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臻匆匆检查余柏林文章是否有格式不对、字迹涂改等错误之后,便开始仔细阅读余柏林文章。
两篇文章,一问田策,一问教化。教化不说,田策实际上是问新政,需考生对实事十分关心,才能答出。
齐臻已经遇到好些考生试卷中,连新政条款都说不清,只能凭随口胡扯,或者干脆跳过新政只说自己思考,让他毫不犹豫的画了竖。
科举做官科举做官,可见科举就是为了做官。读书人应重事功,做官便应该做个能做实事的官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是迂夫子,本身就是骂人的话。你都在十年寒窗最后一站,将要授官了,连国中最大的一件事都未曾去了解,难道还指望你做官之后去了解吗?
这样的考生,文章做的再好,也让齐臻不喜。
他若不是个干实事的官员,也不会被封庭这么快提拔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了。
齐臻作为户部尚书,对新政一块,朝中除了洪敏之,估计就没人比他更清楚的了。
而他看了余柏林的文章之后,居然陷入沉思。
“难道是张岳……”齐臻自言自语道,“不,应该是陈太师,只有陈太师,才会有如此见地。”
朝中现无太师,只有太子太师,那陈太师指的就是太子太师陈曦。
陈曦被皇帝下旨,德王亲迎至京城,陈家一时风头无两,引起朝中很大轰动。
虽然喜的有忧的有,但没人认为陈曦担不了太子太师重责,对陈曦的品德才华,几乎是晖朝所有人都认可的。连不识字的田野村夫,都知道陈曦陈老大人的大名。
“早听说陈太师对余柏林很是青睐,亲自教导,看得比嫡孙陈磊还重。”齐臻心中不由涌起几分羡慕。对于他这种正直的实干派,陈曦堪比他官场偶像了。只是因为没有交情,陈太师又闭门谢客,他不好上门拜访。
可是陈太师对其余人闭门谢客,连辅政大臣都不给面子,对余柏林这个小辈,却是经常召其前去,听说余柏林还多次留宿太子太师府上。
真是羡慕。
齐臻又把余柏林第一篇策论看了一遍,不知道是不是有偶像效应加成,他越看越觉得其匕首投枪,璧坐玑驰。其中一些观点让他眼前一亮,令他深思,突然有一种回去该好好琢磨一下写奏折的冲动。
第一篇文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直到内侍把其余阅卷官已经阅好的试卷拿过来,他才发觉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可他觉得自己还没琢磨透,实在舍不得将这篇文章放下。
“若是能临摹一份……”说罢,齐臻忍不住笑了。这是殿试,他当然不能临摹了。不过会元郎的试卷肯定是会呈给陛下看的。陛下看了,可比他自己琢磨了再上折子更为好。
想到这之后,齐臻终于开始看余柏林第二篇文章了。
这下子他又不忍放下了。
余柏林第二篇文章怎么说呢……简直是……损!损的好!损的太好了!
这文章前面写的花团锦簇,徜徉恣肆,将每个时代对这两句话的不同理解结合当时的社会制度背景深刻阐明,震耳发聩。齐臻以前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如此解读孔圣人的言论,被余柏林这么一说,他心底好像揭开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瞬间明透了。
不只是这两句,余柏林这种结合当时社会制度和社会背景以及写书人本身背景来阐述经义的方式,在这时候独树一帜,另开先河,让齐臻眼前一亮。
朝中高官,基本都是活到老学到老,从不懈怠学业。齐臻忙着户部的事,对四书五经也从未放下过。余柏林这种论证方式,一下子给齐臻许多启发,让他对之前想不明白、看不清楚的观点,有了解决的思路。
只看了文章前半篇,齐臻就忍不住想回家读书了。
怪不得能写出《浅谈》和《集注》,怪不得许多垂垂老矣的大儒,会称赞余柏林为经义大家,后生可畏。
齐臻之前也是太忙,虽然听何振洲多次夸赞,自己也粗略读过余柏林两本书的前言,还未仔细看——他因余柏林年龄,还是有些轻视。现在看了余柏林的文章,他真是恨不得立刻回去仔细阅读那两本经义。
之前是他偏颇了。
可看到后面半篇文章时,齐臻忍不住笑了。
比起前半篇的光风霁月,后半篇突然在那光明背后有了一丝诡异黑暗。
这篇哪是写什么教化?分明是另辟蹊径,写的是对敌之策。
余柏林道,古时候中原只那么一小块,后来怎么汉人越来越多了?这些汉人,很多以前都被称为夷狄。
这都是从孔子广收门徒开始。
孔子收的那些门徒,有人是卑贱的职业,有人是不识礼数的蛮夷,但后来,他们都成了七十二贤人中的一员,是整个儒家文化的代表。
有教无类,不管什么人,都应该受到教育。
有教无类,人原本是“有类”的。比如有的智,有的愚;有的贤,有的不肖。但通过教育,却可以消除这些差别。
我们应该通过前一种“有教无类”的手段,达到后一种“有教无类”效果。
说白了,思想同化。
为什么我们武力上多次击溃那些蛮夷,但只要稍稍松懈,那些蛮夷立刻卷土同类。
因为“有类”。
我们要怎么让他们消弭敌意?
教化民众,从根上断绝他们和我们的不同,让他们后代子孙,从出生起,只知晖朝,不知其他。
“这篇文被兵部尚书看了,想来他会和我刚才一样,恨不得把这篇文章揣走。”齐臻忍不住笑道,“怎么之前怎么就没人这么理解这两句话呢?其实孔圣人说不定本意就是这样,圣人以德治天下,教化民众,不就是为了达到这个效果?可惜……唉。”
被人想岔了。
教化民众,要先打服了才能教化。没有实力,谁会听你说话?
余柏林文章中,也说明了这一点。
“不过比起兵部尚书,那三位阁老……”齐臻突然一个激灵,道,“坏了,三位武阁老也要阅卷,会不会见才心喜把人往武官队伍拉拢?呵呵,应该是我想多了。”
从文臣做到武官也不是没有,他们大晖朝的官员向来上马能拉弓,下马能提笔。就算不是武官,也可能被三位武阁老往兵事上领。
可余柏林之前一篇田赋也是十分出色,这么一个好苗子,被武将扒拉走了,岂不是很亏?
齐臻因为坚决支持洪敏之,所以和他关系还不错。他决定等殿试之后,立刻去跟洪首辅商量,可别被人先拉拢走了。
这时候齐臻又开始抱怨,就算是阁老,但武阁老也是武将,为什么也要来担任殿试阅卷官甄选文人进士啊。
内侍又来催了一道,齐臻才在试卷上画了圈,开始读下一篇文。
只是有了上一篇文做对比,对之后的文,齐臻失望越来越大。
老生常谈,全是老生常谈唉。
怪不得何振洲不顾形象也要亲自拿扫帚把张岳打出来,齐臻现在很能了解何振洲心情,他和何振洲友谊有了进一步升华。
齐臻能被震撼到如此地步,其余考官自然也不在话下。
余柏林做久了经义文章,殿试之前考试的策论也并非真正问策,而是从经义延伸,讽古谏今。终于可以来一篇文章放飞自己,还是自己挺关心的部分,这两篇文章真是写的酣畅淋漓,让余柏林好好的放飞了一番自我。
这两篇文章中可以窥见华夏上下五千年的(厚黑)精华,作为现代人,终究还是能让古人震惊一下下的。
不要说得现代人真的不如古代人似的。
殿试阅卷时,每个阅卷官平均分到试卷,先看完本人所领试卷之后,再将试卷在监领官的监督下,让内侍或小吏将试卷转给其他阅卷官,自己再阅读别人阅过的试卷。试卷轮换过程,称之为转桌。
余柏林试卷转桌之后,都严重拖慢了阅卷官的阅读速度。这一现象很快便被内侍禀报给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还在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关心这边呢。
内侍不但将这趣事告诉皇帝陛下,还将阅卷官感叹也一并传了过来。
封庭拍案大笑:“这必是长青之文。朕本想行个好,没想到反变成炫耀了。”
封庭十分得意。他弟弟运气好啊,遭遇个血光之灾不但逢凶化吉,还能捡回一个经世之才。
封庭想起余柏林之前谈笑,他也觉得,“德王”这封号是不是错了,应该叫“瑞王”、“福王”、“庆王”之类,才符合自家弟弟的好运气。
不过想想换称号挺麻烦,还是算了。
封庭在这里为余柏林的才华、自己的眼光和封蔚的运气而自豪的时候,封庭也终于看到了余柏林的试卷。
这字迹一眼就认出来了好吧?
封蔚看都没看,立刻给余柏林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比前面阅卷官画的圈都大。
嗯,不愧是我家长青,前面全是圈圈,就该这样。
封蔚还想着,谁要是有眼无珠,他定要找到是谁捣乱,之后好好报复一番。
结果大家眼光都不错嘛。
封蔚画完圈之后,才开始看余柏林的文章。看完之后,封蔚更加得意洋洋。
写得好,写得好!太给兄弟他长脸了!
为什么只能画圈不能写评语呢?他都想好写什么了。“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多么符合长青的文章啊。
可惜了,啧啧。
封蔚遗憾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契兄弟也是兄弟,嗯,可以,这很纯洁。
第58章
因封蔚对余柏林太过熟悉,文章他虽惊艳,但并不惊讶。余柏林的文到他这里,倒没有耽误时间。
接下来几位辅政大臣估计见识比较广,也没有之前几位阅卷官那样喜形于色。
不过暗中是否已经定下抢人策略,就不得而知了。
余柏林的试卷以全圈的最优成绩,跻身十位将呈给皇帝陛下的贡生试卷之中。
紧接着便是拆封录名。除这十人名次之外,其余人名次已经定下,可以抄录。若是会元遗漏其中,将挑选出来,抵掉选出的十位贡生中成绩最差的一位面圣。
当众阅卷官揭封之后,不由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他们之前认为是余柏林所写的文章,的确是余柏林写的。
“本朝要出一个三元及第了。”王海泉捋须微笑道。
“恭喜王阁老了。”众人纷纷道。
王海泉为主考官期间除了一个三元及第的考生,他也多了一大助力。
王海泉忙谦虚了几句。
看在封蔚眼里酸酸的。王海泉算什么,要恭喜也该恭喜他啊。
不过封蔚在外人面前一直是那么一副冷脸,除了他哥之外,没人看得出来他内心的不满。
封庭在看到呈上来的十份已经揭封的试卷之后,直接最先拿起余柏林的试卷一目十行的快速读了一遍,然后道:“余会元发挥不错,朕还担心他殿试上出了差错,让朕错过了六元及第的吉兆,那朕一定得罚他板子。”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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