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瞧了眼赵抃,“我想阅道是想将张三的这个论证变成一个成文判例,如此一来,不管最终如何处置刘仁赞等人,至少这次庭审还是收获颇丰,也能给予皇城司一些限制。”
韩琦点点头:“原来如此。这需要经过你们立法会商讨吗?”
富弼想了想,道:“除非是要写成成文条例,亦或者有人对此感到不满,否则的话,是不需要经过立法会讨论的。”
张斐对于没有立刻判决,也不感到意外,收拾好文案,正准备离开时,李国忠突然走了过来,拱手言道:“真是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赢张检控一次。”
张斐笑道:“你们这般不思长进,估计有生之年都不可能赢我。”
李国忠略感诧异道:“不思长进?此话从何说起?”
我们一直都在向你虚心学习啊!
张斐道:“在那场听证会上面,我就已经暗示过你们,如今打官司可不能光顾练这嘴上功夫,关键还是要强调专业,很多问题上,必须请一些专业人士,而不能光凭自己的想象和推测,这是不足以服众的。
如果今天是他们将吴指挥使请来,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结果。但令人失望的是,你们对于皇城司运作,似乎都毫不知情,焉能不败啊!”
李国忠暗自皱眉,又道:“但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珥笔,哪里请得动吴指挥使,这一点我们无法检察院相提并论。”
张斐笑道:“但是你们的客户身份可不一般,只要你们开口,估计连马帅都请得来,这不是理由。”
李国忠尴尬一笑,拱手道:“多谢张检控指教。”
“但愿你们能够学以致用”
张斐呵呵一笑,拱手道:“告辞。”
“对方都已经承认屈打成招,滥用刑罚,为何大庭长不立刻判决?”
程颐十分困惑地小声问道。
赵抃笑问道:“你认为张检控对于谤议朝政的论证,是否合理?”
程颐点头道:“下官以为非常合理,根据下官所知的有关案例,全都不是以个人利益得失去抱怨的,因为这种抱怨是无法蛊惑人心的,这的确是一个精妙、严谨的论证。”
赵抃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我们才不能立刻判决。”
程颐困惑道:“下官愚钝,不明大庭长此话何意?”
赵抃是耐心地解释道:“皇城司虽然已经承认屈打成招、滥用刑罚,但还坚持谤议朝政的罪名,故此张检控的这个论证变得至关重要。
而我们皇庭就必须给出严谨、且明确的解释,让皇城司无话可说,也让这个判例,能够适用于所有类似的案件。
因此我们必须仔细考虑,怎么用成文的判决书去区分抱怨和谤议。”
程颐这才明白过来,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了。”
说罢,他又满是尴尬道:“这公检法还真是大有学问啊!”
赵抃道:“你勿要沮丧,此路没有捷径,需要丰富的经验。”
程颐道:“但张检控还不到而立之年。”
赵抃想了想,“关于张检控,只能用天才来形容。”
此案审理到这一步,检察院和珥笔的工作都已经完成,但是皇庭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第二日,赵抃召集所有人,甚至还从翰林院请来一些律法造诣比较高的大学士来帮忙,其中包括富弼在内,是日以继夜的查阅有关谤议朝政的案例,研究如何写这判决书。
若要将此案包装一个判例,就必须斟字酌句,关键这谤议朝政的罪名,本就是一个口袋罪,而且还涉及到皇权,那么该怎么去划线,这线划在哪里合适,其实是很考验功底的,必须要精准。
好在张斐已经给出一个非常明确的框架,所以经过大家的努力,五日后,皇庭终于下达对此案的判决书,之所以没有选择开庭判决,是因为赵抃认为口述判决,可能会造成歧义,直接给出成文的判决,是能够准确表达。
结果当然是皇城司败诉,皇庭判定皇城司屈打成招、滥用刑罚,同时判定胡长百、邱河谤议朝政的罪名不成立,并且给出非常明确,且详细的解释。
不过这条线划得非常保守,基本上就是划在普通百姓,保证普通百姓不会再轻易面临这条罪状。
因为解释中有一句话,指明适用对象“应不具名望,不具影响力,且仅从自身利益得失出发”。
这一句话,就将整个判例限制在非常普通的百姓的头上,如果对象是苏轼的话,这个判例就不适用了。
其实大臣们当然不希望将这句话写上去,但是不管是赵抃,还是富弼,都认为要不这么写,皇帝那边就过不了关,而且也不可能广泛适用。
同时,判皇城司分别赔偿胡长百、邱河各一百贯。
这是检察院方面要求的。
关于怎么处置刘仁赞,皇庭也给出准确的答案,就是依法交还给皇城司自行处置。
司法就只能这么判,因为就是这么规定得,但是朝臣们自然不会就此罢休!
第七百一十一章 全都是演技派
此次庭审,算是公检法第一次与皇权正面接触。
朝中许多权贵对此是欣喜若狂,他们认为只要检察院开庭审理此案,就是一个无解的局,公正审理那必将得罪皇帝,皇城司的行事作风,谁还不了解。
而若是包庇皇城司,则将会将自己竖立的权威,付之一炬。
他们甚至都认为,不需要自己下场拱火。
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最后一步,皇庭竟然收住屠刀,虽然判定皇城司屈打成招、滥用刑罚,但依旧按照规矩,将犯人交予皇城司自行处置。
皇庭甚至于都没有当场拘捕刘仁赞等相关人士,而就只是给出一纸说明,反正接下来你们皇城司自己看着办。
显得又是那么苍白无力。
这立刻引起年轻书生的不满,既然已经判定对方违法,那为何不下令抓人?
莫不是皇城司高于律法?
百姓也都希望能够扬善惩恶。
皇庭却不予理会,因为在判决书上,已经写得是非常清楚,皇庭必须依法判决,也必须要依法行事,根据规定,皇庭只是有权判定皇城违法,但无权处置皇城司。
正如张斐所言的那般,根据皇帝的那条诏令来看,如果已经确定皇城司违法,公检法反而无权干预。
但在确定违法之前,并没有说公检法不能进行干预。
而皇城司在应对此事上面,就比较简单粗暴,直接大门一关,苍蝇都别想进去。
这也是在告诉大家,至于如何处置涉案人员,纯属皇城司内部事宜。
当然,这肯定是皇帝的命令。
对于赵顼而言,事情其实非常简单,他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但是他在乎的是,任何人都不能凌驾于皇权至上,如果你们今天能够惩罚刘仁赞,明天就能够惩罚朕。
但是朝臣和权贵,却都不希望就此罢休。
权贵们介入此事,是希望使得皇帝与公检法的矛盾尖锐化。
而宰相则是希望以此来限制住皇城司的权力,其实也就是间接限制住皇帝的权力。
从未有哪朝大臣,会像北宋这些大臣一样,是想尽一切办法,去约束皇帝的权力,他们甚至都不隐藏自己的意图,就是明着来。
因为大家的共识还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权力必须要有一个均衡点。
不过从历史的结果来看,皇帝还是技高一筹,赢得最后的胜利,而转折点就是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变法与范仲淹变法,最大的不同,范仲淹还是基于儒家思想,而王安石则是信奉法家,法家就是强调集权,虽然没有商鞅变法那么恐怖,但是在他的一系列操作下,还是打破了皇帝身上很多枷锁,才导致后面宋徽宗拥有了那么大的权力。
由此可见,那场官司也就只是迫使皇帝亲自下场。
司马府。
“下官见过司马学士。”
张斐拱手一礼。
“坐吧!”
司马光指向旁边的椅子。
“多谢。”
张斐是正襟危坐。
司马光斜目一瞥张斐,突然问道:“那日庭审时,你为何突然让我上去作证?”
哇,这都过去七天,你才来发飙,难道你的反射神经也是磨磨蹭蹭吗?我也真是醉了。张斐暗自嘀咕了一番,嘴上却是讪笑不语。
司马光皱眉道:“怎么?这敢做还不敢认?”
张斐满是内疚地说道:“司马学士勿怪,我之所以请司马学士上庭作证,只是希望告诉大家,检察院不是要针对皇城司,也不是指皇城司做错了,就只是针对屈打成招和滥用刑罚。”
司马光道:“就算是如此,旁边坐着那么多大臣,你为何偏偏选择老朽,你可以请王介甫上去,他肯定非常愿意那么说,莫不是认为我司马光就好欺负?”
“当然不是。”
张斐道:“谁敢这么认为,只不过,咳咳只不过我知道司马学士一直对皇城司颇有怨言,故此那些话从司马学士嘴里说出来,是更令人信服。”
“就知道你小子是在打这主意。”
司马光哼了一声,其实当时他就已经想明白了,又道:“但是你这纯属异想天开,你想告诉大家,你不是在针对皇城司,但问题是,皇城司决计不会这么想的。
此事你做得并不聪明,如果刘仁赞无法得到公检法的处罚,他们必然会有恃无恐,变本加厉,且决计会对公检法进行报复。
尤其是你小子,你经常口无遮拦,极容易被他们抓住把柄,他们就是被审一万次,那也无关痛痒,但你只要逮住一次,哼,一定会比胡长百、邱河他们痛苦一万倍。”
张斐眉头紧锁,很是为难道:“这我当然也知道,故此最初我不想介入调查,是皇庭下得命令,我只能做到这一步,再往前一步,可能就超越了检察院的职权。
其实这场官司,我也赢得很艰难,要不是对方自己犯错,我们几乎是没有胜算的。”
司马光道:“他们下回是绝不会再犯这种错误,而他们也必然会让你付出代价的,倘若你落在他们手里,肯定九死一生。”
张斐拱手道:“不知司马学士有何指教?”
司马光道:“这不需要指教,因为我们已经没有退路,皇城司必须要受到公检法的制衡,否则的话,后患无穷。”
张斐道:“但是这需要官家的同意。”
司马光道:“这不用你管,我自会去跟官家说,但是我现在需要想个办法,将皇城司与公检法联系在一起。目前还没有明文规定,皇城司是否要受公检法管制。”
张斐沉默半响,“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我在此案时,也是有想过的。”
司马光面色一喜,问道:“你有办法?”
张斐突然问道:“司马学士可认同军事皇庭?”
“军事皇庭?”
司马光愣了下,“这我当然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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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大法官 第10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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