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有些恍惚,水师的变化实在是太大。
自从洪武五年开始,自己一直留在北平,督造新都,这一去便是七个年头。为了一座宏伟的帝都,为了能将自己的名字留给后世,为了证明自己并非碌碌无所成之人。
七年,回头望不过一瞬间。
可就是在这一瞬间里,大明王朝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这些改变让一直停留在北平的自己有些无所适从。
姚广孝感叹蒸汽机的强大,船只不再需要人力,完全克服了季风与洋流,这也意味着大明的船只想什么时候出海就什么时候出海,不再受季节约束。
蒸汽机船是海上跑的,听说金陵还出现了陆上跑的火车。
七年前,朝廷还承受着诸多压力,边疆压力有增无减。
七年后,那些曾以为会成为大明王朝长期威胁的鞑靼与瓦剌,一个被打残了,一个臣服了。东北女真的问题解决了,兀良哈也找不着了……
姚广孝含笑:“老了,若是再活个十年,兴许能见证真正的盛世,一个强过秦汉,富过两宋的盛世。”
耿璇连忙宽慰:“姚侍郎说的哪里话,看你精神矍铄,一些知天命之人都比不上,百年问道可期。”
姚广孝连连摇头,转过身看向日月旗:“不行了,去年起夜只有三次,今年到了四五次,这身体,怕是扛不住太久了。还要多久到金陵?”
“用不两日,很快就会到长江口。”
耿璇指了指南面。
姚广孝微微点头,走入船舱。
岁月不饶人,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还是没睡。
船到金陵。
朱允炆第一时间接见了这位苍老的老者,少不了一番唏嘘与感叹。
没有人知道朱允炆和姚广孝说了什么,只知道两人在武英殿的偏殿里待了两个多时辰。
姚广孝离开皇宫之后,第二日便登门了燕王府。
这个举动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在意,毕竟姚广孝与朱棣的关系密切,早年间更是跟着朱棣,走访串门下,并无不妥。
朱棣多年不见老朋友,欢喜不已,连忙安排设宴款待。
姚广孝一脸笑意,一手盘动佛珠,面对故交,曾经亲密无间的朱棣,轻声道:“还请王爷屏退左右。”
朱棣见状,知道姚广孝有话说,便抬了抬手,让左右退出房间。
看着高深莫测的姚广孝,朱棣摇了摇头:“姚师还是一如他年,令人无法揣测。”
姚广孝见房内只有自己与朱棣两个人,轻声开口:“王爷,可还记得那顶白帽子。”
朱棣悚然,震惊地看着姚广孝。
所谓的白帽子,是姚广孝送给自己的,也就是王上加白,“皇”字,是问鼎皇位的意思。不过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父亲朱元璋还在。
如此漫长的岁月,如此久远的事,姚广孝为何突然提起来?
“你这是何意?”
朱棣不安。
姚广孝呵呵笑了笑,佛珠转动:“老僧曾说过,王爷身上有龙气。现在想来,这句话不对,但也不尽然。若是王爷愿意,白帽子也未必不可戴。”
朱棣凝眸,盯着姚广孝,摇了摇头:“说出这样的话,你就不怕皇上杀了你?姚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已没了往日势力,也没了往日雄心。莫要再说,再说下去,我会亲自将你绑起来送到宫里去。”
姚广孝抬手指了指西面:“戴白帽,未必一定要造反。”
朱棣不解。
姚广孝沉声:“王爷的封地在美洲,在许多人看来,那里是蛮荒之地。可王爷,那里是无主之地,是你真正的封国。在那里,莫要说白帽子,就是一身黄,也没人说什么。”
朱棣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你是在游说本王去美洲?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姚广孝将佛珠搁在桌案上,认真地说:“自然是老僧的意思,皇上手中可选的人多了去,没有必要非要王爷亲自前往。只不过在老僧看来,逢雨化龙,只应在美洲之地。大明国大,不可能完全接管美洲,那里的封国,实际上是另外一个国。”
朱棣自然清楚这些。
有海洋作为阻隔,美洲与大明的联系不会太频繁,朝廷的旨意一两年传递一次都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朱棣完全是一国之主,掌握着那一片土地之上所有人的生死富贵。
只是,这种“帝王”的待遇,是打了折扣的。
朱棣顾忌的是水师,这些家伙太过强大,哪怕是自己开荒了,种地了,耕耘了,可等到收获的时候,谁能保证水师不过来装自家花生、玉米。
为他人做嫁衣,朱棣不愿意去干。
朱棣说出了最大的担忧:“美洲的成果,未必落在我的子孙头上。”
朱瞻基一心一意想去美洲,朱棣不可能不管不顾不支持。
可问题是,朱棣不能保证自己为朱瞻基打下的基础,开辟的局面,到最后真正说话算数的是不是朱瞻基。
万一等朱允炆没了,朱文奎上来,到那时候下一道旨意:
燕王不法事众,收回封国。
到那时,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姚广孝深深看着朱棣,缓缓地说:“若是皇室保证不收回封国,而是特许封国世袭罔替呢?”
朱棣豁然起身,抬手指着姚广孝:“你,你还说是你自己的主意!你是个和尚,怎么能打诳语!”
姚广孝无奈地指了指桌子上的佛珠:“佛珠不在手,佛祖会宽恕老僧的……”
第一千四百九十章 燕王决定,美洲封国
姚广孝熟悉朱棣,知道此人秉性与内心最深处的野心。
别看他现在一副闲散王爷、太平王爷的面孔,想颐养天年,了此老年。
但姚广孝清楚,他最深处的野心是不会死的,那野心在朱元璋死之后已经破土而出,只不过因为建文皇帝过人的手段、惊人的洞察、可怕的谋略,用一座山压在了这野心之上。
野草被压弯,不意味着死亡。
只不过面对这座庞然大山,野草实在无力,钻不透,难见天日。
现在有机会将野草从大山之下移出去,换一片土壤成长,给水,给肥,给太阳,野草怎会拒绝?
姚广孝深深看着朱棣,语气平和:“王爷心中应该有了打算,老僧便不多说了。”
朱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气不对劲,又拿出一坛酒,满了一大碗,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喉结一动一动,如齿轮运转。
“道衍,美洲蛮荒,你可有什么计策,或还有什么人选?”
朱棣搁下酒碗,任凭嘴角的酒渍挂在胡子上。
姚广孝拿起佛珠,正色道:“美洲之地虽是蛮荒,然那里并非没有人。只要有人,哪怕是语言不通,不也能为王爷所用?那里有无数的树木,有树木还怕没有房屋,那里有无数的矿产,有矿产还怕没有铁器,那里有无数的田地,害怕养不活百姓?”
“先开辟一处地为根基,然后一步步探索,用三至五年时间,打造三至五座城,站稳脚跟。至于之后的事,那就看之后的情况而定。至于人选,王爷不妨还是将金忠带去吧。”
朱棣记得金忠,他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只不过朱高煦将金忠毁了,后来金忠投靠了建文皇帝,只是长期以来并没有受重用,甚至都没怎么用。金忠的处境并不好,让他带家眷一起离开大明,问题不大。
“你回去吧,告诉皇上,我想喝宫里的酒了。”
朱棣送别姚广孝,当即召集了王妃、朱高炽、朱瞻基、朱高煦、朱高燧、丘福等人,神情严肃地说:“姚广孝当了皇上的说客,皇上开出了条件,那就是封国世袭罔替。你们也清楚,我因几次征战,立下的功劳实在太大,现在皇上并不介意,可若他身体一旦不好,或突然生了病,我们很可能有大祸。”
朱高炽、朱高煦等人连连点头。
功高震主,在哪个朝代都是极危险的事,能做到急流勇退,自保晚年的少之又少。
朱允炆论威望,论身份,论手段,确实不需要担心父亲。可谁能保证朱允炆不生病,要知道他的父亲朱标可是一场风寒带走的。
万一哪天朱允炆打了喷嚏,感觉身体不太好,又担心朱文奎年幼无法驾驭朝堂之上的一群老狐狸与震慑一群大小老虎,会不会效仿太祖,半天三更挖几个坑,填几个人进去……
朱棣哀叹一声:“所以,我们可能要举家迁往美洲。你们若是不同意,现在就说出来。你们留下,皇帝与太子都不会介意。”
朱高炽抬了抬胖乎乎的腿,走出道:“儿虽腿脚不好,可也愿陪父亲身旁,无论是非洲,还是美洲,父亲在哪里,儿就在哪里。”
忠孝是必须做的事,朝廷让咱去,咱们去,这是忠。若丢老爹一个人去,那是不孝。
不孝的人站不稳脚跟,迟早会被人戳脊梁骨。
朱高炽向来重孝道,不可能不跟着朱棣。
朱高煦苦着脸,无奈地说:“跟着父亲是我的心愿。”
朱瞻基看了一眼这个叔叔,他恐怕是最无奈的一个了吧。几次没脑子,不是跑刑部里住一段时间,就是跑安全局住一段时间,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的,家里的大房子还比不上那里的单间?
他跟着去都不可能,只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一旦折腾出来点事,远在美洲的爷爷怎么都不可能将他捞出来,加上他做的那些破事,早就被朱文奎记在了小本本里,鬼知道这个太子几年之后会不会翻看下几年前的小本本,然后说一句:他还活着吗?
朱高煦确实最苦,也是不需要考虑的,哪怕知道那里蛮荒,也不得不跟着去。朱高燧显然是个没主见的,见老大、老二都答应了,也跟着点了头。
朱瞻基是最激动的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不畏难,何况还有一片天地任由自己冒险与闯荡。
“爷爷,我们可以将那里打造为一个美丽的王国,在海边建灯塔,在山上建瞭望的高楼,在平地之上建城池,在河两岸开垦土地,播种上高产庄稼……”
朱瞻基憧憬着未来。
朱棣看着这个一心想往外跑的孙子,暗暗叹息,早知道不送到宫里去了,这是被朱允炆、朱文奎给忽悠成他老爹了——瘸了。
罢了,趁着自己还有精力,趁着自己还能拿得起大刀,上得了战马,那就为孙子闯荡闯荡吧。
下定决心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困难还有很多很多。
朱允炆听说朱棣想要喝酒,很是高兴,命宦官将藏了近十年的烈酒拿了出来,于第二天傍晚宴请朱棣、朱高炽,顺带也点了朱瞻基的名。
暖阁家宴。
朱允炆身着便服而坐,朱文奎一旁站着。
礼仪后落座。
朱允炆含笑开口:“十年陈酿难得,若不是四叔想喝,朕可舍不得拿出来。”
朱棣闻着酒香,颇有些沉醉,却没有端起酒杯。
“为何不端?”
朱允炆问道。
朱棣一脸惋惜:“皇上,臣不舍得端,怕今日喝过之后,他日远去,更没得好酒可饮。”
朱允炆看着朱棣,摇头笑了笑:“看来四叔这是想要多带点好酒出门啊,说吧,需要多少酒。”
朱棣清了清嗓子,肃然道:“臣需要五千坛好酒,搬运与照料好酒的人手八千,懂得酿造好酒的匠人两千。另外,有酒当有饭菜,当给粮二十万石,运粮船四十艘……”
既然打定主意要去,总需要万全的准备。
第11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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