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夏侯丞:“行侠仗义,也讲究力所能及,只有御气境就不要单人去挑战元神境,只能帮普通人就无需独自对抗官府。
“对抗邪恶镇压罪恶,看似恃强凌弱,实则是维护道义,你的想法过于偏激,看来圣贤书没有真正读懂。”
夏侯丞被说得有些愣神,脸上露出思索之色,不过眼下两人正在对立、争论,就算他已然觉得赵宁说得有道理,自己也不可能轻易认输:
“说一千道一万,你不还是不敢跟徐州官府、武宁节度使为敌?
“兵祸是谁造成的?我们家破人亡是谁造成的?原本踏实本分的百姓只能易子而食、自相残杀变成恶鬼妖魔,又是因为谁?
“不去追根溯源解决根本,算什么真的侠义!”
雷闯见夏侯丞到了现在还不肯住嘴,而且把问题越说越深越说越大,已经说到了等闲无法解决的程度,不禁嘴角直抽抽。
他是真不想看到事情都结束了,还有人平白丧命。
他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赵宁,希望对方能够稳住心性,莫被激怒。
身为修行者,“赵安之”来到徐州必有任务,就算心里装着公平正义,难道还能不管不顾去跟武宁节度使厮斗,把徐州官府整个镇压肃清?
改天换地,那可是大军的职责!
最不济,也得赵氏的人来。而且来得还不能是普通赵氏族人,起码得是......得是嫡系子弟吧?
所以在雷闯看来,夏侯丞这是在逼迫“赵安之”,也是在变相自杀!
让雷闯意外的是,“赵安之”并未恼怒,丝毫都没有,不仅如此,“赵安之”还点了点头:“你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若是换了别的侠士来,必然难以如你所愿,但今日你遇到的是我,这事就不是没有可能。
“想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侠之大者,想看到什么是真正的公平正义?好,跟我去徐州城就是。届时你可要擦亮双眼,我会让你看得清清楚楚。”
说着,赵宁挥了挥手,示意夏侯丞上船。他没有跟对方多言,转身去了船头,下令船队开拔。
雷闯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不敢相信赵宁真的要去跟徐州官府、武宁权贵,乃至是常怀远本人交锋!
这是一般人能干的事吗?就算是一般的晋朝强者、王极境高手,那也断然干不了!“赵安之”为何要这样做?
雷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凑到赵宁身边询问,后者却只是微笑以对,并没有给出答案。
雷闯没辙,无法赖着不走,他毕竟刚刚投靠赵宁,之前又算不上特别熟悉,若是事涉机密,对方当然不会告诉他。
雷闯只能在心里琢磨,渐渐有所明悟,暗道:“难道这就是真正的公平正义?真正的公平正义绝不后退,也绝不打半分折扣?”
从萧县到徐州城这一路上,船队又遇到了两股成规模的劫匪。
一股三五十人,没有船,站在岸边举着刀子指着他们叫嚣,威胁他们立即停船靠岸。
雷闯对此嗤之以鼻,商船货船碰到这样的劫匪,当然不会理会,没有船下不了河,再是凶悍的悍徒,光嗓门大会叫嚷有什么用?
傻子才会乖乖照办。
然后他就听到赵宁下令船队靠岸。
岸上的劫匪很是诧异,估计是没想到自己的威胁真的有用,在这种世道时节外出的人还有傻子,顿时都变得极为高兴。
高兴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船上那些焉头耷脑的“百姓”,在船靠岸之后,都面无表情从船舱里拿起了兵刃。有横刀,有长枪,有长矛,其中两个甚至开始引弓搭箭!
这是碰上了同行,而且对方兵刃更利!
如今徐州的盗匪都这么多了吗?
劫匪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既然是同行,那就没必要继续纠缠,无谓增加伤亡,依照劫匪们的想法,大家各自转身离开,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好。
可有人不想他们离开。
于是没过片刻,他们就成了船队的一份子——以俘虏的形式。
在发现船队中有元神境强者后,劫匪们就只能乖乖自认倒霉,见对方没有杀人的意思,心想自己这是被吞并、收编了,也没觉得有多大问题。
都是抢劫,一伙人抢劫,跟一伙更大的人抢劫,没有差别。
直到队伍中有人告诉他们,他们要被送去徐州城官府,劫匪们这才陷入恐慌。
恐慌之外,更多的是疑惑。
怎么的,这世道连河匪都这么有正义感,要捉奸缉盗维护地方治安了?
还是说这世道太混账,人心太黑暗,盗匪已经抢不到钱粮,只能靠捉拿同行去官府换赏银了?
这未免太无情太残酷,一点对同行的道义都不讲,一点底线都没有了,真是彻彻底底的礼崩乐坏啊!
第二股劫匪是河匪,乌泱泱一大片,有近二十条船。
看到这群河匪举着长刀粪叉,气势汹汹怪叫着冲上来,激动得以为遇到大鱼,劫匪们眼中顿时充满同情。
没有任何意外,这群河匪也成了船队的俘虏。
眼瞅着这群新来的,经历了自己刚刚经历过一遍的心路历程——准确地说是心理折磨,都变得恐惧不安、一头雾水,劫匪们发现自己开心了不少。
队伍壮大到这等规模,便再没有哪一路不长眼的盗匪,还敢来找船队的晦气。
所以船队接下来没有再遇到盗匪。
倒是见到了不少流民、难民。
河岸两边,三五成群的男女老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迈着沉重的步伐神情麻木地往徐州城走,他们大多饿得皮包骨头,有很多甚至已经走不动道,奄奄一息坐躺在地,在青天白日下悲愤交加,而又平静无奈地等待死亡降临。
于是船队又靠了岸。
船队经常靠岸。
船队总是靠岸。
第七二八章 救人(中)
船队抵达徐州城时,规模已经超过千人。
这里面多半是难民。
船只自然不够,所以很多难民只能在河岸跟着。他们当然愿意跟着,因为船队有粮食。船队之所以有粮食,是赵宁沿途找大地主筹了粮。
能被称为大地主,修为、地位都有一些,当然不愿乖乖交粮,不过当那位当家人被挂在高高飞檐上后,就由不得他不拿出粮食赈济难民。
一千多难民,得了粮食填饱了肚子,没道理不跟着船队走。
浩浩荡荡一千多面黄肌瘦的难民,都是拖家带口的,一眼望不到尽头,怎么都不算少了,放在哪里都是触目惊心的景象。
但真到了徐州城外,才能理解何谓触目惊心。
阴沉了好久的天空终于在声声摄人心魄的闷雷声中,裂开了无数道口子,将积攒已久的雨水倾泻而下,雾气升腾四野暗淡,徐州城在闪电中被风雨所吞没。
每一段城墙,每一片屋舍,每一块农田,每一棵大树,每一株杂草,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难民,都无从幸免,尽数成了无边雨帘、大颗雨珠下的落汤鸡。
这里有广厦千万间,这里有难民无际无沿。
从各地赶来徐州这座武宁中心城池,想要在这里寻一口饭吃,吊住自己一家人性命的难民,布满了四面城墙外的居民区与平地。
他们有的穿着打满补丁的单衣,卷缩在街巷的屋檐下避雨,却被身着绸缎的屋主人像赶苍蝇一样驱赶,捂着鼻子嘴里骂着臭死个人。
他们有的赤着双脚,成群结队挤在一棵棵大树下,无心安慰怀里小孩子的哭声,只是抬起没有血色的脸,绝望而又无助地望着苍天。
他们有的摔倒在了庄园农田里,却有一群穿着蓑衣,家丁打手模样的人,在大雨中呼啸而至,手中鞭子、木棍等物胡乱砸下,让头破血流的他们赶紧滚开,休要害了庄稼。
他们有的被布衣麻衫的居民捧上一碗热水,招呼他们进屋躲避。
他们有的躲在酒楼、客栈、商铺的屋檐下,被伙计们驱赶之时怒气勃发,双方便殴打在一起,倒在泥泞的道路上翻滚。
彼此撕扯叫骂,出手狠辣不留情面,好似彼此有杀父之仇。
更多的人置身于无遮无掩的雨瀑中,在广阔无垠的区域里或坐或站,或三五成群,或孤独一人。
有妇人弓着腰背把孩子死死抱紧,尽量为自己的孩子遮风挡雨,有男人脱下衣衫高举在头顶,尽力为妻儿撑起一片漏风漏雨的天地。
有早已饿得孱弱无力的老人被大风吹倒,再也没能站起来,儿孙们跪在他身边悲戚地呼唤、嚎哭;
有小孩浑身滚烫陷入昏迷,母亲喊得撕心裂肺,父亲急得原地打转却束手无策。
有些泥土地上,有的人躺着不动弹,没有人去理会,隐有尸臭味发出,想来是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城门处,武宁军将士严阵以待,城楼前,武宁军高手强者坐镇一方,他们今日接到的命令,是徐州城许出不许进。
总之,城外难民,一个都不能入城!
这是惯例。
他们看着城外的人间炼狱,看着自己受苦受难的手足同胞,面无表情,隔岸观火,犹如天上神祇,无悲无喜,置身事外。
人祸可怕,天灾可怕,二者相加更加可怕,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又总是规律,对平民百姓,对穷苦人家来说,经常还是不变的铁律。
难民之多,早已过万,到底是两万还是三万,没有人去点数。
此时此刻,他们跟野外的杂草没有区别,都在经受风吹雨打,都无人关爱在乎,都是生死由命。
船队在码头靠岸,盗匪们哄闹着嚷嚷着跑下船,想要找地方先避避雨再说。
在河岸上同行的难民们,左右观望之下,见没有地方安身,都茫然而麻木的停在原地,任凭大雨加身大风拂面,有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死寂与悲凉。
眼前这一幕,让赵宁心如刀绞,默然无言。
张京与常怀远在磨山一线大战,麾下主力厮杀多时,萧县近乎为之一空,成了一片白地,但这并不是说,其它地方就没有遭受兵祸、没有难民了。
他们的侧翼、偏师,会在附近州县交锋,在广阔地带迂回奔杀,胜则大肆掠夺大发横财,败则“所过焚掠”“所过屠灭”。
——对败军来说,撤离之地会轮落敌手,被敌军抢掠,与其让财富落入敌手,不如自己先收入囊中,至于奸-淫杀人,既是顺手施为,也是发泄战败怒火。
被藩镇军祸害的武宁百姓多数不胜数,眼前这三万难民,不过是其中一部分。
世事常有诡异之处。
人生在世,活下去是基本需求,也是最重要的需求,真到了肚子空空,生命遭受威胁之时,为了生存理应殊死一搏。
甚至是不择手段。
除非是到了寿命要自然终结之时,否则天下生灵四野动物,绝不会坐以待毙,但人贵为万物之灵长,却愿意被活生生饿死。
哪怕是处于眼下这种境地,两三万难民们都不曾兽性大发,群起抢劫、焚掠城外居民区,亦或是聚集起来,蜂拥杀向城外地主的庄园。
或许在形势愈发严峻的日后,有人振臂一呼,他们会化身为猛虎群狼,不顾一切去抢夺口粮,但那一定是在饿死了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万人之后。
第一氏族 第6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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