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棠擅长讲故事,即使是个平淡的爱情故事,他也讲得十分动人,青梅竹马,佳偶天成,良缘喜结,相伴一生。
“要不是老校长请我,我才懒得来江城呢。”叶怀棠这时又露出一些才子傲气来,微扬下巴,“所以呀,你们可得好好学习,不然可怜了你们师母在家连灯泡都不会换。”
青春懵懂的高中生们听得如痴如醉,满眼都写着憧憬——比起出色的教学成绩、超然的专业地位、丰富的经验,一副好皮囊和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更容易赢得十六七岁的崇拜。
范阳一个劲儿地感叹“叶老师真男人”,夏梨也心生向往,不住地想象师母该是什么样子。
蒋寒衣听完,却忽然伸长胳膊戳了戳弋戈的背,问:“咋样?”
弋戈扭头,一脸莫名:“什么咋样?”
“叶老师的故事啊!青梅竹马欸,多感人啊。”蒋寒衣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笑意。
弋戈更莫名地上下扫了他一眼,感人就感人呗,值得他特地来强调一句?她回身翻了翻课本,轻叹了口气。
文章写得真好,可惜……
可惜,归有光两年后就娶了第二任妻子王氏。后来他又写过纪念王氏的《世美堂后记》,一样这么感人。
*
叶怀棠接班后的第一场大考就碰上高二年级的期末考试,也是全市的八校联考,重要性不言而喻。用刘国庆的话说,“八校联考,就是你们高考的风向标!”
可比起刘国庆的紧张和重视,和学生们同样接受检验的叶怀棠对这场考试似乎并不太在意。考前最后一节课上完,他照例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手,慢条斯理的。据眼尖的女生观察,他那方灰色方格的帕子上绣了朵花,一看就是师母的手笔。
为此,小女生们又默默激动了好几天。
“行了,下课吧,回家好好睡一觉,别太紧张。”叶怀棠轻轻笑着说。
范阳好事,加上叶怀棠又是个牵动全班女生吸引力的主儿,他最喜欢和这种焦点人物开玩笑,于是忙举手说:“老师!你不紧张吗?我们都紧张死了!”
弋戈和蒋寒衣心里同时笑一声,见鬼了,范阳难得为考试紧张一次。
叶怀棠反问:“紧张什么?”
“这可是八校联考啊!”
“什么考试都只是考试而已。”叶怀棠表情平静、声音含笑地说了句特别唬人的话,“犯不着紧张。”
“老师,你对我们这么有信心啊?”范阳笑嘻嘻又问,摆明了讨赏。
“应该说……我是对我自己比较有信心?”叶怀棠眼神一展,忽又狡黠地自夸道。
班里一阵哄笑。
“好吧,对你们也很有信心。”叶怀棠停顿了两秒,又笑着鼓励道。
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一圈,又在倒数第二排那个笑容乖巧、表情认真的女孩子身上短暂地停顿。
只有半秒,但足以让她看到。
夏梨会心地回以一个懂事的微笑,叶怀棠不禁觉得赏心悦目,微微敛眉,放大了嘴角的笑容。
相比之下,她的那位同桌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叶怀棠正式接班前就听过弋戈的名字,从校长到刘国庆,每个领导都告诉他要重点关注弋戈,把她放在第一位。
可两个礼拜下来,除了高分,弋戈没给叶怀棠留下任何好印象——更何况,她在语文方面,连高分都谈不上。
长相寡淡,身材高大,像一块硬邦邦的铁板,和她的作文一样,干瘪僵硬,毫无少女灵气。叶怀棠对那两纸垃圾提不起任何兴趣,却还得作勤恳殷切状,每次都写最长的评语。
叶怀棠对这个女孩子全无欣赏,却又不得不对她上心——毕竟刘国庆私底下连“只要语文稳得住她就是明年省状元”这种话都放出来了。然而每次课堂上想和她交换眼神,都只得到冷漠呆滞的一瞥,堵得他胸口一团浊气。
叶怀棠的目光停在夏梨身上便不再移动,他不太想看到弋戈冷漠的眼神,或是埋头刷数学题、压根不搭理他那些风趣玩笑的呆板模样。
“老师!那你给我们押押题呗!”范阳闲不下来,又问。
“你们呐,怎么尽想着走捷径?”话是教训,叶怀棠语气里却全无教训的意思,反而一派随和地看着他。
“哎呀,就押押呗,万一呢!”范阳来劲了,“就说作文,叶老师,您觉得作文会考什么?”
叶怀棠笑得无奈极了,摇摇头说:“谁知道,我猜……是时事新闻?中国式过马路之类的?”
却有学生认真了,忙问:“那该怎么写?时事新闻好像考得很少欸老师……”
叶怀棠轻轻地卷起书在那提问的女孩头上敲了一下,“这丫头!尽想着要答案!”
得到“惩罚”的女生非但不气馁,反而带着羞赧而窃喜的微笑低下头,捂着脑门埋怨了句什么——没有人听清她到底“埋怨”了什么,但谁都知道,她心里爽翻了。
拜托,那可是叶老师。
第二天考试后,叶怀棠在全班人心中的地位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这次的作文题目,居然真的就是中国式过马路。
走廊上沸沸扬扬的,其他人都在抱怨题目刁钻的时候,一班的学生脸上神情各异——有的人惊讶,简直怀疑叶怀棠是神仙;有的人狂喜,因为他们昨晚临时抱佛脚查了这类作文该怎么写;而更多的人相视一眼,露出神秘而得意的微笑。
拜托,那可是叶老师。
但在这全班欢喜的氛围里,有一个人例外——弋戈。
天地良心,她是真的不知道“中国式过马路”该怎么写成记叙文。总不能编一出由中国式过马路引发的惨剧,最后来一段痛定思痛的旁观点评吧?
弋戈挠了半天脑袋,最后还是走上了老路,写了篇议论文。唯一的进步大概是,她这次没用司马迁。
三天后成绩公布,弋戈走了狗屎运,语文仍旧拿到 104 分,总分 684。虽然有两所学校的成绩还没出来,但据小道消息,不出意外她就是八校第一名。
但这第一名很是凶险,只比第二名高两分。而且第二名不再是姚子奇,也不是其他学校的人,而是已经低迷了很久的夏梨。她的语文考了 138 分,作文则是这次联考中唯一的一个满分。
据说她的试卷已经印给另外七所学校,一一传阅。
弋戈盯着自己成绩条里那个鹤立鸡群的“104”,心中有些郁闷——以往她不会为语文成绩伤心,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不太痛快。人就是这样,只要到过顶峰,就很难接受不了跌入谷底了。
她直觉地想去找老师聊聊问题所在,之前几次考完试她都会去找杨静的。可现在老师换成了叶怀棠,她又很犹豫。说不清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和这位收获了全班爱戴的新老师不太合拍。也许是因为他的风格太煽情了吧,上课动不动就讲自己的家庭故事,一口一个“你们师母”、“我夫人”,弋戈每每听都起鸡皮疙瘩,极其不适应。
这时,刘国庆忽然走进教室,大着嗓子通知道:“注意一下哈!数学最后一道选择题有点问题,c 和 d 都是正确答案,误判的同学找课代表改一下分报给我!”
弋戈掏出数学卷子,在草稿纸上又算了一遍。果然,第 12 题有两个解,c 和 d 都是对的。而她考试时为了提高效率,选择题习惯算到正确答案就停笔,所以根本没往下看。
她补充了一个答案,余光瞥见夏梨拿着卷子起了身。
弋戈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得,坐了一学期年级第一的位子,还是得还给人家了。
她有些挫败,烦躁地把笔一丢,语文试卷塞回桌洞,眼不见为净。
第41章 .她们要的是一骑绝尘,是独一无二,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办公室里,刘国庆一个劲地摇头批判着试卷的错漏,“一中的老师怎么回事,八校联考的卷子都能出这种错误,五分,差着多少事呢!”
叶怀棠一向不愿对分数斤斤计较,不过面上倒笑得春风和煦,附和道:“是啊,这现在重新排名,浪费多少时间。”
“学生是认认真真考的,老师都不认真出卷认真批改,那还像话么!”刘国庆严肃地说。
“笃笃笃”,女生拿着答题卡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叶怀棠掀起眼帘,看见夏梨白净小脸上的温婉笑容。即使穿着那身质量差劲、设计糟糕的校服,她也像一朵清丽的花,绽放在大多数同龄人都还冒傻气的青春年代。
“老师,数学最后一个选择题我选了 d。”夏梨走到刘国庆桌前,声音平静。
可叶怀棠听得出来,她正在努力地克制内心的激动。她的声音柔和得像春风,但他知道,她不过是春风下的一束小花,被吹得颤抖。
多可爱的女孩子啊,一次考试而已,就能左右她的全部心神。
刘国庆接过她的答题卡一看,果然是,于是在登分表上给她的数学分数加了五分,变成 137。
他改完才发现,这样一来,夏梨的总分就超过弋戈了。
刘国庆惊喜地扬了扬眉,“不错!不容易啊,你这个状态终于回来了,不过呢我还是要提醒你,抓紧数学,你看你这次拉分主要靠的是语文吧,但哪有人语文次次考 138 分的呢?其他科目,尤其是数学,你还是要加把劲。”
叶怀棠心里默默嗤了一声,这人真是不解风情。人家小姑娘摆明了是来讨表扬的,他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
再一看夏梨,她的表情仍然平和,乖巧地微笑着说:“嗯我明白,谢谢老师。”
叶怀棠不无得意地想,只有我知道,花儿在颤抖,女孩的眉毛皱了一秒。
于是他笑着插话道:“夏梨,这次作文写得非常不错。说实话我甚至有些意外,你的作文超过了我对一个高中学生的期待。”
刘国庆笑着接过话头:“怎么样叶老师?我说了吧,我们夏梨的作文,每次都名列前茅!”
叶怀棠心中有些不耐地讥笑一声,怎么能用名列前茅?夏梨想听的怎么会是名列前茅?
没有人比他更懂这类矜傲的天之娇女心里在想什么,她们生来就在前茅之列,所以她们要的是一骑绝尘,是独一无二,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故作无奈地摇摇头:“刘老师,这我可就不敢苟同了。”
“嗯?”
“别的科目我没有发言权,至少在语文方面,夏梨是我从教二十年来所知道的最出色的学生。”
叶怀棠擅长语言的游戏,他知道对于夏梨来说,真正悦耳的夸奖必然不是直接和夸张的。内容要结实,比如,“我二十多年来”,用岁月累积起的扎实,听起来真诚。语气却要尽量轻描淡写,显得淡泊,但又得带上一点儿傲气——一点儿就够了,有教养的女孩不会冒犯他人。
于是他又补充道:“大概,也会是我全部教学生涯中最出色的学生。”
刘国庆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对夏梨道:“看到没?叶老师对你评价这么高!以后可要加倍努力啊!”
夏梨展颜,点了点头。
叶怀棠看着夏梨的小脸上出现甜美如花蕊的梨涡的笑容,心里不禁得意——看,这才是她真正的笑容。
*
领完成绩单后,准高三的学生们开始放暑假——只有五天半的,“暑假”。
“暑假比国庆都短,天理何在啊!”范阳趴在那一沓新卷子上哀嚎。
可惜没人搭理他。夏梨从办公室回来后没到两分钟又被叶怀棠叫走,现在正如痴如醉地和他探讨文学;弋戈从早上起就不太高兴,碰上成绩的事,范阳也不敢贸然去打扰。
而蒋寒衣……
从弋戈不高兴开始,蒋寒衣的眼睛就长在她身上了。
范阳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这些为俗事所累的人呐!只有他,心怀大义,独自为广大高中生的假期时长和身心健康担忧着。
这时他看见夏梨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笑意在脸上漾开。他正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却见夏梨兴冲冲地跑过来说:“要不要一起吃饭?”
“…啊?”她的笑容过于明媚灿烂,这很少见,以至于范阳晃了晃神。
“一起吃饭啊,去火锅店。”夏梨被他的呆样逗笑,又一瞥,见蒋寒衣看着弋戈,笑意敛去,又道,“一起吧,弋戈也来——”
她伸手想拍拍弋戈的胳膊,还没碰到,弋戈拿起手机腾地站起来,心事重重地走了,好像看不见他们三个似的。
“这大姐又犯什么病了……”范阳嘀咕了句,“算了,她不去我们去!寒衣,走啊!”
“等会儿再说。”蒋寒衣眉头紧锁,心不在焉地回了句,目光仍紧跟着弋戈。一节课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难道就因为成绩的事?可弋戈不是会计较这些的人啊。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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