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轻盈、干净又带着几丝温暖的声线落在了交错无序的鸣响中,它清空了他耳中的喧嚣,或者说在他的世界里其他的声音都被这熟悉的声音所驱逐了。
他有一种终于翻到一本书结局的感觉,只是他已从行文中看到了不详的预兆,他既害怕又期待,他想把书盖住,给自己多一点时间。可被杂物模糊的视野中,却有一缕光在黑暗芜杂中逐渐放大、蔓延、生长,由远及近,直至来到他的眼前,形成了可以分辨的形状。
那个他念念不忘的女孩,在丝丝缕缕清澈的光线中,展示出了她的轮廓,她洁白素净的面庞散发着神圣的光辉,白色的修女服彷似纯净无暇的云朵,裙摆在冷风中摇曳如随风飘散的花。她手持权杖,像是被时光剥蚀的古老壁画中的主持祭祀的圣洁女神。
成默躲藏在面具之下,偷偷凝视着她越来越近。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女孩还是那般年轻美丽,一如几年前离别时的少女模样,可她又散发着凝重肃穆的气息,就像她的躯壳凝固在了时间之中,如同……如同——活着的化石。
“成小默,停手吧,你答应过我,不会变成……这样……”
这亲昵的称呼钻入耳朵,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感觉到浑身战栗,耳膜像是被连续重锤的鼓皮,它掀起的不是声浪,而是有节奏的,自心脏而来的血液潮汐。
他的心跳,他的血,他的瞳孔,他的耳膜,全都在这里,还有她的名字。
他不敢直视她,不敢直视她一如从前的微笑,不敢直视她滑过脸庞的那颗泪水。他低垂着眼帘,像是从门缝中窥视,那月光般温暖清凉的光线,穿过了纷纷扰扰的杂物,落在她的脸颊上,化为了斑驳的雪,就像她已在风雪交加的夜晚站了很久,就为了等待他打开眼前的这扇门。
世界是如此安静,安静到能隔着门,听到了两个人的心跳声。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要不顾一切的打开这门,冲出去,和她拥抱,想亲吻她,倾诉思念,乞求谅解。
因为,因为,这个世界上,对你来说没有人比她更重要了。因为她,你才对这个世界充满热爱。因为她,你才明白爱是什么。因为她,你才体会到被爱的幸福。因为她,你才懂得了生命美好。
然而,然而,你现在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少年了,你有了其他的女人,你还有了孩子。可你无法否认,在很多时刻,也许是夜深人静隔窗面对万家灯火的那一刻,也许是行走在人流拥挤的街头听到熟悉音乐的那一刻,也许是翻开书籍看到了一段触及内心文字的那一刻……一些画面就会像突如其来的子弹击中你的大脑,让回忆炸开,飞溅的时光中,全是她的影子。尽管她已经离开了你的生活,但你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彻底的改变了你,改变了你的人生的女孩。
在那之后,你经历了很多,在不断碰壁的过程中,你通晓了女人的内心,你清楚的知道她们需要什么,怎么样的行为算是浪漫。你慢慢的懂得了情调,熟知什么样的礼物能够讨她们欢心。也许你已经轻而易举的就能让一些女人对你死心塌地。也许你懂得了太多,反而对此感到厌倦和无力。
相比之下,曾经单纯的时光,是如此的简陋,可是越是如此,你就越是无法忘却她。即便此时你已经能够平心静气的面对过往,你已经变成了你年少时心心念念的大人,你已经开始面对更为复杂的人生。你逐渐发现大人的世界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它没有小说里里跌宕起伏的情节,人生不是爽文,充斥的只有老板的呵斥、同事的抱怨、家人喋喋不休的喧闹……即使能够抛开繁芜的人际关系,你也并不轻松,金钱的压力、业绩的负荷、对生存的焦虑、对未来的迷茫,这一切都在你本该安享寂静的时候叫你窒息。而你审视自己,意识到你并不是一个强者,你丢掉了梦想,做着乏味的工作,变成了一个流水线上随时可以被替代的零件。你回到家里,幻想这里是你能够栖息的港湾,但实际上它从不属于你,要么属于房东,要么属于银行。你渐渐发现,长大后的人生,它要么枯燥,要么苦涩,即便你深得上天厚待,拥有了物质上的满足,你还是被时光逼迫得很难兴奋和快乐,偶尔的安静都显得如此疲惫。
于是你开始怀念年少的时光,怀念穿过梧桐树叶投在课本上那散乱的阳光,怀念放学后嘈杂的人流和篮球架上随意飘荡的白云,怀念学校小卖部冒着热气的豆浆和两块五的可乐,怀念学校门口的炸串和二十五块的麦当劳套餐,怀念面对女生不知道如何聊天显得很二百五的少年。
你还会……
你还会怀念那个坐在你的单车后座,笑着说将来要和你走遍世界的女孩。怀念那个放了学在校门口等着你,只为喝一杯奶茶,一起坐十分钟公交车的女孩。怀念在晚自习的操场上,摸黑牵你的手,仰望着天空数星星的女孩。
那时你从未察觉到这些看似普通的东西是如此珍贵,你以为金钱唾手可得,爱情想来它就会来。你以为长大以后,你就能拥有渴望的一切。却从来没有想到这段你努力想要摆脱的年少时光,就是命运之神最大的恩赐。
三年、三年、六年、三年、三年又四年,你从牙牙学语到大学毕业,你以为人生应该分一个又一个阶段,就如四季,草木发芽,蛙鼓蝉鸣,枫林如火,鸿雁南飞。就如故事,起承转合,高潮低谷,分别重逢、阴晴圆缺。
直到走出校园,你才会发现人生在长大以后,一般不分阶段,就像是《无间道》里梁朝伟对他的上司黄秋生说的台词:“明明说好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都快十年了!老大!”
没有阶段,没有结束,没有叼着冰棒去打篮球看电影、抱着救生圈往水里跳冲着穿着死库水女生吹口哨的暑假,也没有骤然落雪就兴奋的跑出去堆雪人打雪仗、拿着红包凑钱在喜欢的女生楼下放烟花的深冬,你不再愉快的跨过了一个假期,就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你的人生进入了漫长的熬。
于是你渐渐明白,父母从来不是你成长路上的障碍,是他们为你挡住了烈日和寒风。当你自以为的障碍消失,你才看到真实世界的凄风苦雨。
再后来你还会发现,其实你不一定是故事里的主角,你没有那么特别,你很平凡,你很普通,如此平凡和普通的你,曾经竟拥有过或者说曾经如此接近过那么美好的她。
可是,你再也找不到那样简单纯粹,微笑像是夏夜微风般的女孩啦!
可是,你再也找不到那样清澈明亮,足以照亮你人生的女孩啦!
可是……
可是当她真的恍如神迹般再次出现在你的眼前,她还是从前那个她,甚至一模一样,一副没有被世俗浸染过的纯真模样。
而你却庸懦浑浊,你却俗世缠身,你恍然惊觉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
你扪心自问:你的人生结束了吗?
你现在自由了吗?
你的人生又开始了吗?
你忘记了你是谁吗?
这些问题并非稻田里的哲思,而是现实,它们汇聚成网,并且还在随着岁月缓慢扩张,将你紧紧缠绕。
你凝视着她,心上有无数个问题在疯狂的生长,如野草般掠过你的视线,几乎将你吞没。
你记得你的父母吗?
你记得你的老师和她的父亲吗?
你究竟想要获得什么样的结果?
你是否愿意为了她牺牲一切?
你又愿意为她付出多少代价?
你想家吗?
你有家吗?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你想回家吗?
你是否想要逃离?
你为了她做过那些事情?
在你的人生中,她究竟是观察者还是参与者?
你在此刻凝望着她,到底是怀念还是又一次心动?
你想说的话蕴含着怎么样的心情?是《好久不见》还是《富士山下》?
你是不是不过是借着回忆来抵抗现实的沉重?
你记得你背负着什么吗?
你又在期待着什么?
你认为逃跑是勇气还是前进是勇气?
你到底是想成为时空的穿越者还是想要成为光阴的守望者?
假如你选择了逃走,那么你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你心里有答案了吗?
成默找不到答案,时间太急迫,她的那滴穿透时空的泪水却已渗入心脏。海风在吹,又苦又咸的滋味似刀剑风霜,一下又一下雕琢着他的躯壳。
他恍然明悟,不管你如何回望,不管你如何流连,人生就像是那列单行的k20,你已经预知了它的毁灭,可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沿着既定的轨道走向不可逆的结局。李济廷和大卫·洛克菲勒都已经告诉了他,即便强大如斯,所有路过的风景注定无法重复,所有经过的站台再也无法回头,你休想要停下,除非死亡。
你一言不发,你驻足不前,你甚至必须要推开她。
你认清楚了……
你终于认清楚了,无论是谁的青春,都不过是个短暂的美梦,度过了最无忧无虑的年少,人生的痛苦和无聊才是常态。
你隔着交错的激光与湍流,遥看着那个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女孩,就像远野贵树隔着快速疾驰过的小田急线注视着篠原明里。
远野贵树再也回不去那漫长的琦京线,回不去那个燃烧着炉火的候车室,更回不去那株樱花树下。记忆不过是可供凭吊的片段,它不是证据,不是解药,也不是地图,更不是信鸽。
那么,远野贵树隔着飘落如雪的樱花看到的是遗憾吗?
也许,在他转身之后,那就应该叫做成长。
蓦然回首之后,你向前走,才发现困住你的那片澡泽早就消失了。你终于懂得,人生就是如此,那种情投意合的错过又重逢,只会发生在电影里。在绝大多数人的人生中,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即使再重逢,即便她还是从前的她,你也不再是以前的你,你受困于事与愿违与无可奈何交织而成的蛛网之中,被粘在上面动弹不得。
你心跳如火如荼,剧烈的搏动中有个声音在你心脏深处大喊:“打开门啊!抱住她啊!你还在等什么?”
那个人,也许是坐在电影院里的你,那个时候,也许你在看的是《你的名字》,是《天气之子》,是《铃芽之旅》。
是啊!那样不顾一切的重逢,只有童话故事里的少年才能拥有吧?
你可以怀念,一千遍,一万遍,一亿遍,就像手机里一页又一页没有收件人的信息,可最终却只能像现实里的远野贵树一样,隔着列车,看她走远。
说一声“再见”。
这声“再见”仿佛悠远的回响,它来自于许多年前的夏天。在他踏上那辆列车的十一号车厢,他对未来一无所知,站在车窗边面无表情的对李济廷说了“再见”。
可能,它来自更早的那栋老屋,他和父亲吃过了打边炉看过了电影《无问东西》,他像往常一样早睡早起,在一个普通清晨,他拿着白煮蛋,对父亲说了句当时认为无关紧要的告别。
还可能……还可能它来自某个雨后的傍晚,学校门口的奶茶店。有个女生煞有介事的在杯子上写下了“我颠倒整个世界,只为摆正你的倒影”,然后对他说了许多关于重逢的话,那些话语仿佛就是不可违背的预言,与此刻几乎分毫不差。
唯一有区别的是……
唯一有区别的是,他们无法实现承诺,即使许下诺言之时坚信自己可以,然而此刻依旧对相向而行,彼此都无能为力。
“庇护圣女怎么可能庇护一个魔鬼?是时候认真的说‘再见’了。”成默心想,“我最后能为你做得到的只有推倒这座欲望的金字塔。”
一道光圈如涟漪般向四周扩散,瞬间清空了方圆几十公里之内的天选者。
他缓缓的举起了“七罪宗”指向了那个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女孩,在她想要抬手推门的那一刻,就像是对自己举起了枪。
他缄默了几秒,在她没有来得及说出其他的话之前,平静的扣动了扳机。
子弹从他口中激射而出,事隔经年,正中眉心。
“女孩……你离我太近了。挡住了我前进的道路!”
天幕澄澈,剑光抵在了她的手心,鲜血映红了她白昼般的脸,一缕和煦的暖风,穿越了时光与生命的缝隙,吹落了点点泪水,那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痛苦与真实。
他凝望着那在风中飘散、消失,融入黑暗的泪水,仿佛看到了极光照亮的天边、星球糖和冰湖、柔软的唇、寂静的麋鹿群,这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常如插曲般跳入大脑的画面,随着那些泪水被埋葬在了重逢的夜晚。
大海遍布尸骸,死亡是罪与罚的交响,天空是冰冷俯瞰人间的眼睛,月亮是瞳孔。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值得庆贺的重逢,只不过环境有些不合时宜。
“那么,就让我为这次重逢献上最宏伟的祭典。”
他心中如此想,黑色羽翼如突然跳出祭坛的火焰,挥发出热力与星屑,在空气中涌动如潮,他无声告别了试图靠近的一切,迎着漫天花火,直向天阙。
他举剑,刺向那傲慢的瞳孔。
他在天际燃烧,就像是即将坠落的太阳,将以残酷而猛烈的孤独,以永夜杀死伟大的命运。
那么,你隔着飘落如雪的樱花看到的是遗憾吗?
成默觉得就算他和她不过是短暂重逢在历史的褶皱之中,就算他即将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没有遗憾。谢谢你,妈妈,教会了我,告别也是一种祝福。可是,妈妈,我真的很喜欢她。”
第三百一十九章 诸神的黄昏(终章下)
【bgm-《youseebiggirl/t:t(叛变神曲)》泽野弘之】
这一刻,在人潮混乱的各大城市,每一片大荧幕都在直播nf之海那危险的盛况,底下一排滚动的字幕则在播放星门各处基地受袭的情况。警报声在水泥森林上空盘旋,白人们拿着手机从家里逃了出来,一边看直播,一边奔向最近的避难所。其他肤色的人们不顾死活展开了大规模的陵园购。而在墙街,刚才还在欢庆的高楼大厦顶端站满了西装革履的人,他们排着队跳向了灯火通明的长街,在历史悠久的石板路上摔成了一朵血花。曾经喧闹繁华的街道前所未有的混乱,枪声、尖叫声、喇叭声、哭泣声、祈祷声……混成了末日的序曲。
爱德华·罗铜財尔德站在窗前,凝望着喧嚣又死寂的城市,一言不发。
反叛的大魔王 第10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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