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钱择瑞接过头颅,凑过去细细打量,不确定的问道:“莫非是赤扈所矫立的宋州刺史兀赤?”
周鹤、钱择瑞他们之前肯定是没有机会跟赤扈人的高级将领打照面的,但刺探军情的斥候、密探还是会将赤扈人的主要将领都摹画成像进呈枢密院职方馆备存。
兀赤作为渡江虏兵最高统将,周鹤、钱择瑞当然有看过他的画像,只是难以置信清晨强袭敌营,徐怀部下竟然斩杀虏兵如此大将。
要知道赤扈崛起这些年来,铁骑横扫天下纵横无敌,在其早期统一漠北之时,仅有三人得册封万夫长;而在其扫荡契丹之后,赤扈本族所册封的万夫长也仅有二三十人而已,无一不是战功卓越、武勇过人之辈。
也难怪虏兵水师战船此时遮蔽江河,却没有沿秦淮河往南穿插封锁,一个重要原因应该是渡江虏兵群龙无首,除了据守、掩护南岸最后三座营盘,还没有谁能决定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而在此之前,大越所斩获的最高级别虏将,乃是汝颍会战期间徐怀率部潜袭汴梁,在汴梁南城藏津桥前所斩杀的副万户拔格。
当然,南北对抗这些年来,诸军所斩杀的高级别降将却是不少,但含金量还是远远不如赤扈本族的高级武将。
也难怪徐怀会纵容部下得意扬扬的挑着头颅骑马游营,这是他应得的荣耀啊。
周鹤都禁不住细细打量蒋昂,揖礼问道:“还不知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京襄选锋军都虞侯蒋昂见过周相、钱大人。”蒋昂给周鹤、钱择瑞行礼道。
“有啥得意的,无非是走岔了道,又不听使君吩咐,没有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带着四五百杂兵就径直杀入虏兵南营,逮住这条大鱼罢了。”牛二在一旁酸溜溜的说道。
“蒋将军率四五百兵马杀入虏兵南营,斩杀其主将兀赤?”钱择瑞更是吃惊问道,“虏兵南营得有小两千精兵了吧?蒋将军乃大越悍将啊!”
“大雾天气,隔十数步都看不见人影,人数多寡已无意义,闷头厮杀就是,我也不曾想虏兵虏将如此无用,”蒋昂一边谦虚回钱择瑞的话,一边瞥着眼去乜牛二,哈哈笑道,“说来也是狗屎运略强一些……”
徐怀请周鹤、钱择瑞进大帐说话,也不忙着问他们的来意,先详细介绍清晨强袭作战的过程与战果——韩圭也是刚刚才拟好奏表,装模作样先拿出来请周鹤、钱择瑞二人指教。
周鹤这才知道徐怀看到草汊河凌晨时起雾,判断今日建邺外围的雾气不会小,就果断对全军进行动员,并连夜在草汊河之上搭设浮桥,然后全军借着雾气的掩护往秦淮河畔挺进。
此时进入牛首山的选锋军前锋兵马已经超过千人,义军将卒更是高达一万两千余众,除了留两千义军将卒留守弘觉寺及跃龙寨外,全军分作三个梯队发动强袭。
第二、三梯队都是预备兵马,接近敌营七八里远就各自找坡岗高地结阵,他们主要是防备强袭失利,以便掩护失利的人马快速往草汊河方向撤退,与追击敌军拉开距离;而第一梯队作为强袭人马,含选锋军健锐千余及义军五千将卒,约定第一时间集中强攻虏兵的主营。
蒋昂所部五百余众,途中还走散百余人,摸到虏兵南营时仅有四百人马稍多一些。照强袭之前的作战部署,蒋昂率部走岔道,完全可以驻留原地转为预备队,但即便知道虏兵南营兵力占据绝对优势,蒋昂还是毫不犹豫率部突入其间,最终斩获奇功。
而此战除了斩获降附汉军、虏兵头颅两千余颗外,还有大量的降附汉军、虏兵仓皇逃窜,跌入水势汹涌的秦淮河中,粗算歼敌将有五千。
当然,选锋军及牛首山义军死伤也将近两千人众。
听蒋昂自承姓名,周鹤也就知道他乃是洞荆剿匪期间投附京襄的降将,一时间也感慨莫名,这样的勇将怎么竟落入京襄囊中?
钱择瑞却深知勇将之所以能斩获奇功,实与京襄脱不开关系,倘若是落在杨茂彦这些人手里,多强悍的武将又能有何作为?
他感慨说道:“兀赤头颅当封函传阅诸军啊!”
“这是当然。徐怀都已写入奏函之中,只待陛下恩允。”徐怀说道。
听徐怀事事都说需要陛下恩允,周鹤心头泛起一丝苦涩,转入正题,说道:“陛下已知徐侯又立大功,又确信徐侯骁勇善战,能护庇大越半壁山河,特旨赏赐,另授徐侯枢密副使、御营副使节制京襄诸部、宿卫禁军及天下勤王兵马——徐侯已知北城将卒闹着要出城击敌之事吧?”
“略有耳闻,但不知详情,”徐怀接过圣旨,放在案头,平静的说道,“将卒闻敌残暴,义愤填膺迫不及待想出城杀敌,即便有些误会,但也是好事。陛下恩允,想必事态很快就会平息掉!”
“杨茂彦怯敌畏战,以致军卒激愤难抑,陛下已下旨将杨茂彦收入诏狱待审,宿卫禁军出城作战,也是陛下与朝堂诸公此时达成的共识。徐侯既然已有掌军之责,还请速速派遣将吏前往北城节制宿卫禁军将卒……”周鹤猜想徐怀轻易不可能进建邺城,绍隆帝也应该不希望看到徐怀在诸多侍卫的簇拥下进建邺城,想着徐怀派遣将吏,随他们回京接手宿卫禁军的节制权柄就好。
“怯敌畏战,恐怕不单单杨茂彦一人吧?”徐怀眼睛锐利的盯住周鹤的昏浊老眼,平静的问道。
宿卫禁军都虞侯以上的高级将领以及监掌军纪军法的监军院、马步兵院都换上潜邸旧系的人马——这意味着徐怀倘若率领宿卫禁军渡江北上,一旦解除寿春之围,使得潜邸旧系人马韩时良、葛钰所部与宿卫禁军接触上,宿卫禁军随时都会脱离他的掌控。
“此时正值用人之际,是否允许一些人将功赎过?”周鹤心里打鼓的问道。
“刘师望、余珙、余整、凌坚、韩文德、周述、陈缙等将,乃先帝拔擢营伍之中,这些年效忠先帝,忠心可鉴日月,也立下卓越功效、知兵善战。陛下因小错而惩之,情有可原,但危难之时,是不是该让他们出来将功赎过了?”
先帝嫡系诸将,除了张辛仍然担任御营副使外,刘师望、余珙、余整、凌坚等将都不同程度受到打压、贬谪,刘师望甚至都致仕归隐于铜官山刘王寨中了。
徐怀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抽调太多的中高级将领去掌握宿卫禁军,同时他也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惊动到高峻阳、韩时良、葛钰、葛伯奕等人。
较为稳妥的方案就是重新启用刘师望等人执掌宿卫禁军。
宿卫禁军此时的营指挥使、都将、队率等中层军吏,基本上都是刘师望等人的旧部,重新启用刘师望等将也能最为快速的恢复宿卫禁军的战斗力,参与渡江作战。
周鹤稍作沉吟,点头道:“我这便与钱郎君回宫奏请陛下下旨!”
钱择瑞乃是先帝旧系大臣之一,周鹤都不用问钱择瑞的意见就知道他一定会极力赞同此议。
当然,相比较徐怀抽调嫡系将领直接掌控宿卫禁军,重新启用刘师望等将,显然是一个更能令绍隆帝接受的方案。
刘师望等人或许对绍隆帝心存不满,但他们都深受先帝恩宠,想必不会轻易附随徐怀砍倒大越这杆大旗吧?周鹤不确定的猜测着……
第一百三十九章 老将
“也是老臣费了一番唇舌,细细分说召用刘师望、余珙、余整、凌坚、韩文德、周述、陈缙等老将才能安抚住哗闹将卒躁动的心思,徐侯这才觉得如此才能令宿卫禁军保留一战之力,勉强答应节制……”
周鹤与钱择瑞赶回宫中,为尽快解决北城哗变事端,为避免绍隆帝疑心太重再有拖延,重新站到垂拱殿之上,就没有说重新启用刘师望等将乃是徐怀提议,谎称乃是他们劝说徐怀得出的一种折中方案。
相比较徐怀强硬的抽调京襄嫡系将领直接掌控宿卫禁军,汪伯潜、魏楚钧二人也更倾向重新启用刘师望等将——
虽说这几年以来,刘师望等将遭受他们的打压、排挤,心里必然滋有怨恨,但汪、魏二人相信刘师望等将对先帝,对大越还是有所感念的,不会轻易附随徐怀行僭越之事。
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的方案,但至少不是一个令局势更难看、更加殆坏的方案,甚至还能为他们扭逆局势争取时间。
甚至在他们看来,徐怀能接受这样的方案,野心还没有膨胀到迫不及待的地步。
刘师望已致仕归隐山野,余整、韩文德、凌坚三人外放地方州县任武吏,想要召回任命需要一定的时间,不可能立时就位,但好在还有余珙、周述、陈缙三人留在京中于兵部任事。
为了尽快解决哗变危机,周鹤、钱择瑞回宫之前,就派人将他们三人召到宫门外候命。
“就如周相所议吧,先将余珙、周述、陈缙三人召入宫中重授将职……”
绍隆帝坐在御案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同意周鹤所奏,又忍不住朝汪伯潜、魏楚钧二人抱怨起来,
“你们但凡有点用,朕何需如此狼狈?”
“臣有负陛下信任,请陛下降罪责罚。”汪伯潜、魏楚钧连忙跪下谢罪。
“此时责罚你们有什么用?”绍隆帝沮丧地说道,心想曾几何时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又何曾想他身为九五至尊,竟然也有如此狼狈之时?
周鹤、钱择瑞此时也顾及不了绍隆帝的情绪,连连催促宫侍赶紧将在宫门外等候的余珙、周述、陈缙三人召入宫中面圣。
“微臣余珙、周述、陈缙叩见陛下……”
作为宿卫禁军的老将,在建继帝入主此地之时,余珙、周述、陈缙等人轮流负责率部宿守宫禁,此时再走进来,看到垂拱殿前一草一木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这一刻叫他们对所谓的物是人非感触更深。
他们也早就知道北城守军哗变,内心也比谁都焦急——那么大的事情,兵部都炸锅了,甚至大部分官员都指责靖胜侯包藏祸心。
他们没有置喙,但他们也深知哗变无法善了,将是建邺乃至整个大越难言惨烈的一次浩劫,而哗变即便得到平息,也许暂时会对哗闹将卒加以安抚,但事后也难逃残酷的清洗。
哗变的将卒有他们的旧部,有他们昔日的兄弟手足,他们如何不焦急?
周鹤着人请他们到宫门前等候时,他们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以为宫里是想他们通过故旧劝说哗闹将卒放弃抵抗——虽说牵涉这件事,通常来说都不会有好下场,而他们之前又是因为遭受猜忌遭贬遭谪,但事到临头,他们还是没有推脱。
“三位爱卿平身。”
这时候绍隆帝又振作精神,亲自走下御案,将余珙、周述、陈缙三人搀扶起来,痛心疾首的说道,
“朕受奸佞蒙蔽,朝中有虎将而不能任用,将卒有杀敌之意而不得舒展,抑郁而终致鼓噪,朕之错矣。幸‘亡羊补牢、犹未晚矣’,那杨茂彦嫉贤妒能,已为朕打入诏狱,诸卿所受委屈,朕日后必会一一补偿,但此时将卒鼓噪之事,还赖诸卿迫切为朕解忧……”
“陛下所命,微臣无所不从。”余珙、周述、陈缙三人叩头谢过恩后,才站起来听绍隆帝训示。
绍隆帝这时候坐回御案之后,示意魏楚钧,将北城哗变曲折分说给余珙、周述、陈缙三人知晓,以便他们尽快了解情况,前往北城安抚哗变将卒。
“……不可否认杨茂彦老成持重,过于谨慎,是有屈宿卫禁军杀敌之意,但靖胜侯趁大雾强袭敌营,再获大捷之际难免得意忘形,使信使驰于城下传捷邀战,进一步激化将卒的情绪,终致大祸。陛下不忍下诏进行镇压,也决意再不受杨茂彦蒙蔽,有意任用三位将军重新掌握北城禁军归于靖胜侯帐前节制,使将卒杀敌之意得到舒展……”
魏楚钧当然不可能让明显已经倾向京襄的周鹤以及藏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靖胜侯,轻易就将余珙、周述、陈缙三人的心给拉拢过去。
他这时也是当着周鹤、钱择瑞等人的面,直接就说重新启用宿卫旧将乃绍隆帝圣心独裁,也不惮直接点明今日北城将卒哗变实是靖胜侯在背后推波助澜。
周鹤听魏楚钧这话,气得哼哼,却不可能在殿中与他争辩。
钱择瑞看到绍隆帝这时候才想到笼络余珙等将,而魏楚钧这时候还不忘在余珙三将心头埋刺,心里只是微微一叹,也没有办法在这时候说什么。
当然,钱择瑞心想也许不需他站出来说什么。
他知道余珙、周述、陈缙三人都是起于营伍微贱,几经浮沉,绝非二十年岁刚出头的年轻武将轻易会被三言两语所鼓动、蒙蔽。
再一个余珙、周述、陈缙等人其实是徐怀从守陵军最底层选拔出来的,最初也是在徐怀的直接指挥下参与巩义守卫战,甚至守攻之法都是师从徐怀。
后续为了树立建继帝的声望,各方默契的对外宣称刘余周陈等人乃是建继帝拔擢于微贱。这点也不能说错,但魏楚钧这些人不知细故,钱择瑞还是知道详情的。
余珙、周述、陈缙低垂着头,两两对望,却不动声色洗耳恭听如故。
宿卫禁军将领的任命有一系列的程序,但事急从权,暂时都只能直接以圣旨代替。
接下来又由汪伯潜、周鹤带着重新任命的都虞侯余珙、周述、陈缙赶往北城。
哗变兵卒虽然在刘衍、朱沆等的劝说下,已经将围困的潜邸系将领、侍卫放了出来,但还没有放弃抵抗……
余珙、周述、陈缙三人随汪伯潜、周鹤赶到北城信华门前,看到哗变兵卒依旧占着北城三座城门及武库等建筑,拿拒马、鹿角与外界隔绝开来。
很显然之前刘衍、朱沆携圣旨过来,并没能叫哗变兵卒放下警惕,恐惧那只是缓兵之计诱骗他们放下兵械。
刘衍、朱沆也不敢离开,生怕潜邸系将领会趁他们不备,强行进剿哗变兵卒,致事态恶化难以收拾。
“余军侯、周军侯、陈军侯。”
之前的圣旨有说宿卫禁军将接受徐怀的节制,但徐怀不可能这时候进建邺城,暂时是郑屠代表京襄出现在信华门,与刘衍、朱沆一起安抚哗变将卒,同时也盯住潜邸系将领以免暗中搞什么鬼。
余珙、周述、陈缙与郑屠都是相熟的,给刘衍、朱沆见过礼,了解过基本情况后,又问郑屠:“徐侯是什么意见?”
宿卫禁军接受徐怀的节制,他们作为宿卫禁军新任命的统兵将,在安抚哗变将卒之后当然就要直接听徐怀的军令行事了。
“姜平是京襄军情司佥事,朱桐乃使君新任命的制司咨议参军,”郑屠指着身后的姜平、朱桐,跟余珙、周述、陈缙三人说道,“使君往后节制宿卫禁军,主要由姜佥事、朱参军负责联络……”
听到郑屠介绍次子朱桐新的身份,朱沆抓住身侧家将吕文虎的胳膊,才勉强没有跌倒。
刘衍也是讶然的看了朱沆一眼,没有吭声说什么。
周鹤、汪伯潜虽说都是一副早就猜到如此的模样,但内心感受却又不同:汪伯潜心里怨恨尤甚,周鹤却暗感侥幸,幸亏没有被朱沆的假面目给蒙骗住。
“使君还是想尽快解决南岸所剩的三座敌营,以便尽早率部渡江以解淮西之围,因此希望三位军侯在安抚躁动将卒之后,能率将卒连夜出城,于马家汊扎营!”
马家汊乃是秦淮河内河出城后汇于外河的河汊口,算是建邺城西北一个重要的节点。
余珙、周述、陈缙表示明白,径直走到信华门南侧的拒马前,举起圣旨,对着哗变将卒喊道:“陛下已知诸将杀敌之意甚切,特使我们三人统领你们接受靖胜侯的节制。你们倘若杀敌之志不改,速将拒马拉走,打开城门,随我等连夜出城扎营,等候靖胜侯进一步的调令!”
宿卫禁军乃是在左宣武军的基础之上扩编而来,余珙、周述、陈缙三人乃是左宣武军的老都虞候、老都指挥使,也是先帝守御巩义之时,从守陵军底层提拔任用的将领,素来深受将卒的爱戴。
余珙、周述、陈缙三人站出来,哗变兵卒当即就将隔绝内外的拒马拉开来,纷纷表示愿意跟随三将连夜出城接受靖胜侯的节制……
第一百四十章 谘议参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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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5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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