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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厉兰妡心下一咯噔,立时想起那部有名的《双食记》来。
    ☆、第35章
    傅书瑶指着面前一道醋渍黄瓜,“譬如这黄瓜,是不宜与花生一道食用的,易致下泻,妹妹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厉兰妡留了神,吩咐兰妩将这几日的食单拿来比对,这一比果然就比出了端倪。傅书瑶看着那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叹道:“果然如此,昨儿我少了一道清蒸闸蟹,妹妹的菜谱中便有一道柿饼;大前儿我那里有醉虾,妹妹恰好叫了鲜果;还有大前天的清炒菠菜与炖豆腐,这些都是不应共食的,妹妹你瞧瞧,怎么偏生这样巧呢?”
    厉兰妡暗沉了脸色,恨声道:“果然下的好功夫!兰妩,去把厨下烧火的师傅请来,问问他们是何居心?”
    傅书瑶按住她的胳臂,柔声道:“妹妹不要着急,你且细想想,倘若是他们干的,自作主张添上一道就是,何必换来换去的麻烦,且易惹人怀疑。”
    厉兰妡冷笑道:“这么说来,就得问问装菜的丫头们了。”
    兹事体大,甄玉瑾和贾柔鸾等人很快就被惊动,连萧越也赶了来。他一见面就拉着厉兰妡上下细看,“兰妡,你没事吧?”
    厉兰妡柔柔挣脱他的怀抱,“亏得傅姐姐发现得早,臣妾无恙,只是此人用心如此险恶,陛下断断不可轻纵呀!”
    萧越冷声吩咐下去,“查,给朕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行此污秽之事!”
    几个负责布菜的丫头都被带上来,一个个跪成一排。甄玉瑾在她们面前踱着步子,企图施加威慑,“到底哪一个干的这事,最好自己站出来,不然有你们好受!”
    众女都垂着头不敢说话。
    贾柔鸾忽然咦道:“怎么忽然多出一个人?我记得因为此行颇简,人力不足,明明只派了四个呀!”她厉声道:“抬起头来!”
    温和的人发起怒来,反而更有威严。众人迫于她的势力,只得畏怯地仰起脸儿,唯有最边上的一个瑟缩不安,不敢正露容颜。
    李忠最善于察言观色,立刻上前揪住那名侍女的头发,迫使其抬头。
    众人都吃了一惊,“怎么是你?”原来这名叫小山的侍女从前是伺候白婕妤的,白婕妤一死,她便不知所踪。
    小山是白婕妤带进宫中,最早亦是漠北人。白漪霓深感自己的面子受到践踏,不得不站出来发问:“小山,我记得我大婚那晚你就没现身,我还以为你偷跑回家了,怎么竟会在这里?”
    小山的肩膀在发抖,“那晚奴婢在营帐中伺候三王子,因此没能出来,后来……奴婢听说公主您要往大庆,想着自己多少能帮点忙,所以就悄悄跟着……”
    白赫自从被萧池刺伤后,便一直窝在营帐中养病,对外只说被野兽抓伤。拿他当挡箭牌也未尝不可,不过这个小山不够镇定,却实在惹人疑心。
    白漪霓面色不豫,“我三哥身边多少人侍奉,独独少不了你一个?你若真想留在我身边,何不光明正大提出来,反而鬼鬼祟祟混在里头,可见心怀不轨!”她拔下发上的银簪,没命地往小山嘴上戳去,狠狠道:“你最好老实招了,免得受罪!”
    越是自己人犯错,越要公正严苛,好显得赏罚分明。因此大庆诸妃只在一边冷眼旁观,并不拦阻。
    白漪霓下手又快又狠,小山嘴角很快出现几个肉孔,鲜血糊成一团。她捂着红糊糊的脸颊哭道:“奴婢招,奴婢都招,这些事是奴婢干的,是奴婢一个人干的!”
    白漪霓气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小山瘫倒在地,呜咽失声,“奴婢伺候白婕妤十数年,随她从漠北来到大庆,始终相依为命,白婕妤待奴婢如亲姐妹一般,好到十分,奴婢亦将她看得比家人还重。可如今白婕妤不明不白地去了,奴婢不能不为她出这口冤气……”
    兰妩啐了一口,“白婕妤殒命是她自己行差踏错,与旁人什么相干?我们娘娘无意撞见,险些因此丢掉半条性命,这才叫冤屈呢!”
    厉兰妡不禁想为她鼓掌,说得真好!看来兰妩的口才亦锻炼出来了。
    小山两眼无神地望着天际,“奴婢也不想害死人命,只想厉婕妤受点辛苦,不让她那样如意罢了……”
    “原来你还嫌自己下手太轻了,”贾柔鸾冷哼一声,弯腰向萧越道:“陛下,此人心肠歹毒,仅因一己私欲,险些使厉妹妹及腹中皇嗣受害,陛下您定得严惩,以儆效尤。”
    白漪霓郑重躬身下去,“皇上,此人乃漠北所出,还请您交由臣妇处置。”这么快就转变了称呼,看来她适应得很好。
    萧越微微颔首,他相信白漪霓定不会包庇。
    小山不禁瑟瑟发抖起来,看来她很清楚这位公主的手段,但听白漪霓一字一句地吩咐下去:“将此毒妇断去两指,毁其面目,发配漠北军中为妓。”
    厉兰妡不意她如此狠辣,对自己人更是绝情,不禁愣在原地。
    白漪霓却望着她微笑起来:“娘娘满意否?若是不够,臣妇还可以……”
    厉兰妡虽然自诩狡猾,却甚少面见如此凶残之事,只觉心头突突肉跳。她勉强道:“公主肯秉公行事,自然最好不过。”
    事情已毕,众人各自散去,萧越挽着厉兰妡的手同她告别:“你受了惊吓,不如休息一阵,朕晚点再来看你。”
    厉兰妡乖巧地点了点头。
    兰妩掩上门窗,扶她到床上坐下,拍了拍胸口道:“这个漪霓公主真是吓死人了,竟然笑着说着那番话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论功行赏呢!”
    厉兰妡沉着脸,“可不是嘛,咱们都叫她温良活泼的表象给骗了,你瞧瞧,小山连求饶都不敢,可见这位公主从前行事如何,怕只怕一贯如此。”
    “看来甄家这回娶了个母老虎回去了,”兰妩道,“不过傅妃娘娘倒是真的可靠,这次的事全仗了她,婕妤您觉得呢?”
    “未必。”厉兰妡面上无丝毫动容。她可不相信傅书瑶是忍气吞声之人,苛待饮食是小事,但以傅书瑶的细心不会不追问下去,偏偏要在今日才抖搂出来,未免奇怪;何况天下相克的食物能有多少,回回都能凑出一对,倒更像傅书瑶有意为之,至少是她暗中推波助澜。
    不过,倘若为了害她,在食物中下毒其实更加简便,做得如此麻烦,傅书瑶此举更像是为了博得她的信任。
    既然她需要信任,厉兰妡决定如愿成全她,即便那只是表面的信任。
    厉兰妡回头看着那桌尚未凉透的菜,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倘若真有人打算用这种法子害人,那得花多少功夫、费多少气力啊!反正她是没这个耐心的。
    天气渐渐晴好,车队也终于出发了,因前些时很耽搁了几天,一阵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十月初回到京城。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众人如愿看到久违的巍巍宫殿。一行人下了车轿,笔直地沿着当中那条划好的大道走去。
    依照位分,厉兰妡本应该站在后面,无奈萧越执意牵着她的手,甚至将甄玉瑾都挤到一边。厉兰妡看着那位美女强忍怒气的模样,只觉神清气爽。
    不远处忽然看到两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向这边过来。厉兰妡认出稍矮的那个是聂淑仪,她手上还牵着明玉——明玉由人领着,已经可以走出很远;另外一个女子却是一副陌生面孔,厉兰妡不大认得,不过瞧她目中无人的气势,身份必定十分贵重:她怀中抱着的正是萧忻。
    两人走到跟前,聂淑仪郑重地跪下行大礼,那女子却只是微微欠身,脆生生地向萧越道:“皇兄,您总算回来了,忻儿和明玉都快盼哭了呢!”
    只这一句,厉兰妡便知道她是和嘉公主萧姌——先帝原只有这一个女儿,最是娇宠无比,可惜时运不济。萧姌早些年就已出嫁,驸马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京官,后因贪污受贿被人弹劾,先帝一怒之下,将其贬去琼州,萧姌也随夫离京,如今不知怎的又回来了。
    萧越显然十分疼爱这个妹妹,并不计较她的失礼之举,只笑道:“你就会说些哄人的话,明玉和忻儿尚无知无识,哪里懂得这些。”
    萧姌是绮年玉貌的娇艳少妇,精致娴雅的衣饰,浓淡合宜的妆容,永远都在昭示其牢不可破的公主身份,不肯露出丝毫颓丧之气。她笑吟吟地跨前一步道:“皇兄您瞧瞧,忻儿虽然不会说话,可他在朝你笑呢!明玉就更不用提了。”
    她笑着招手示意,“明玉,快过来,你父皇正想着你呢!”
    聂淑仪小心地松开两手,明玉果然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过来,在萧越跟前站定,仰面望着他,口齿不清地说:“父……父皇。”是小孩子特有的软软糯糯的声调。
    萧姌笑得更开怀:“皇兄你瞧是不是,明玉也在想你呢!”
    孩童的稚气之举最容易触动大人的心肠,萧越一时感情激荡,弯下腰将明玉抱起,在她粉嘟嘟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明玉与他仿佛有一种生来的亲近,即便数月没见也很熟识,因此任他所为,并不挣扎。
    不知道这个女儿还认不认得她,厉兰妡默默地想。
    她无意识地抬头,恰好对上明玉乌黑剔透的眼——明玉正在看她。随着五官渐渐伸展开,明玉脸上越来越看到萧越的影子,以后一定会出落得比她的母亲更美,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说也奇怪,厉兰妡从未把自己放在母亲的位置,尽管她已经生下两个孩子,现在还怀着第三个,她总觉得自己不能算一位真正的人母。这一切都来得太不真实、太虚幻了,尽管一切触感都是实在的、有迹可循的,每每看到这几个孩子,她就会陷入怅惘的情绪中,联想起这个世界的虚妄,联想起一切都不过是系统制造的一场游戏。
    也许是因为她的每个孩子都来得太轻易,生得也太容易,她缺乏对于生命的厚实感觉。她有时候甚至不无阴暗地想:要是自己能难产一回就好了,亲身体悟那种九死一生的感觉,她才能知道生命的可贵——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可没有受虐癖。
    厉兰妡正在这里神游,忽然听到一个软软的声音:“……母妃。”
    连萧姌都愣了一愣,“哟,这孩子不用教,自己都会叫人了!”
    明玉的声音将厉兰妡从幻想拉回现实,她惊奇地瞪着明玉的眼,明玉亦无所畏惧地与她对视,她再度叫了一声“母……妃”。
    这是她的女儿,有着天然的血缘纽带,她总是爱她,这总归是虚境中的一点真实。厉兰妡一时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明玉的脸。她的手浸透了初冬的风,微微发凉,明玉奶白色的小脸瑟缩了一下,却终究没有避开,反而用脸颊来温暖她的掌心。
    甄玉瑾和贾柔鸾在一旁看着,此时竟说不出是欣羡还是嫉妒,无端的,她们觉得这些人才是一家子,而自己却身在局外,头破血流也挤不进去。
    厉兰妡悄悄向聂淑仪投去感激的一瞥,聂淑仪则报以浅浅一笑。厉兰妡心知肚明,明玉绝不会自己说话,其中必然有聂淑仪平日教导之功,看来这个盟友是交对了。
    萧越将明玉抱在怀中轻轻颠着,却向萧姌道:“驸马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萧姌面上的笑容没有分毫减弱,仍小心地搂着萧忻,轻飘飘地扔下一句:“他死了。”
    众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暗道这位公主还真是直接。
    ☆、第36章
    萧越觉得颇为尴尬,轻轻咳了两声道:“阿姌,你随朕过来,咱们兄妹数年没见了,朕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众人都识趣告退,厉兰妡亦同聂淑仪相携着手回到幽兰馆,两个孩子自然也带着。
    眼前一切如旧,与她走时没有大的变化,幽兰馆仍是幽静整洁,井井有条,宫人们亦依序行事,未尝有半分懈怠。厉兰妡感激地道:“多亏姐姐这些日子帮我料理,不然还真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不值什么,妹妹你之前那样诚心帮我,我只能稍稍报答。”聂淑仪毫不居功,“何况也多亏拥翠,若非有她站在头里,这些人未必肯听我使唤。”
    厉兰妡露齿一笑,“拥翠,也麻烦你了。”
    拥翠连忙跪在地上,“此乃奴婢分内之职,娘娘切莫折杀奴婢。”
    “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我有那么可怕么?”厉兰妡微微扬首,“有错当罚,有功自然也当赏,这些日子你费了不少气力,自己下去领赏吧。”
    厉兰妡关切地拉着聂淑仪的手,“聂夫人最近还有没有来找你?”
    “我听了妹妹的话,自上次打发走后,这回便决意冷一冷她,因此她来时,我借故躲来幽兰馆,想来她该悻悻回去了。”
    厉兰妡赞许道:“姐姐拿得定主意就好,这日子终究是你自己在过,别为了他人害得自己费力伤神,那真是不值当。所谓救急不救贫,尊母再来,你三五回周济个一回就是,犯不着白填她们的限。”
    “妹妹放心,我理会得。”聂淑仪好似想起了什么,又低声道:“还有一桩,妹妹不在的这些日子,韦更衣曾鬼鬼祟祟来过几次,都被我打发走了。”
    韦氏?看来她贼心还未死。厉兰妡蹙眉道:“无足轻重的小人,不必理会。倒是那和嘉公主,她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算来也不过十日的功夫,因她脾性大,我没敢细问,怕惹恼了她。不过这位和嘉公主素来也是气派大得厉害,除了每日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其他妃嫔一概不肯见的。”聂淑仪道,“倒是往幽兰馆来了几趟,公主仿佛很喜欢小孩子。”
    看得出来,不然也不会亲自领着两个孩子迎接他们。厉兰妡若有所思地道:“这位和嘉公主膝下有无子息?”
    聂淑仪歪着头想了一想,“恍惚听说有一个女儿,年岁与明玉差不了多少。”
    原来有一个女儿啊……厉兰妡有些明白萧姌的用心了。
    太仪殿中,萧越急遽地踱着方步,面色沉沉欲坠,“你怎么突然进宫了,也没派人知会一声?”
    萧姌若无其事地道:“皇兄人在边疆,我哪里通知得到?况且我十日前就进宫了,皇祖母和母后都没说什么,皇兄你倒生这样大的气。”
    萧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罢了,你私跑回来的事暂且不提,方才你说驸马逝世,又是怎么回事?”
    “琼州地方偏远,气候恶劣,生病也是难免,他一个多月前就病重不治,没几天就去了。如此早早死了也好,我反而得以抽身。”萧姌愈发轻描淡写,仿佛死的不是她丈夫,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萧越生起气来,“这叫什么话?你不为他守孝也罢了,还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这也亏得消息没传开来,不然你想别人会怎么看你?”他打量着萧姌一身鲜丽的衣裳,觉得十分刺目。
    萧姌硬着嘴道:“我怕什么?他活着的时候我就没讨着半分好,死了还怕别人的闲言闲语吗?那些人要说尽管去说好了。”
    看着这个自小娇惯的妹妹,萧越只觉头痛不已,“陈之玄再不好,那也是先帝千挑万选指给你的,你当时没说半个不字,如今斯人已去,怎么反而有许多不满?”
    萧姌直瞪瞪地看着他,“先帝都已经指好了,我能说不要吗?先帝若真心疼我,就不会将我许配给一个不尴不尬的太常寺卿,空有名位而无实权,以为主持几个像模像样的祭祀大典,白叫人看轻。”
    萧越颇为无力,“那你想怎么样?陈之玄身世清白,人品贵重,先帝正是看重他这一点,以为可以托付终身,不然将你许给一个风流纨绔,你便会高兴么?”
    “陈之玄是什么好归宿么?”萧姌冷笑起来,“我不过稍稍撺掇一下,他就迫不及待地婪取财货,那副猴急模样谁都瞧不上,因此触怒先帝,连累我也跟着被贬琼州,害得阿芷在那茹毛饮血的地方长大,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每每想起都觉心酸无比。”
    萧越及时抓住重点,脸上的惊愕快要飞出,“当初竟是你怂恿他么?”
    “是又如何?他自己挣不到一个好前程,我不过拿话激他两句,他便耐不住要往邪僻的路子上走,怪得了谁?”
    萧越恨不得立时给她两个耳光,眼看着手已高高举起,却始终不忍落下——萧姌犹自梗着脖子,眼里满是倔强,她从小就是如此,天不怕地不怕,这一种宁死不屈的性情不知道是像谁。
    萧越想起自己那一贯阴沉抑郁的父亲,以及永远柔和淡漠的母亲,他始终记不起自己是否曾得到过这两人真心的疼爱——尽管他现在已是皇帝,坐上至高无上的宝座,可以肆无忌惮地爱人,而无所谓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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