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兰妡如愿登上九重凤座,成为大庆母仪天下的皇后。这个位子对她而言并无太大不同,皇后与贵妃、与夫人,都只是职分上的差别,其实也只是一个名号而已。何况后宫如今如此祥和,她连架子都不必摆,只要安居乐业过日子即可。
那本日记并非伪造,可惜萧越还是被她骗了——厉兰妡是一个谨慎的人,深知狡兔三窟的道理,很早以来她就在做这样的准备,万一哪日失了宠,这篇日记就是翻身的工具;她万想不到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不过也好,至少萧越真信了它。她已完成自己的使命,随时都可以走了。
但不知为何,临作抉择的关头,厉兰妡反而犹豫起来,她倒不是贪恋皇后的荣耀——皇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荣耀,除了名份上好听一点,还不及宠妃逍遥自在。可是——可是也不知为何,她总疑虑这样扔崩一走,是否太过不负责任,至少在走之前,她还有几件事需要办理。
兰妩已是皇后身边的一等女官,厉兰妡又收了她为义妹,由萧越做主,将其许配给睿王萧恕为侧妃。兰妩的身份虽然低了点,不过有陛下圣旨赐婚,谁敢说个不字?少不得恭恭敬敬地上来贺喜。
出嫁那天,兰妩身着大红的嫁衣,头戴凤冠,眼泪汪汪地向厉兰妡请辞。厉兰妡温和地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大好的日子,哭什么?别坏了大家的兴致。”
兰妩哽咽着道:“奴婢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皇后娘娘,心中自然难过……”
厉兰妡嗔道:“什么奴婢娘娘,你已是本宫的妹妹,该姊妹相称才对。”又道:“你还怕见不着么?皇后的妹妹想要进宫,还不是一道口谕的事,幽兰馆就是你的娘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看望都可以。”
兰妩方破涕为笑,由拥翠搀着她坐上花轿——拥翠与她共事多年,总是有几分情分。
看着那顶艳红的轿子渐渐远去,拥翠轻轻叹道:“兰妩真是好福气,总算觅得良人,终身有靠。”
厉兰妡听得清楚,打趣道:“你若是羡慕,也该尽快找个良人,省得成日长吁短叹的,好像本宫误了你。要不,本宫明日就在御花园中举办赏花宴,将满城的夫人小姐都请来,问问她们哪家有合适的良人,好让你放开手眼拣选?”
拥翠红了脸,“娘娘就会说笑,没个正经!”又叹道:“奴婢是个闷葫芦,兰妩一走,只怕没人陪娘娘说笑,这幽兰馆得冷清不少了。”
满宫里数兰妩最活泼,她走了,幽兰馆的热闹的确清减许多,可是很快重新热闹起来——吴太医才诊出,厉兰妡又有身孕了。
才当上皇后,马上又面临添丁之喜,宫中的嫔妃都羡慕不已,连太后也感叹:“到底是她有福气,除了她,旁人再没有这个命,真真是上天注定。”
萧越也一样高兴,每日上完朝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看望皇后,必得先腻歪一阵,才肯安分去太仪殿批折子。厉兰妡当然不肯耽搁他,反而时常劝着,多说了几回,萧越才不至于隔三差五地往幽兰馆跑。
厉兰妡对这个孩子有点拿不定主意,但既然有了,她必得将其生下来。又或者,她故意借这个机会来拖延时间,她现在不去想是否离开的问题,等生产完再说吧,那时她才能真正决定——厉兰妡这样麻痹自己。
已经入秋了,这一日天气和暖,厉兰妡和聂倩柔一道坐在园中晒太阳。眼前是一丛蓬蓬的假山石,堆得高高的,嶙峋有致,尽头就是御湖的边缘。
聂倩柔手中惯常在飞针走线——宫中寂寞久了,做衣服反而成了一场消遣。她留意布面上的针脚,眼睛也不放过前方,高声道:“明玉,你小心点,别走到御湖边上去了!”
假山旁只看到花影闪动,是明玉衣角上金线勾勒的花样,她清脆的声音远远传来,宛若银铃:“我知道!”
与她一道追逐嬉戏的却是萧忻。厉兰妡看着好笑,“忻儿再没与明玉这样亲近,总觉得有个姐姐压自己一头,害他充不了老大,又嫌明玉是个女孩子,这会子又不计较了。”
聂倩柔亦笑,“小孩子嘛!今儿同这个好,明儿同那个闹,哪里说得准。”
小孩子脚程飞快,又不知疲倦,转眼已不见踪影,好在御花园只有这点大,且吩咐了乳母太监跟着,不必太过担心。
忽见明玉气喘吁吁地跑来,“母后,忻弟不见了!”
“什么?”厉兰妡和聂倩柔双双站起。
明玉满头满脸都是汗,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和忻弟绕着假山捉迷藏,谁知眼错就看不见他了,宫人们也都说没瞧见……”
厉兰妡焦急不已,忙发动身边的宫人四处找寻,她自己也坐不住,起身四顾,将两手拢成喇叭状,“忻儿,你在哪儿?快回答母后!”
聂倩柔怕她摔着,在身后跟着道:“皇后娘娘您慢点,这里零碎石子儿多,别踩滑了脚!”
厉兰妡哪里顾得上许多,仍不住呼唤,正没个头绪,忽见身下假山石洞里探出一个人头来:“嘻嘻,我在这儿!”
正是一脸顽皮的萧忻。
厉兰妡没好气地在他后颈上拍了一下,“你这孩子,就会恶作剧!知不知道大家都为你担心哪?”
萧忻吐了吐舌头,径自一阵风般跑开。
厉兰妡又是气又是急,见他往御湖方向去,不禁嚷道:“忻儿,离水塘远点!母后不是让你不要玩水吗?”
萧忻不知是没听到她的话,还是听到了却要故意对着来,偏偏往御湖靠得更近。
这孩子真是冤孽。厉兰妡顾不得许多,跟着上去追赶,生怕他不晓事出什么岔子。
她未曾想到先出事的会是自己。假山旁到处是崩出的碎石,她光顾着前方却忘了脚下,一脚踩空,整个人直直地跌到地上,当时就晕过去。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聂倩柔小心地越过山石过来,眼前的景象立刻叫她心凉了半截:只见厉兰妡散落的裙摆下,鲜血一路蜿蜒而出,染红了附近一大片石滩。
☆、90.第90章
厉兰妡没能成功保住这个孩子。
说也奇怪,在此之前, 她并未对这个孩子抱有太多的渴念, 可是在真正失去它后,她才觉得失望的痛楚。这种感觉甚至不像是难过,而是从脏腑里活生生地剜掉一块肉, 锥心刺骨的痛意,仿佛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
幽兰馆从未像现在这样布满愁云惨雾,虽仍旧忙碌着, 欢喜却不复存在,册立皇后的荣耀,复有身孕的欣喜, 仿佛从此化为乌有。
厉兰妡早已从昏厥中清醒过来,神情萧索,嘴唇发白——她整张脸都苍白得吓人。事发之后, 她并未大吵大嚷,而是沉默以对,众人看在眼里, 反而更加惊惧, 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吴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请……请恕微臣无能……”
他还是怕她,也对,他是亲眼见识过她的手腕的,怎么会不害怕?说到底,她笼络来的人心也只是一点顺从,而非真意。
厉兰妡轻轻叹了一声,“本宫知道,吴太医已经尽力了,本宫不会怪罪任何人,你且下去罢。”
“嗯?”吴太医抬头,见她平和如初,心中愈发讶异,却不敢就走。
到底是聂倩柔明白,她挥一挥手,“皇后娘娘让你下去,你就先回太医院罢,等有事再叫你。”
吴太医如蒙大赦,忙提着药箱跌跌撞撞地出去。这里聂倩柔却坐在床边,拉起厉兰妡的手温声道:“妹妹你别太伤心了,这个孩子没福来到世上,那是命里注定,你们母子缘分上差了一点儿,可妹妹你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
“姐姐的意思我都知道,姐姐放心,我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我会爱惜自己身子的。何况你也清楚,我一向是心硬如铁的人,没有什么能使我难过。”厉兰妡摁了摁她的手背,还勉强冲她一笑:“姐姐你也回去吧,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是心硬如铁,还是故作坚强,旁人不得而知。聂倩柔见她这般,心中反而泛起一阵酸楚之意,再待下去却也不见得有益,她只得起身,“陛下还在正殿议事,我得派人知会一声。”
厉兰妡扯了扯她的衣襟,摇了摇头,“不用打搅陛下了,事已至此,何必还叫他过来?”
聂倩柔见她意思坚决,只得绞着手绢,无可奈何地离去。
寝殿复归寂静,厉兰妡倚在枕上,静静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见明玉一手抓着萧忻的胳膊进来,脆生生地在她床前道:“母后,忻弟有话同您讲。”
萧忻畏缩地上前一步,垂着头,低声而怯弱地道:“母后,对不起,我不该胡闹,要不是我到处乱跑,母后您也不会被石子绊倒,小弟弟……”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已带上一丝哭腔。一个小孩子,未见得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可是当他知道,他本来会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现在却没有了,他也会因此难过。
厉兰妡冷静地看着这两个人,眸子里不带一丝情绪。
明玉怕她责罚,忙道:“母后,忻弟也是无心的,您若是要罚他,就连女儿一块罚好了。”她将小身板挺得笔直,倔强得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厉兰妡看了半晌,总算叹一口气,拉起两人的小手,“你们都是母后的儿女,母后当然不会责怪你们,可是你们也须记着,凡事不要骄纵任性太过了,母后若在时,还可时时看顾你们,母后若是不在了,谁来护着你们呢?”
萧忻天真地仰起脸儿,“母后为什么会不在呢?”
厉兰妡揉了揉两人的小脑瓜子,并不作声。
这一日有许多人前来看她,除却各宫的妃嫔,连太后也差伏姑姑送来许多贵重的补药,还捎带上几句真心宽慰的话:她是女人,自然也能够同情女人,何况厉兰妡自当上皇后之后,并未作威作福,对太后亦礼敬有加,两人相处和睦,关系反而比从前好了些。
兰妩听到了消息,当天就坐着车轿进宫探望。她着意劝解了一番,原本还想留在这里照顾几天,反而厉兰妡催着她回去,笑道:“我早听说你有了身孕,睿王寸步不离的,若留你在这里,恐怕他不放心。”
兰妩红了脸,“哪有的事,娘娘别胡说。”话尤未了,外头有人递了一封书信来,果然是睿王的亲笔,虽不敢明着催她起身,字里行间俱是关切之意,兰妩看了,越发臊得脸热。
事已至此,兰妩反而不好留了,加之拥翠也在一旁取笑,她亦担心自己有了身孕,相形之下,厉兰妡恐怕倍添伤感,因此也便顺水推舟地告辞。
厉兰妡跟着送到门边,命拥翠一路引她到宫门,自己却折返房里。她见到一个意料之中的人——小江。
小江一接触到她冷冷逼视的目光,立刻低下头,声音又急又快,“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我答应过你,不会流产,但你也知道,我只是一个系统,偶尔出了意外也难免嘛,这次的事,就是因为数据紊乱造成的。你放心,这类错误我以后不会再犯了,为了补偿你,我决定……”
他努力挤出一脸谄媚的笑,试图用优厚的条件挽回自己的失职。
厉兰妡根本懒得听完,冷声道:“不必了,我什么也不需要。”她径自躺回床上,用锦被严严覆住头颅。
小江等了许久,见殊无动静,只好怏怏不乐地离开。他却不知厉兰妡正在黑暗中无声发笑,亦且流泪——她流过许多次泪,唯独这一次真心实意些,因为她不需要展示给别人,她的泪是为自己而流。
晚上萧越过来时,她脸上的泪痕已干了。萧越命小厨房煎了白粥,准备了几样清爽小菜,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里。
他一个字都没提到那个逝去的孩子。
厉兰妡的泪忽而滚落下来,“陛下一点也不奇怪臣妾今日为何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吗?”
萧越温和地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朕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朕不敢提及,朕怕你难过。”
这个人的态度无疑是温柔的,声音也是关切的。可是厉兰妡听了没有感动,心中只剩下悲凉:不管她所见所感的多么好,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们不过是系统脚下的蝼蚁,一举一动都规定在系统布置的天罗地网里,所有的悲欢离合都不过是数据排列组合的产物。
如果说她以前未曾正视过这个问题,这次的事无疑使她看清楚了。不管她这个皇后当得多么好,她的生活多么丰足,她的家庭多么美满,这些都是不坚固的假象,只需要一点轻微的动荡就能使其天翻地覆。天知道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不会重演?每一次都是痛彻心扉的酸楚,翻肠绞胃的疼痛,而她明知道这些不过是闹剧,却还是得一次一次地为悲喜所左右。长此以往,她还能否享有正常的人生?
如果她本就是这里的一份子,无知者无忧,那也罢了,可偏偏她站在高处,她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的生命之线握在别人手上,在风雨飘摇中动荡莫定,她如何还能若无其事地蒙蔽自己?
说来这七年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她已经通关,是退出的时候了,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厉兰妡看着对面男子专注的侧影,他是个俊俏的男子,他们共同组建了一个美满的家庭。曾经有一个时候,她动过和他一生一世的念头,如果生命永远风平浪静,也许她真会和他一直走下去。可惜现在她已看得很清楚,他们终究是不适合,因他们所处的是两个世界,无比悬殊——好比人和影子是不能谈恋爱的。
小产对身子的伤害虽大,厉兰妡到底年轻,身子逐渐复原,与之相伴的,人却一天比一天沉默了。她成了一个娴静温顺的皇后,有条不紊地处理宫中事务,待人永远和气而又理智,从而博得满宫上下的一致赞誉。无可否认,她的确适合这个位置。
唯独萧越看出她不快活,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未曾得知全部的真相,小江和厉兰妡都只告诉他一部分。然而凭着一种直觉,他隐隐觉出厉兰妡有离开之意,她好像在竭尽所能地把一切安排好,以使自己走后秩序也不会紊乱。
萧越没有试图阻止,如果厉兰妡爱他,她不会选择离开;若她不爱了,留下来也没用。说到底,他还是期盼这个人对他有几分真心,尽管明知机会渺茫。
这一日,萧越在太仪殿批阅完奏章,抻了个懒腰,正要吩咐人去幽兰馆递个口信,说午间去那里用膳,就见那脸色苍白的小安子悄无声息地进来,笔直地跪下道:“皇后娘娘一早便出去了,不知道人在何处。”
萧越立时震怒,“你为什么不早来向朕回禀?”
小安子冰冷的额上冒出滚烫的热汗,他将头垂得更低,“皇后娘娘早上说去御花园赏花,又打发奴才教导几个新来的小内监,奴才好容易寻着间隙去御花园一瞧,谁知娘娘却不在那里,问拥翠和小公主她们,也都懵然不知。”
萧越颓然坐在椅上,思想却渐渐清明起来,厉兰妡不是出事,她是自己主动离开,他早该料到有这么一天的,不是么?
小安子颇为不安,“要不要奴才传令下去找寻?”
萧越疲倦地摆了摆手,“不用了。”
小安子便不敢作声,仍默默跪在地上,忽听萧越问道:“小安子,你是朕安置在皇后身边的,据你这些年所见,皇后为人如何?”
过褒过贬都不适合,小安子只得字斟句酌地说:“皇后娘娘心性坚忍,不可动摇。”
萧越的笑容里带上一丝苦涩,悠悠叹道:“是啊,她决定的事,谁能改变得了呢?”就如她若要走,旁人既追不回,也拦不住。
主仆俩一时默默无言,良久,萧越一拍椅背起身,“罢了,摆驾幽兰馆,朕得去看看明玉。”当一个人心底出现创口,只能用另一样东西填补,他只盼明玉的欢笑可以了却他的忧愁。
厉兰妡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她明明没有出宫,所在的位置却与往常迥异,大约这就是幻术制造的秘境。
小江穿着一身严整却不大合身的长袍,过长的布料一直拖到脚面上,他的神情却严肃得像法庭上的律师,“厉兰妡小姐,您真的决定离开吗?”
厉兰妡装作没有看出他的可笑之处,也郑重地道:“是,我已经决定。”
“那好,我这就为你开门。”小江从衣领里掏出一根法杖样的物事——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将这么长的东西藏在衣服里的。
小江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眼前出现一道弧形的拱门,看起来平平无奇,“跨过这道门,你就可以回去了。”
厉兰妡走得不急也不慢,她款款来到门前,轻轻将门推开。那一端是繁华的尘世,人来人往,灯红酒绿,的确是她所熟悉的现实。不一定好过这里,但至少在那儿,她可以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
只需小小一步,她就可以摆脱皇后的身份,摆脱宫廷的枷锁,摆脱一切繁芜丛杂的琐事和半真半假的感情。
她在门前眺望片刻,半只脚已然迈出,却蓦地缩回。她轻轻关上那扇门,竟然朝相反的方向走来。
小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不走了?”
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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