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之际,卫崇荣大着胆子摸了摸君情的肚子,心里不停默念着。君华,你好自为之,虽然我很想帮你,但是真的无从下手,不过就算你和从前一样,我也会好好照顾你和保护你的,如果你想全胳膊全腿儿地出来,千万要乖点,不要吃得太胖,不要睡姿太奇怪,不然就是端木惠亲自出手,也未必能……
没等卫崇荣把话说完,君华似是不耐烦了,抬起小胖腿猛地一脚踹出,踹得君情和卫崇荣同时变色。
“唔……”胎儿的动作太过剧烈,君情扶着肚子,一时说不出话。
卫昭见状忙问道:“情儿,要不要紧?可要请大夫?”
君情缓过这阵,摇头道:“无妨,不过是孩子动得厉害,并无大碍。”
卫崇荣愣了愣,把手收了回来,他从来不知道,尚未出世的胎儿,能有这样的力气,真是骇他一跳。倘若君华生下来还能这般活泼乱跳,多踹他几脚,他也认了,绝不还手。
卫昭见君情的脸色并无异状,叮嘱他几句,便带着卫崇荣告了辞,再不打扰他休息。
转眼到了君临的祭日,卫昭一身玄衣,带着同样服色的卫崇荣出了门,两人先去昭阳侯府,与君情等人汇合后,再一同前往定陵。
卫崇荣很不解,卫昭对君临为何尊崇至此。君临过世那年,他不过三岁,按理说还是不记事的年龄,硬说两人有多深厚的感情,卫崇荣是不信的。唯一可信的解释就是,在卫昭的成长过程中,有人不断给他灌输有关君临的一切。只是谁会这样做呢,皇后首先不可能,尽管君临是她的外甥,遂宁公主却是为他殉情自尽的,皇后虽然不至于记恨君临,不愿多提起他,却是可以肯定的。卫明娶了君临的异母弟弟君非离为太子内君,他们夫夫对君临固然敬重,但也没到卫昭这种程度,卫昭自然也就不是受到他们的影响了。
除开皇后和太子不算,能影响到卫昭喜好的,也就只有皇帝了,他对君临的宠爱,天下皆知。卫夙为何如此,卫崇荣不知道,也不想问,因为卫昭的表情,实在凝重得很。
卫昭父子到了昭阳侯府,君情等人已在等待他们。君情肚腹膨隆,又不欲被人知晓自己有孕,就在外面裹了件厚厚的大氅,他身材高挑,再作此遮拦,倒也不显身孕。
君情身形不便,自然是骑不得马的,径自上了马车,姬辛陪他,也是弃马登车。鹿鸣骑着马,陪伴同样骑行的卫昭和卫崇荣。卫崇荣原是想独骑一马的,可惜卫昭不许,只得与他同骑一马。
定陵是当今皇帝的陵寝,从卫夙登基第二年开始修建,修了四十多年,早已是万事俱备,帝陵周边陪葬的陵地,也下葬了不少先去皇帝去世的陪葬的臣子。
距离帝陵最近的,除了后陵就是长宁武王和昭阳桓侯的陵墓了,墓为山形,分别状如祁连山和庐山,象征着他们一生的赫赫战功。
再不远处,是欣贵妃的妃陵和卫旭的王陵。进入定陵的范围,众人不得再以车马代步,纷纷下车下马,缓步前行。经过郑王陵时,他们遇上几个前来祭拜的女眷。
卫昭停下步伐,拱手道:“小弟见过皇嫂。”不想把儿子过继给兄长是一回事,对亡兄的遗孀不可失了礼数则是另一回事。
郑王妃侧身避让,受了半礼,随即福身回礼。卫崇荣睁大眼睛,看着这个险些成为自己母亲的女人。
郑王妃很年轻,也很貌美,纵是一身素服,不着妆容,也难掩天生丽质,只是她眼神中的沧桑与疲惫,和她的年纪很不相符。
卫崇荣还没打量完,就被卫昭按着给郑王妃行了礼,显得有些狼狈。
郑王妃笑着扶他起来,说第一次见到侄儿,本该给些见面礼的,但是今日出门是为祭拜,身上并无赐之物,只能下次再补了。
卫昭忙说没事,回京这么久,从未带卫崇荣上门拜访过伯母,是他的疏忽。
郑王妃温婉地笑笑,也说无妨,有缘相见即可。两人寒暄几句,郑王妃就带着人先走了。
直到郑王妃一行人的背影彻底在视线中消失,姬辛才轻叹了句:“她也是个可怜人。”
卫昭面无表情,漠然道:“再可怜也不能抢我的儿子。”过继卫崇荣的事,应该只是卫夙和姬婉的意思,郑王妃并不知情,否则卫昭见到她,哪里还会有好脸色。
可怜!呵呵!
卫崇荣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抹不以为然之色。郑王妃或许称得上是可怜之人,但她身后的上官家,绝对不是无辜的。
一向对上官家充满信任的卫夙到死都不知道,那场震惊天下,几乎动摇大衍皇朝国本的巫蛊之祸,其幕后真凶就是上官家族,他们的布局时间之早,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当年,卫崇荣对卫阳死心塌地,除了卫阳的主动示好、有心利用,上官家这个共同的敌人,也起了一定的作用。毕竟,卫崇荣在大衍所有的亲人,都是直接或者间接死于上官家之手。
前世,卫崇荣并未见过卫明、元康公主等人,对他们也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之所以会为他们报仇,血缘的牵绊不过是个说法,真正的原因还是他想要为自己寻个坚持的理由。
如今,卫崇荣见过卫明和元康公主了,他们对他疼爱有加,较之亲生儿女也不差分毫,便是卫萱兄妹和谢家姐弟,也是真心把他当做自家小弟一般看待。
卫崇荣再想起以前的事,对上官家的恨意自然就更深了,他发誓,绝不让他们的阴谋有得逞的可能。
郑王妃是上官翱的女儿,又是差点过继他的人,卫崇荣不说迁怒于她,对她不喜肯定是难免的。谁让她的婚姻,给在上官家带来无限恩宠的同时还消除了皇帝对越国公府的戒心。
卫昭并不奇怪卫崇荣对郑王妃的冷待,也未责怪他对长辈的无礼,凡是想要抢走他儿子的人,通通都不是好人。
到了君临的墓前,等君情等人都拜祭过了,卫昭低声对卫崇荣吩咐道:“荣儿,你去帮爹爹磕个头。”
卫崇荣怔了怔,迈着小短腿走过去,心里犹在狐疑,卫昭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君情是君临的儿子,鹿鸣是君临的义子,他们对君临三跪九叩是应该的;姬辛虽是异姓王,爵位在君临之上,但他是君临的表侄以及儿婿,对他行子侄之礼,也属正常;卫崇荣和姬辛是同辈,也是君临的表侄,给他磕头属于常理,但是帮卫昭磕头,这就有点奇怪了,辈分不对啊。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有点跑偏,卫崇荣及时打住,不再多想,老老实实遵照卫昭的意思做了。
和君临有关的事情,都是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否则以他的爵位,陵墓的规格为何会与长宁武王不相上下,还不是卫夙下旨开恩,才会如此的。
卫崇荣曾经听人说过,若非太丨祖皇帝有遗训在先,永安王和长宁王之后,大衍不得再有第三位异姓王,就凭君临的战功和皇帝对他的宠爱,异姓封王绝非不可能的事。
渝京的冬天很少下雪,但气候湿润,空气湿冷,阴冷的感觉叫人极不舒服。
定陵依山而建,君临的陵墓紧靠帝陵,自然是在山上。山风阵阵吹过,温度比起山下,明显低了不少。
卫昭在陵前没呆多久,就觉得全身酸痛难忍,仿佛骨节处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蠕动,甚至不停啃咬,关节又麻又涩,额上有冷汗密密渗出。
尽管卫昭竭力忍耐,不欲被人发现自己的不适,可卫崇荣就站在他身旁,如何看不出来,忙问道:“爹爹,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出了好多汗……”
“荣儿,我没事,你别多话。”卫昭握住儿子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他对自己目前的身体,也是很不满意,真是太弱不禁风了。
感觉卫昭的手心冰冷湿腻,卫崇荣张口欲言,却被他握紧了手,顿时说不出话。
君情漫不经心地看了卫昭一眼,淡然道:“辛儿,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卫昭的性子他还能不了解,死要面子活受罪。
君情的身子重了,上山祭拜本就有些勉强,听到他说累了,姬辛哪敢怠慢,忙说回去的话,还伸手过来搀他。
姬辛扶着君情走了,鹿鸣愣了愣,跟在他们身后,卫昭借坡下驴,自然也就牵着卫崇荣开始下山。
卫崇荣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想着,回城以后要劝卫昭去端木惠那里看看,他此时的脸色看起来,还没人家君情的好看。
从定陵出来,君情没让姬辛上马车,指明要卫昭陪他。卫崇荣也说骑马累了,想要坐车,卫昭从善如流,跟着他们上了车。君情不爱多言,可他对他,一向是很好的。
回城路上,君情似是累了,一句话没说,扶额倚在小几上休息。卫昭和卫崇荣不敢打扰他,只得额头抵着额头,用耳语交流,
卫崇荣搂着卫昭的脖子,压低声音道:“爹爹,你知道端木先生住在哪里吗?”
见卫昭颔首,卫崇荣又道:“我们先不回家,去端木先生那里好不好?”说完抱着卫昭蹭了蹭,希望他能答应自己。
卫昭犹豫了下,点头道:“好,我们去找端木先生。”最近几日练武,他明显感觉到了瓶颈,不知是药性的残余,还是只能恢复到这样的地步了,也许端木惠能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端木惠住在荷花里,卫崇荣一下马车,就觉得看到的景致都很眼熟,往前走上百余步,再往左拐个弯,就是他前世的宅子。
卫昭见卫崇荣东张西望,笑着问他:“荣儿,有没有什么想要买的?爹爹给你买。”
卫崇荣赶紧摇头,表示什么也不想要,卫昭喜欢的甜食,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少买为妙。
卫昭笑了笑,遂不再问,牵着卫崇荣往端木惠的宅子走去。
这是一处三进的院子,外面看着古朴天然,并不起眼,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前院栽着许多药草,外表奇形怪状,颜色五彩缤纷,多是卫崇荣不认识的。
看过卫昭的名帖,端木家的小僮把他们领到正堂休息,歉意道:“秦王殿下,先生在给病人诊治,烦你稍等。”
卫昭安然坐下,笑着摆摆手,示意无妨。他跟孙野学过几年医术,虽然所学不多,对端木惠的性格却是了解得很,这位老先生看病救人,从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只看是不是疑难杂症。
卫昭以前对此很不解,还问过孙野这是为何。孙野的回答简单明快,天下的大夫多得很,普通病症大可去找他们看,何必浪费他家师父的精力,端木先生要治的病人,都是别人治不好的。
小僮端来茶水和点心放在桌上就告退了。卫崇荣对点心没兴趣,就趴在门边,好奇地向后张望,传说中的两大神医,他已经见过上官翔了,就差端木惠了。
后院同样花草茂盛,品种比前院更丰富,卫崇荣看了半晌,什么也没看到,转身扑回卫昭怀里,问道:“爹爹,你现在好点没有?”
他还记得,在扶余的时候巫医说过,卫昭的身体折损过甚,若不仔细调养,恐怕有碍寿数。回到渝京,宫里有太医盯着,卫昭自己又不说,卫崇荣满心以为,他的身体恢复地还不错,但是今天在定陵,风不是很大,天也不算特别冷,身怀六甲的君情都没事,卫昭却有些撑不住的样子,让卫崇荣很担心,他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隐患,他没告诉自己的。
卫昭摇头,轻声道:“爹爹没事的,荣儿别担心。”是不是看他生病受伤的次数太多,卫崇荣被搞出心理阴影了,他稍微有点不舒服,马上就能看出来。
卫崇荣正要答话,就眼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院出来,忙招呼道:“永安王殿下。”
☆、第034章 旧琴
卫昭闻言一愣,立时站起身来,回身看去,紧张道:“阿澈,刚才是你在里面?你哪里不舒服吗?”
姜澈的身体,从小就不是很好,端木惠曾经说过,他若想要安享寿数,日后不可过于劳神。可惜前任永安王姜陆只有姜澈一个儿子,他既然继承了王爵,就不可能不踏足朝堂。
骤然看到卫昭和卫崇荣,姜澈也很惊讶,愣了一瞬方道:“……我没事,不过是听说端木先生回京,特地上门拜访。”端木惠于姜澈,可是有救命之恩的。
卫昭眉毛微挑,显是不信姜澈的话,之前的小僮说了,端木先生在给病人诊治,可不是在接待客人。再说先生回京一个多月了,真是上门拜访的,早该来了,就像君情那样,断不会拖到现在。
不等卫昭开口,那小僮进屋了,恭敬道:“秦王殿下,先生请你进去。”说完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澈看得出来,卫昭有话要问自己,便笑道:“阿昭,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卫昭微服前来,多半也是寻医的,他不问清楚情况,如何放心得下。
卫崇荣很想跟着进去,但是小僮说了,端木先生看病有规矩,只见病人,不许旁人在侧,所以他是不能进去的。
见卫崇荣一脸写着不高兴,卫昭安慰了他两句,又叮嘱他不许乱跑,不许打搅姜澈,等卫崇荣一一应了,才跟着小僮去了后院。
卫昭刚走,姜澈就朝着卫崇荣招招手:“小王爷,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卫崇荣抬头看他一眼,蹬蹬蹬跑了过去。前世,看在卫昭的面子上,姜澈对他很不错,因而卫崇荣对他的印象,从开始就很好。
姜澈拉着卫崇荣,温和地问道:“小王爷,你能不能告诉我,殿下哪里不舒服?”从小到大,卫昭是最恨扎针喝药的,要他主动看大夫,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
卫崇荣歪着脑袋想了想,无奈道:“我不知道,爹爹不肯告诉我,你能帮我问问他吗?”
卫昭具体的身体状况,卫崇荣是真不清楚,不过他们每天一起练功,他看得出来,卫昭很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多半是身体原因造成的,如果可以,他希望姜澈能帮他问出来。
“哦。”姜澈幽幽叹了口气,眼中忧色更浓。能让卫昭主动前来求医的病症,显然是太医搞不定的,会是什么呢,他越想越是担心。
卫崇荣扯着姜澈的衣袖,小声道:“你也生病了吗?永安王。爹爹说,端木先生从不轻易给人看病。”
他记得很清楚,姜澈病故于太平十二年,因他死后无子,永安王的爵位由侄子姜远继承。在卫崇荣的记忆里,姜澈是为数不多对他好过的人,哪怕姜澈这样做的原因,全是为了卫昭。
姜澈没有回答卫崇荣的问题,反而笑道:“小王爷,我和你爹爹是好朋友,你不用一直叫我永安王,你直接……”姜澈的话没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骤然打住了。
见姜澈顾左右而言他,卫崇荣顿时明白,困扰他多年的心疾,只怕现在就有征兆了,可他仍是笑着回道:“那你也别叫我小王爷了,爹爹都叫我荣儿的,姜叔叔。”
“荣儿……”姜澈愣了愣,缓缓唤道。卫崇荣的眉眼不像卫昭,嘴巴和鼻子稍微有几分像,而最像的,却是性格,他看着此时的卫崇荣,就跟看到幼时的卫昭一般无二。
姜澈避而不谈自己的病情,卫崇荣也不好多问,两人干脆聊起了有关卫昭的事情,竟也聊得很投缘。
姜澈最想问的,是卫昭在扶余时的情况,不过卫崇荣很聪明,跟他绕弯子不说,还挖了不少卫昭的童年趣事出来。
骄傲如卫昭,为了姜澈可以服下素云丹,沉稳如姜澈,为了卫昭能够终身不娶妻,卫崇荣倒也不是想着凑合他们,而是他觉得,这样的两个人,勉强要做普通朋友,其实也是很痛苦的。
不多时,卫昭从端木惠的房里出来,见到的就是卫崇荣趴在姜澈腿上,两人聊得不亦乐乎的场景。
卫昭站在门边,扬声唤道:“荣儿,不是让你不许胡闹吗?”他眉宇微蹙,容色稍显不悦。
卫崇荣仰起头,反驳道:“我没胡闹,我在和姜叔叔说话。”说完看着姜澈,意在让他作证。
乍一听到卫崇荣对姜澈的称呼,卫昭的眉毛跳了跳,却也没有进行纠正,叔叔就叔叔吧,反正两家也不同姓,错有错着。
姜澈站起身,温言道:“阿昭,你误会了,荣儿没有闹我,是我先找他说话的。”卫崇荣附和地直点头,表示不是自己的错。
卫昭挑眉,神情将信将疑,卫崇荣扑过去,拉着他的手问道:“端木先生怎么说?他给你开药了吗?是不是吃了端木先生的药,爹爹的病就会好了?”
卫昭轻轻点头,卫崇荣身高有限,贴在身前看不到卫昭的表情,但是姜澈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的迟疑。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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