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激,宫雾还真就认了真。
“首先可以排除,绝对不是因为爱恋情愫。”
她观察着他的神情,愈发肯定。
“你和你发妻感情深笃,也一直没有纳妾,不可能喜欢外人。”
“然后也不大可能因为避仇。”
“如果你战得过他,不会把心刻意藏好,日后被算计着骗去洞窟里锁住。”
“如果你战不过他,必然会提前把大半功力藏好了,再想方设法叫后人取回来帮你脱困。”
胡丰玉被宫雾猜了两回,狐狸尾巴有些不耐地甩了一下。
“小姑娘还挺聪明。”他索性卖起老来:“两般都不是,还能是什么?”
七情六欲,宫雾因着师兄的关系已有提前做过功课。
“喜、怒、哀、惧、爱、恶、欲……”她掰着手指一样一样数过去,忽然停了下来:“按你的性格排除其他几样,就只剩了哀。”
胡丰玉扬起单眉,听得好笑:“我?因为哀思把心拿了出来?”
“你有没有搞错,要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了。”
宫雾仍然在自顾自思索:“哀思倒不太会,但哀怜很有可能。”
“就这么定了。”她抬头道:“我猜是因为哀怜。”
胡丰玉沉默半晌:“太离谱了,你要不想点别的。”
“错了就错了。”
狐狸祖宗有点烦躁,尾巴又甩了两下,拍得贵妃榻唰唰响。
“行吧。你猜对了。”
他双臂支撑着坐起来,开始讲换心的原委。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狐狸生在虹陵,因受得每庚申年一度的帝流浆,汲饱月气精华开了灵智。”
“这狐狸苦修五百年生了人身,期间与发妻繁衍出一大宗门,在虹陵过得很是惬意,全宗上下一起修仙悟道,吃喝不愁。”
“直到有一日,虹陵车马嬉闹,又有帝王车马遥遥远来,护送棺椁葬入陵中。”
宫雾忽然打断:“所以虹陵真是陵墓?”
胡丰玉用奇异目光道:“你难道以为都是传说吗?”
“我生在东南,又没有去过北方……”宫雾哑然:“所以天阶也是真的?”
早在还是幼童的时候,她就听张师尊讲过这番神话。
说修行人在尽北处可见千云天阶,凡是得到成仙者都要一步步登入三十六重天上,几历开悟终能修成大罗金仙。
据说天阶以西是大无相寺,以东则是虹陵群岭。
但是她那时候还分不太清许多话的虚实,以为这是一种比喻修辞。
“只要进了关内,但凡开了灵视都能瞧见高高天阶,就在天地尽头。”胡丰玉看得感叹:“原来南方人真没见过天阶。”
“南方人怎么了!”宫雾笑起来,又道:“听一众师尊说,虹陵原是红白双龙相争,后来化作横纵山岭,高耸入云。”
“那里有仙气如霞,天杰地灵,连外行人也能一眼看见龙脉起伏,很是奇诡。”
“所以皇帝老儿们朝朝代代都往里头葬。”胡丰玉道:“你是不知道这山里都有多少帝陵,到处都有盗墓贼想法子打孔钻进去找些金银。”
他作为一只狐狸,连虹陵里的修行人都不愿接触,碰见帝陵发葬也一并避开。
也是缘命注定,有盗墓贼钻开孔隙,但死在了水银长河里。
可当天夜里,有孤女们连声呼救,凄厉哭声传出孔洞外。
宫雾听得骇然,下意识插话:“难道那里面的人,后来竟成了缎红坊的老祖?”
胡丰玉颔首道:“正是。”
-2-
殉葬这事,连累的不仅仅是宫中嫔妃。
最初是无论生育子女与否,都要一并下葬随驾殡天。
有活葬有死葬,均是亡魂无数。
后来渐渐改成有子嗣的嫔妃免过一死,但无所出的仍要一同仙去。
上位者尚且如此,下位者更是凄惨。
皇帝活着的时候免不了作威作福,死了也会预先考虑好一并规制,力求下地府了一样过得舒服爽适。
连后宫嫔妃都带了这些个,来伺候的童男童女更要许多。
为了防止这些小孩哭喊吵闹,太监们会预先把他们迷昏药死以后再葬进陵寝里,送至西天继续伺候主上。
也不知道是有人心怀善念悄悄换了药方,还是有几味药草因为受潮失了药性。
这一次送来的一大批童女竟然未死,半夜里大概是醒了,哭得几乎撅过去。
胡丰玉当时年方六百来岁,听小狐狸汇报时心有不忍,设法开辟通道把她们救了出来。
几百个孩子里,彻底被药死的已有九成,还剩几十个女孩神智清醒,仅仅是饿得发急。
他把她们带回洞府里,给足衣食后让她们自己决定去留。
有些姑娘到底胆子小,实在不敢在狐狸洞里长住,连连磕头感谢恩情后逃出虹陵,后来嫁于人妇,过得还算凑合。
也有三十来个姑娘定了心神,从此拜他为师祖,自己跟着修炼悟道,做了胡家的外姓弟子。
虹陵胡氏子息兴旺,毕竟每年每窝都能生出三到十只,又因修道的缘故大多长寿,几百年里子子孙孙排了上百辈,家谱都写不过来。
这三十六个姑娘里有二十余位最终与同门师兄结为连理,后来的孩子也姓了胡。
也有十几位深笃道心,最终在一两百岁的时候得开仙根。
胡丰玉看在眼里,唤年岁最长也修行最深的姑娘秦将雨单独一见,劝她自开仙门,广结善缘。
他看重她的性格天赋,告诉她虹陵虽好,但与她的五行不合,有碍修习。
再一个,这么多女子混在狐狸堆里,还是不太合适。
秦将雨深深一拜,再度谢过师父恩情,后来领着一众师妹离开虹陵,回京自立缎红坊。
后来数辈缎红坊门人也一并有了拜狐仙的规矩,每逢时节还会送礼拜会虹陵,几百年里两处宗门都关系和睦,是诸多仙门里难得的长久友缘。
听到这里,宫雾不禁想要他透露些后事。
“难道就是这个秦姑娘,后来害得你那么惨?”
胡丰玉摇摇头。
“她是极好极好的人,即便是仙去了,也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半句坏话。”
宫雾饮了口花茶,感慨道:“我早该听你讲这故事。”
“没想到里面的这些曲折这样听得人动容。”
胡丰玉笑了笑,继续往后讲。
缎红坊以舞乐仙修为重,后来渐渐借由秦将雨的经营,还与皇族结下了深厚的隐秘关系。
此处原先是男女弟子都肯收下,但因为孽情生事的缘故,没过几十年便定下了门规,只收女不收男。
如若有意成婚论嫁,缎红坊会备下厚厚嫁妆,送她出坊。
但今后道修师承,都与外嫁女子无缘。
“肯定是因为殉葬的缘故,每年哪怕缎红坊不收弟子,门内都会秘密收下大批的女孩子,”胡丰玉说得叹息:“原先殉葬的人群里,也是女童远远多于男童。”
“我还听族孙说过,像是有妃子秘密逃入缎红坊里,后来也修得了仙身。”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宫雾听得感慨:“那确实是广结善缘了,不知道能暗里帮助多少人脱离苦海。”
“后来渐渐也有人把弃婴半夜放在缎红坊前,”胡丰玉不住摇头:“我不懂人到底为什么能遗弃子女,即便是我族生得再病幼的小狐狸,也一定会被好好照料着。”
宫雾想起自己的身世,一时笑着沉默。
“如果是女婴,缎红坊便都会收下,男婴则一概送入济慈院里,哪怕会被外人骂她们偏心不管。”
“直到有一天……又有男婴被扔在缎红坊前。”
那男婴天生有不治心病,一旦大哭便容易气绝而亡,济慈院的人早早就拒收过这孩子,说实在养不了几年,见他痛苦死去反而堵心。
就连郎中也劝,胸痹之症便是富贵人家成天靠着人参灵芝吊着命也难治好,不如一副药送他去那极乐福地,早日投胎算了。
这烫手包袱被扔到缎红坊面前,许多姑娘也是狠下心来劝秦将雨放手算了,没想到秦宗主想了又想,最后把他留下来,取名秦绵久。
“留下来了?”宫雾怔住:“他要是留下来,在女人堆里这么长大了,将来得惹出多少桃花债?”
“是啊,缎红坊的姑娘们也这样想。”胡丰玉叹息道:“虽然他自幼被扮作女孩,无论是绾发穿衣都一概避作女身,但也逃不过这一劫。”
“缎红坊这样掩人耳目,也是怕惹来外议。”
“哪想得到,他最后爱慕上了他的师祖,也就是我的爱徒,秦将雨。”
宫雾听到这里,已经察觉到许多不妙。
“他有心症,怎么会活到情窦初开的年纪?”
“从这孩子幼小起,将雨就常常带着他来拜我,我也常给他们虹陵仙草拿去炼制药丹。”
“他后来虽然也开了灵窍,可到底先天不足,连修仙都慢其他许多,能活着便很是不易。”
他师祖早就位列仙阶,两人更是一祖一孙,怎么可能有缘分?
想起前面猜的答案,宫雾看向胡丰玉的胸腔处,觉得这事太过荒谬。
“你不像是能怜惜他的性格。”她努力找这故事里的破绽,觉得不妥:“如果是秦将雨需要换心,我都觉得合理很多……”
秦绵久和这狐狸祖宗感觉缘分平淡,仅仅是数度照面之缘,怎么会害得他最后到了这个地步?
胡丰玉摸了摸心脏位置,似是看出她的问题。
语气虽然平淡,但能听出咬牙切齿的意思。
“我那是……借,他,一,用。”
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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