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陈行止笑了一声,似乎是在掩饰尴尬,他觉着他不该跟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这些,但又觉得现在的小孩儿什么都懂,说了好像也没什么。
灯又闪了一下,黎江白下意识的眨眨眼,他说:“我知道,我妈很爱我爸,她除了我爸不喜欢任何人,包括我。”
黎江白本来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打小便过得仔细,又在不停的挨打中学会了看人脸色,尤其是对秦茉俞,他能将人揣摩个八九不离十。
黎江白下意识的摸了摸胳膊,那儿常年带着红肿的血痕,或者是大片的青紫,不过这两年血痕渐渐退了去,只剩下几条不太明显,但细看又有些狰狞的疤。
灯光很亮,映在黎江白眼中就像是井水里的月亮,黎江白的眼睛很干净,说话时不由得流露出难以遮掩的伤感。
陈行止看着心里揪了一下,他又揉了揉黎江白的后脑,轻声说:“每个人爱人的方式都不同,你妈妈只是用错了方法,不要怀疑她对你的爱,没有一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黎江白没有吭声,他想了一想,只微弱的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话题就此结束,陈行止继续写着病程记录,黎江白颇为乖巧的坐在一旁,眸光直愣愣的看着电脑旁的一颗小仙人球,不知在想些什么。
敲键盘的声音就像是静谧的催化剂,令本就安静的办公室里变得更加安静。
秦茉俞这一觉睡得当真是好,一直到下午交班查房她都没醒一次,冬天本就黑天黑的早,病房里昏暗的就像是没有人一样,黎江白一直待在办公室里,时不时扭头往那边儿看看,他其实很想去看看秦茉俞,但又怕打扰秦茉俞着难得的午觉。
“我妈还能做手术吗?”黎江白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哑,“做手术会不会能好一点。”
陈行止与别的一声换了夜班,今儿个晚上他要待在医院里,所以他并没有脱白大褂,电脑也一直开着。
“不会,”陈行止说,“依你妈妈现在这个情况,她下不来手术台的可能性要比好一点的可能性大很多,我其实更建议她出院回家,在熟悉的环境…”他停了一下,“在熟悉的环境里会放松一些。”
刻意的停顿并不能隐瞒,黎江白清楚的知道陈行止未说出口的那几个字是什么。
在熟悉的环境里等待死亡会放松一些。
黎江白一直觉得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哪怕他经历过父亲的事故,也从没对“死亡”产生过惧怕和慌张,但这次他陪着秦茉俞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尽头,就像是置身于一片名为恐惧的迷雾中。
他不知道尽头在哪里,走多少步才能到,但他怕突然有一天迷雾散去,低头一看尽头就在脚下。
陈行止白班连着夜班,太累了,所以并没察觉到黎江白的恐慌,他给黎江白接了杯水,坐下来仰靠在椅子上,抬手揉了揉眉心:“但你妈妈不同意,她怕在家你一个人照顾不了她,在医院有医生护士还有护工,她想让你放心些,也轻松些。”
黎江白还是没说话,他微微低着头,微长的刘海遮住了眉眼,也遮住了他低落的情绪。他沉在自己的情绪里,沉在那团迷雾中兀自纠结,他想看看前路,又怕看见前路。
医院的临终关怀做的不错,普通病房也没有那么贵,秦茉俞自知时日无多,也费不了多少钱,她在医院住着也确实要比在家里方便些,但也有了最大的遗憾。
风雪肆虐,终于在一个周三的深夜停止,雪在路边积得厚,能没过人脚踝,突来的安静像是死神的低语,它扛着镰刀站在窗前,冷眼看着病床上的人。
风雪一停,云也跟着走远了,第二天竟是个大晴天,厚厚的雪将太阳映的冰凉,对面的房檐上挂上了冰凌。
秦茉俞就死在这个大晴天,死在太阳刚好照在床边的那一刻,她最后看见的便是窗下瓷砖反射的光,光影里飘荡着灰尘和被子掸起的轻毛。
秦茉俞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她没有力气,最终也只是吐出了一口气。
她错过了与黎江白的最后一面,她还没能亲口跟黎江白说一声抱歉。
秦茉俞自知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多年的动辄打骂也没让黎江白与她疏远,她被浓烈的愧疚缠身,走的并不安详,眼角最后一滴泪水滚烫无比,像是在心口流出来的一样。
窗外的枯枝晃了晃,今天的风并不大,却像刀子一般剐着路上的人。
黎江白得到消息的时候正上着第二节课,班主任火急火燎的闯进教室,招呼了黎江白就将他带去了办公室,班主任一路上一直在做好久的思想准备,他不停的深呼吸,缓了许久才跟黎江白开口。
“小白你要做好准备,”班主任扶着桌子蹲下身,再次深呼吸,一手搭在黎江白肩膀上,镜片后的眼睛露着心疼与怜悯,“医院来了电话,说你妈妈…”
他哽咽了一下,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鼻子被这一口气逼的酸了一下,镜片上登时起了一层水汽。
班主任长吐一口气,低头擦了下还未掉下来的眼泪。
“小白…”
他正要接着说,却被黎江白打断。
“是我妈妈吗?”黎江白说着,他故作镇静,但声音还是有点抖。
“嗯,”班主任眨了眨眼,把鼻间的酸楚憋了回去,拼命牵动肌肉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他握住了黎江白的手,企图给人一点安慰,“你别害怕,老师会陪你一块儿过去,有什么事儿都有老师顶着呢,别怕啊。”
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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