被顺理成章的交给了勋贵来主理,其实已现端倪。
若非是天子对兵部有所忌惮,凭张輗等人的立场,只怕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把这差事拿到手。
至于之后将项文曜调离兵部,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如今于谦虽然出狱,但是,却丢了兵部尚书的职司,转调为了右都御史。
刚刚俞士悦念头太多,无暇细想,但是,冷静下来想想,右都御史一职,势必是要出京的,换句话说,这本质上还是天子在削减于谦对兵部的影响力。
当然,还是那句话,事已至此,再想挽回肯定是没有希望了,所以俞士悦很快就清醒过来,现在面临的局面是,于谦走了,兵部尚书,该由何人来接替?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也是王翺留他们下来的原因。
这段时间以来,因此上一次在御前的隐隐冲突,这位首辅大人和他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的,这次突然这么热情,要说没有别的目的,俞士悦是决然不信的。
更何况,前次在御前的时候,王翺已经表露过这种念头,所以这次故技重施放
只是,让俞士悦有些没想明白的是,他为何要把张敏也留下来。
看着一旁端着茶杯默默喝茶的张阁老,俞士悦心中疑窦重重。
要知道,张敏和此事素无干系,平时在内阁当中,也是低调谦逊,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位张阁老打从入阁的时候起,就和俞士悦交好,虽然不能说是他这一派的人,可论关系,确然是他和张敏更亲近一些。
如果说,王翺是想要借张敏来缓和他们的关系,那恐怕他是打错算盘了……
说到底,王翺也是首辅之尊,俞士悦在内阁当中,再是有太子府詹事的加持,可毕竟也只是次辅,这般口气说话,而且旁边还有一个张敏看着,确实让王翺有些脸上挂不住,脸色也微微冷了下来,道。
“如此便好,既然持身正道,那是非曲直,相信朝野上下必有公论,次辅大人说的是。”
这话的口气有些莫名,让俞士悦一时有些摸不准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话赶话说到了这,他倒也不会就此弱下来,手按着旁边的茶盏,淡淡的道。
“不错,朝野上下自有公论,只是不知,首辅大人刚刚的这番话,是否需要我转告于少保?”
说是转告,但是实际上,内阁本来就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王翺刚刚的那番话,哪还用的上他转告,他们几个阁老都在,旁边还有好几个中书舍人侍候着,想必很快,消息就会传出去。
所以,王翺此举,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释放自己对于谦的善意,好为自己谋求兵部尚书做铺垫?
俞士悦如此想着,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王翺却只是笑了笑,道。
“闲谈而已,俞次辅不必放在心上,相信于少保也并非斤斤计较之人。”
说着话,他竟然放弃了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道。
“对了,再过几日,便是廷推内阁大臣的日子了,不知,次辅大人觉得何人能够中选?”
这突然的话题转变,更是让俞士悦有些一头雾水。
不过,王翺都不再纠缠于谦了,他自然也不好再多说,至于廷推阁臣……
“首辅大人说笑了,何人中选,乃是朝廷公议,圣心裁断之事,岂是你我说了算的?”
朝堂之上,大家多少都会几分打太极的功夫,尤其是这种半公开的场合,俞士悦自然是更加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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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何故造反? 第10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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