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烛音微愣,瞥过他的神情,“审问顺利吗?”
“……”言子绪不知如何作答。
他心里纠结,谢濯臣说避开沈烛音的意思,应该是不想让她知道场面如此血腥吧。可她也不是好糊弄的人,他要怎么圆?
“顺利,你别管了,先回去吧。”
沈烛音回头看了一眼翠银,“接下来你单独审?”她怎么想怎么不靠谱。
“对。”言子绪挺直腰杆,“唉!”
沈烛音猝不及防拽着他转了一下,他本就不敢攥太紧,匕首一下飞了出来,落在地上“匡当”一声。
沈照在沈烛音身后探头,“这是什么?”
“哎呀!”言子绪急得用手去遮沈烛音的眼睛,“谢濯臣说要避着你,你快点走!”
沈烛音一巴掌将他的手打下,眉头紧锁。
“你别害怕,我……”言子绪手足无措。
沈烛音霎时恍惚,当初在书院,陈韬因为谢濯臣一刀而对他避之不及。可谢濯臣表现得太平常,她也没有见到任何和那事相关的东西,所以没有实感。可是现在,纵然没有亲眼所见,她脑海里竟然浮现出谢濯臣握着这把刀的样子。
她曾经偷偷看过,在刑部大牢的深处,他们最畏惧的审问,来自一个看似瘦弱,气质如松的文官。
谢濯臣看过许多的书,包括医学,不通药理,却能辩人体穴位。他知道刀刺哪里最痛苦,又或哪里最惨烈,他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那明亮繁华的京城,他常常处于最阴暗之处,被人唾弃、被人厌憎,亦被人望而生畏。
重生后沈烛音一直以为,谢濯臣走到那一步是为了捧起她,是不得已,是无可奈何。可此时此刻,她突然意识到,或许不止是因为她呢?
其实她没有那么重要,也根本不了解他。沈照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他是从什么时候惯用这样的方法达到目的,她即便重来一世,也仍旧站在雾里。
沈烛音将匕首捡了起来,言子绪愕然。
“你别,脏的。”言子绪抢过来,刀上的血迹一下污了两个人的手。
沈烛音回过神,“你快审吧,别耽搁了。”
“我……”言子绪为难得很,想起谢濯臣审问鲁二的模样,但他半点气势都学不来。
翠银在地上挣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脑子里有了更重要的事,言子绪瞬间将谢濯臣的叮嘱抛之脑后,当着沈烛音的面,磨磨蹭蹭走到了翠银面前。
沈照抽掉了翠银嘴里的布,她顿时泪眼涟涟,“大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奴婢好好在二夫人身边侍候……”
“住嘴!”言子绪将匕首丢在她面前,“什么二夫人,她一个妾室凭何称自己为夫人。如今鲁二已经招了,这刀上的血便是他的,你若识相,便将当年如姨娘之事坦白!”
“奴婢只是个婢子,奴婢什么都不知道!”翠银没有迟疑,咬死不承认。
言子绪几度鼓起勇气逼问,她都是同样的回答。
气得他扬起了巴掌,但又迟迟没落下,最后恼怒地甩了甩袖子。
“啪!”
沈照看得着急,上前一步,一巴掌甩在翠银脸上,把言子绪吓得连连后退。
“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翠银顿时恼怒,她是二夫人身边得脸的女使,哪里受过这种羞辱,“我是二夫人的人,你们不能对我怎么样!”
“是吗?”沈照丝毫不留情面,又一巴掌甩过去,翠银脸上有了对称的掌印。
“算了算了。”言子绪制止道,将沈照拉到身边。
翠银是个模样姣好的姑娘,如今双颊泛红,眼中盛满泪水,瞧着着实可怜。
“算了?她不配合怎么办?”沈照不理解。
言子绪思索着,“先关着,饿她几顿,她总会撑不住的。”
“不行。”沈烛音开口打断。
她嫌弃地看了一眼言子绪,迈步到他前边,对上了翠银又恨又怕的眼神。
“你想清楚,你是贴身伺候你家姨娘的,这么久不见人她肯定发现了。”
沈烛音的声音冷清又沉着,“既发现了又没人找来,要么是已经舍弃你,要么是根本没那本事保你。你在她身边那么久,应当知道她的为人,她可是一个会为了奴不管不顾的人?如今鲁二已经招认,你已经和此事脱不了干系。你好好想想,是你家那个自私自利的姨娘可能保下你,还是你宅心仁厚的大少爷可能心软留你一条性命。”
翠银怔怔抬头。
言子绪在旁愣住,他好像在此刻的沈烛音身上看到了谢濯臣的影子。
“你只是一个身家性命都在主家手里的奴,在这个家里,有人会为你赴汤蹈火吗?有人会为你豁出性命在所不惜吗?没有,因为你只是一个奴。你要活着,你要生存,你就得看清局势,把握抉择。”
沈烛音想,她原本也是这样一个奴。
“你若从实招来,本少爷自会给你一条生路。”
见翠银神色有所动摇,言子绪在旁果断道。
翠银神情茫然,房间里陷入长久的寂静,许久后她垂下了脑袋。
“求大少爷……”
言府的下人都知道,他们的大少爷宽厚大方,最是和善。
没有人怕他,但也没有人忠于他。
言子绪写完翠银的供词已经到了傍晚,盯着她签字画押后长舒一口气。
沈烛音坐在门口上等他,用手心融化的雪将匕首洗净。她面无表情,双眼空洞,手上的动作重复,言子绪莫名觉得她诡异。
“你是不是被吓到了?”言子绪在她身边蹲下,言语关切,“没事,我陪着你呢。”
沈烛音摇了摇头。
言子绪叹了口气,“你以后,还是在你哥面前老实本分些。虽然我答应过你不说他坏话,但我也怕……就是……”他心情复杂,脑海里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他亲眼看到的谢濯臣。
“虽说平常他除了话少一些,表情冷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可他有时候真的挺吓人的,好像对他而言,没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也从来不想后果。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一个……一个……”
“疯子?”沈烛音忽然笑了。
言子绪微微心虚,“这话可是你说的。”
沈烛音轻哼了一声。
谢濯臣啊,可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疯子。外人称呼她,都是说,那个疯子的妹妹。
晚上又下起了雪,言子绪带着口供去找母亲了,沈照帮他善后,沈烛音一个人回的住处。
她在门口看到了屋檐下等待的谢濯臣,他换了衣服,雪青长袍,白色大氅,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哪有别人想的那般凶神恶煞。
“你怎么站在这里。”沈烛音上前。
谢濯臣一眼就看到了她手里的匕首,他根本没指望言子绪能瞒过她,但也忍不住说了那句废话。
“还你。”他把暖手炉递向她。
沈烛音没接,抬手亮出她洗净的刀,笑道:“这个我就不还你了。”
谢濯臣微怔,“为什么。”
“小时候林姨娘院里的女使欺负我,我气得去厨房拿菜刀去找她,可你却抢了去,说这样锋利的东西既伤人也伤己。伤着自己别人会说你是傻子,伤着别人又会被说是疯子,你忘记了吗?”
谢濯臣在片刻的恍惚后轻笑,“那个时候你连刀都拿不稳,我只是怕你误伤我。”
“骗人。”沈烛音忽然鼻头一酸。
谢濯臣忽地用力,将匕首夺取,沈烛音还未反应过来,它就已经消失踪迹。
“我瞎说的话你倒是记得,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不准碰危险的东西。”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照样不准。”
他总用不容商量的语气,时间久了,沈烛音都忘了她其实可以不听。
谢濯臣背过身要走,待他走到拐角处,马上要消失在沈烛音面前时,蓦然听见一声喊。
“阿兄!”
“如果我听你的话不碰危险的东西,或者我保证这一辈子都会乖乖听你的话,那你可以,也不要碰危险的东西吗?”
谢濯臣的脚步顿住,入夜的风将纷纷扬扬的雪花吹入廊道,沾上他的发。
好冷啊,他想,母亲走得那年也是这样的冷。那年他年幼失去依靠,父亲漠视,所有的东西都被人抢去。
他太小了,什么都留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被他人占有、破坏。
甚至他们还要抱走沈烛音。
谢濯臣目视前方,仿佛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看到了幼时的自己,捡起母亲的簪子乱扎乱刺、撕咬、拳脚……他用尽一切可能去让别人害怕。
除此之外,他还能靠什么去留下沈烛音呢?
只能去做一个疯子。
谢濯臣没有回答,身影没入黑暗,消失在拐角处。
沈烛音眼前模糊,泪水是温热的,可它划过的地方,却更凉一些。
身为一个身家性命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奴,有人为她赴汤蹈火吗?有人会为她豁出性命在所不惜吗?
……
有的。
第27章 未来
这天早上乌云散开, 流淌出缕缕阳光。
不出沈烛音所料,谢濯臣病倒了。高烧不退,意识模糊, 和过往的冬天一模一样。
只是身在言府,从言子绪的口中可知,他的母亲因为他拿到供词而对他另眼相看,愿意见他也派人出面招待作为朋友的沈烛音他们。
屋里的炭火很足,蚕丝锦被轻薄又暖和,沈烛音环视一圈华丽的房间, 想起她和阿兄在阴冷的小屋子蜷缩度过的日日夜夜, 总觉得恍惚又不真实。
沈照从未见过有人病气来得如此凶猛,谢濯臣像被猛然抽走灵魂一般呆滞又虚弱,像那昂贵易碎的琉璃盏, 随时可能落地成为碎片。
同床异枕有三年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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