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那位最近应该是听到了一丝风声,因此很是坐立难安,所以就先来试探你的口风。我料想依照你的性格,尚能存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对这朵娇花温柔以待,不想却是隐晦点明了,硬生生把娇花催折得弯了漂亮的枝茎,蔫头耷脑的活像遭霜打。”
她眯着眸,又戏谑地一笑:“人家眼巴巴盼望着百花芳主的位置多年,好不容易等到朝颜卸任,费劲周折才打通关节,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结果半路杀出来你这个程咬金,搅乱了全盘的计划。”
少女面带深深憾色,痛心疾首道:“唉,可怜好端端一位美人,怕是今儿回去要辗转难眠,深夜垂泪至天明了,保不准在怒愤交加之下,还会拿针扎你的小人,以泄心头之恨呢。”
结尾明显是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芳漪清清淡淡睨了一睨她,语中含笑:“听楚黛殿下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很是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不妨由我做个顺水人情,待来日一纸调令将这朵娇花打包送予你,你在身边便替她谋个清闲差事,日日搁眼皮子底下看顾欣赏着,时不时松松土浇浇水,岂不是桩妙事哉?”
“哟,你这是嫌我的事情还不够多。”楚黛嗤笑。
这么一朵不安分的娇花搁在身边,怕不出仨月便能整出乱七八糟一堆破烂事,留着迟早是个大祸害,届时还需费心处置,她才不会给自己没事找事。
“哎,敬谢不敏!这朵娇花还是留给你辣手摧残!”
群芳殿中沃土培育繁花,日日有专人伺候它们享受着阳光雨露的滋养,享惯了福,就再也经不得严寒酷暑的考验。久而久之长势免不了参差不齐,花枝会旁逸斜出,照料者定要下足了功夫修剪枝叶。
只是,花甚繁,哪个又该首当其冲被好好修剪?
或许现在心中已有数了。
芳漪仰首迎向温暖阳光,面颊浮现和煦的笑容。
毗邻的座席上兀然传来一声轻笑,一袭缥碧裙裳的少女抬起眉眼,笑盈盈地看着楚黛和芳漪,粼粼眼波泛着春风般的温软,“你俩这是商量着辣手摧花呢?”
芳漪侧目一笑,发出诚挚的邀请,“容盈殿下是否有兴趣一起摧花。”
“承蒙看得起,不过我没空儿。”容盈摆摆手,表明自己不想蹚浑水的意愿,捻起勺子舀着玉碗里的芙蓉蟹肉羹细细品味。
蓦地听见旁侧响起一阵细微的鼾声,她皱起眉扭头探寻,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如此失礼,游走的视线倏然一顿,她跟见了鬼似瞪大了眼,悄悄伸手去扯邻座绛紫裙裳少女的袖子,压低声音道:“紫瑜别睡了,紫瑜!”手上一个猛力推搡,睡得正香甜的少女突然被吓醒,迷迷糊糊地睁开困顿的眼睛,表情有些呆呆的,好像还没缓过神来。
容盈本想说她几句,但瞧着她油盐不进的模样,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注意点形象好不好,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
诚然,天界的宴席无趣了些,可是周遭坐了那么多神仙,万万不能于人前失态,就算装也得装到散了席。
“哦。”紫瑜随口一应,小声嘟囔道:“这种宴会真的很无聊,真的好想叫人睡觉。”左右瞟了眼席上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大小神仙,她发自内心的钦佩这些仙者的毅力。
于她而言,自幼便参加过无数次类似的宴会,节目千篇一律,实在是枯燥乏味得紧,不睡觉都对不起这奏起的濮上之音。
殊不知,这四位帝姬私底下频繁的互动,早已引得对面男宾席中两名男子的瞩目。
“原来那四位帝姬竟是你的堂妹。”一名身着白罽袍的优雅公子微笑着托起酒杯,朝比邻座位的青衫男子颔首遥敬,率先一饮而尽,举止间秉持着一派端雅有礼,谦和温俭。
跟随舞乐扣击节拍的指尖稍顿,青衫男子将目光自场中央翩翩起舞的婀娜鲛女身上收回,眨了眨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里捏着酒杯,懒散地偏过身回敬了他,眸底夹杂几分戏谑。
“怎么?莫不成你对我的某位堂妹一见钟情?若真是如此,月桓你定要万般留意喽。”
他似笑非笑地勾唇:“想当我叔叔的女婿,必须是过五关斩六将,上刀山下油锅,少一环都不行。且他们只招倒插门女婿,顺便奉劝一句,倘你存了成亲后再找几个美人红袖添香的念想,还是趁早打消为好。毕竟我叔叔婶婶父君母后,外加旁系兄弟姊妹搁一块儿,足能将你揍得后悔降生于世,切莫担此等风险,以致悔恨终身,不过……”
他的话锋骤转,又换上一副笑脸,“你若是真心实意喜欢我的某位小堂妹,我倒很期待大婚之后,你唤我声舅兄!”
这般戏谑的话语并没有引起月桓的反感,反而是淡淡一笑,只一抹笑更是为他那张俊秀的面庞,增添了分脱尘气度。
其实,他的相貌十分润朗俊雅,疏朗眉目间充斥着温儒书卷气,加之形貌昳丽,宛如美玉雕琢般的轮廓弧度分明。
天际绚烂曦光轻柔铺泻,为他的侧颜添镀上一层朦胧光晕,端详整个人的风姿,既是温润如玉又蕴儒雅端谦之势。
“听你讲罢,我倒忆起一桩曾偶然闻得的事,如今正想拣来同你好好求证番。”
青衫男子偏首困惑地咦了声,丰神俊秀的面庞一凝,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据闻你师父北崇尊人膝下有一独女,名唤灵越。其自幼天资聪颖、才貌出众,小小年纪便已游历各界,习了一身高强术法,兼且涉猎广泛。观星占卦、识药辨毒皆是颇为拿手,综合各项能力着实压了你一大截,又继任了芜衡神殿的神女之位。”
月桓意有所指,低低的哂笑声飘进青衫男子耳畔,令对方翻了个白眼,傲然昂起下颌,很是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继续说啊!”
“这近日不知是吹了哪门子的风,竟将灵越神女刮至我门下,扮作男儿身当个小弟子,镇日混在旻和殿习辩识法器与铸造冶炼的技艺。倘若不是她不小心将炼炉房燃着了,当众祭出归凰笛缔结屏障防止火势蔓延,又引天河水灭火时浇散了头发,料想任谁也猜不到她的真实身份。”
讲到这儿,话音特意顿了顿,月桓浅笑着将视线投到青衫男子身上,“听闻早年间,天后娘娘曾为你定下门亲事,似就是这北崇尊人的独女,往后你与她成了婚,是不是也要随她恭恭敬敬唤我声师父呢。”
呵呵,敢情搁这儿挖坑。
“毕竟天界最讲究个礼数不可废的原则,不出意外的话,料想你这声‘师父’是叫定了。”
启珩冷冷啐道:“不要脸!”
这便是天界最风度儒雅、温润如玉的神君?
都是唬人假象!
‘唰啦’一声响,一柄二十四骨洒金折扇遽尔罩在青衫男子的眼前。
扇面勾描出秀丽山川图,半幅缁色绣云鹤纹袖摆,映衬持扇主人那只搭握着扇骨的修长手掌,恍惚一段风流意态自扇底辗转流逸,扇后传来清朗悦耳的嗓音。
“启珩,你这就叫自食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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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瑶池宴(2)
启珩撂下酒杯,转头恶狠狠地剜了眼持扇的缁衣男子,恰逢有其他仙者欲向其敬酒,电光火石间调整好表情,勾唇挑了缕慈祥和蔼的笑容,拎着酒杯满饮入肚。
在近旁侍立的小仙娥窥见有贵客至,忙绕到邻座的空位上布馔肴。置好杯盘碗碟,有条不紊的安排完,正欲折身恭请缁衣男子入座时,谁成想曳地裙摆被几案的案腿直直牵绊住,脚下一个不稳当,登时歪斜着身子滑了个趔趄。
这么一摔身上定少不得挂彩!
惊慌归惊慌,好在她仍有残存的理智,记得此时此刻的场面,死死压下喉中的惊呼,哆哆嗦嗦着阖了眼,预备迎接疼痛之际,瞿然有双强有力的手稳稳当当地搀扶住了她的手臂。
小仙娥煞白着张脸,颤巍巍睁目瞧见恩人的面容,愣了愣,两颊不由飞来大片霞色,羞答答地垂首,福身与伸出援手的缁衣男子低低道了声谢,嗓子眼里发出蚊声细语:“请慢用。”拢在袖底的手指却不断绞扯着绣帕。
那副含羞带怯更兼欲语还休的模样,委实演绎得淋漓尽致。
见此情状,年纪稍长些的仙娥立即拽过人,并且使眼色,示意她赶紧退立一侧。
偏巧此乃是个被男色迷昏了神智的小仙娥,眼中盛满痴迷之色,丝毫不理睬前辈的好意,铁了心般一个劲儿往坐定在案后的缁衣男子身畔冲,混似那是个香饽饽。
顽固不化!
前辈铁青着脸,狠掐了一掐那刚从凡界飞升上来不久,心智正处懵懂阶段的小仙娥,方才唤回常态。
小仙娥在前辈严厉的逼视下,眼眶蕴了汪清泪,怯怯躬身福罢一礼后,咬了咬唇,规规矩矩垂手退立旁侧,间或用余光再偷瞄几眼,以慰藉心灵。
缁衣男子从容撂衣落座,颀长的身姿坐于椅内如松似柏,低垂的眼轻抬,墨色瞳眸仿佛幽潭底深藏的两颗黑曜石,乌亮明润中透着星辰神秘的亮彩,右臂半搭在椅上,唇角微抿,俊逸的面孔挂着几分寡淡清浅的笑容,仪态闲适自在,行止间气度清贵卓绝,也难怪那小仙娥如斯迷醉,明里暗里频送秋波。
场内,笙箫雅乐不绝于耳,瑞气千条的神仙们共聚一堂融洽相处。
启珩身畔侍立的俏丽仙娥,瞧见自家殿下游刃有余的应付完其他仙者,板着张脸,阴沉沉地瞪向月桓神君和缁衣男子,忍不住掩嘴娇笑:“在这世间怕是只有南宫陛下和月桓神君,才能破天荒让我家殿下吃瘪。”看似柔婉的声线中却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原道,这启珩乃是天帝膝下的幺子,生而尊贵,诸仙皆要拱手尊称一声二殿下。
若提及他的名字,那在天界可谓是鼎鼎有名,老少皆知。所谓鼎鼎有名,并不是他拥有多么卓著的功绩,亦非大肆宣扬自己的好身世。
只单单倚仗着一副好皮相,并满口漂亮话,便轻松搏得了个响当当的名头——多情公子!
二殿下其人潇洒风流,性子放荡不羁,打小顶着张为祸苍生的脸蛋,到处招惹是非,叫人直想绑了他吊着打。奈何人家会扮乖巧,擅玩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一张嘴似抹了蜜糖,哄得女性长辈们都疼爱极了他这般模样,事事维护着他。
搁女人堆儿里很是吃得开,以至于小小年纪便已拥有诸多拥趸,简直无人能出其右。
待他长大些,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平素将自己拾掇得人模狗样,眨着双尽染芳菲浓色的桃花眼,风流倜傥的往花树下一立,折扇翩翩轻摇,念上几首酸词,故作番怅惘愁态,不经意抛出个勾人的眼波。
一群狂蜂浪蝶立马如潮而至,围堵得水泄不通,场面煞为壮观。
是以,大家为尤爱招蜂引蝶桃花满枝桠的二殿下,冠上了‘多情’公子之称。
且说那位白罽袍公子月桓,则是负责掌管冶炼法器的神君,执掌旻和殿,乃天界年轻英才一辈里的佼佼者,本领很是不凡。
‘不凡’二字,亦涵盖了其出身与经历。
月桓神君本体原是一尾罕见的银鱼,最初被渔民捕获兜售于市集,幸蒙一位化缘路过的安远和尚出手购下,才躲过入凡人口腹一劫。后来随安远入了一间寺庙,栖身于庙中的莲池,日日受佛法的洗礼,得以启智。
在第九个年头时被放归于湖,择了处浩渺水域潜心修炼,百余年化为人形,眼看即将能飞升成仙。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在帮助村民抵挡泛滥洪水时,过度耗损己身修为,错过绝佳的飞升机遇。但他也并未因此气馁,不懈修炼的同时游历凡界帮助百姓,广施善行。
有一年,凶兽壁灵冲破封印下界为祸凡界,时值天界诸仙皆忙着对付魔界,无暇腾出手料理这摊子。
看着百姓饱受凶兽之苦,月桓心中不忍,便执了剑与凶兽壁灵大战三日,最后将之斩杀剑下。
壁灵庞大的身躯砰然倒地,溅起漫天沙土黄烟。
月桓撑着冷剑缓缓跪倒在地面,清俊的眉眼间沾满黏腻的血渍,眸光逐渐涣散,白袍被鲜血浸染得似火焰般灼人眼,一道道狰狞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连足下土壤也蜿蜒开暗红血色。
谁都不知,那时的他仅倚靠意念,勉力凝着最后一丝魂魄,岌岌可危。
大抵苍天见怜,即将油尽灯枯的他被西天梵境的佛陀救起,赐予飞升,从而集齐魂魄,由一尾小鱼精飞升成为掌管仙家法器的神君。
其坎坷励志的经历,让抱着册本子一直在天上地下苦苦搜录教育典范的文曲星君大为感怀,他边慨叹边提笔蘸墨润色。
当天界的一众后辈们,被人手塞了本《名人励志录》时,初初皆不以为意,仅怀抱应付的心态,随便瞟了眼册内精致的人物小像。
但在这之后心态通通转变,诸人竟认认真真的通篇阅览下去,还津津有味反复看了好些遍。
当然仅是阅了有关于月桓的那几页,册中其他人的事迹只大致囫囵瞥过,想来是他们的小像着实平庸,令人不大能提得起兴趣。
而有虚心求教者从事例中受益匪浅,感悟良多,专程携着励志录登旻和殿造访,只为一睹身为榜样的月桓神君之风采。更有甚者不惜接连三个日夜蹲守在其偶尔出没的路上,求个偶遇或签名。
再论,另一位缁衣男子则是凡界之主——南宫旭。
他乃凡界大应王朝的君主,掌万顷江山,拥城池无数。在其践祚伊始,于内严明吏治,整肃朝纲并废除苛税酷刑之政。于外则派兵将平定收复突厥、薛延陀、回纥等部,屯兵加固边防,设立六都护府管辖周边国邦和部族。
天子治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国力富足,家家户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于内黎民百姓交口称赞圣人德泽苍生,于外西域三十六国及众部族首领无不向大应称臣。
南宫旭更于白龙鱼服期间,与仗剑锄恶的月桓结识,二人一见如故,遂引为知己好友,常聚在一起把酒谈天说地。
往昔,但凡天界要召开什么劳什子盛会,发请柬邀各界之主参加的,南宫旭基本上会统统推掉。
大抵因着这层缘由,众仙忖度这位凡界之主恐不大好相与,便也都歇了单独下帖子邀约之心,以免碰一鼻子灰回来。
如此恰也符合南宫旭的心意,他懒理与人应酬,乐得清闲无扰,平常若得了些空闲来往天界一遭,亦不过是同启珩、月桓二人相聚共饮罢了。
那厢,启珩深觉不爽,侧首乜斜着自己身侧的仙娥,冷笑道:“属你话最多,小心本殿贬你去扫七百年的茅厕。”
俏丽仙娥登时面露惊恐,感觉背脊寒意蔓延,连连怯怯的后退,状若鹌鹑般缩着脖子。
“哟,我没记错的话咱们的凡界之主可是个不喜露脸儿的人,今天是吹什么风,竟把你这尊大佛给刮来了,当真稀奇呀!”
启珩一双桃花眼睁得溜圆,像瞧个稀罕物件似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南宫旭,陡然哼笑一声,探手飞快夺取了他握在掌中的折扇,抖搂开瞧了俄顷,侧目对上南宫旭寡淡的视线,撇撇嘴:“甭用那眼神儿瞅我,本殿不吃你这套。”歇下逗弄的心思,顺手就将折扇抛还回去。
玉月牙扇坠子凌空划出一痕漂亮的弧度,南宫旭稳稳当当接住折扇,唇畔的笑意不减,垂目仔细拢了玉竹髹漆扇骨,恍惚间眼角余光似瞥见一抹缥碧色。
驭劫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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