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声,算是毁了。
蔡香晚听了些事非,又来跟如玉嚼舌根:“方才咱们入寺的时候,我听闻丫头们说大嫂咯血了!怀胎九月还咯血,也亏她的性子才能沉得住气。”
如玉也是一惊,问道:“病的那样严重,为何还要出来?”
丫丫也在车里,伏在如玉脚边打络子,听了这话爬起来笑道:“不是血,是石榴汁子。奴婢陪小荷姐姐洗帕子,亲眼见着的,血有腥味了,石榴汁子没腥味。”
如玉指着蔡香晚道:“可见话不能多说,事非不能乱传。咱们往后还是把嘴巴闭紧了的好。”
她掀帘遥遥见张君一双眼睛扫过来,似没看见她,回头仍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忽而就想起当日在墨香斋那一回她见赵荡时,赵荡所说的那句话来。
他说那个舌头不灵便说不得话的孩子,入书院时立的志向是:不求金榜提名,此生唯愿娶山正之女。
周昭恰是应天书院山正周大儒家的女儿,而张君小时候恰又说不得话。如此浅显,她竟还看不透,迷惑障中这样久,傻子一样,以为他由心由意的爱着自己。
“奴婢在外头,是亲眼见着的。世子夫人吃了两粒石榴,许是噎着了,两口咯了出来,捂着肚子喊疼,二少爷便把她抱进窠房。”丫丫一边打着络子,一边慢悠悠的说着。如玉不动声色踢了这孩子一脚,她才住了嘴。
这就对了。有一回公婆干仗,周昭晕了之后,张君也是第一时间冲过去,将她抱进了内室。那一天,在静心斋外,他的神色就是今天这个样子,脸渗白,透着乌青,仿佛天都塌了一样。
而她还以为他是受了张登的打心里难受,一个劲儿的安慰他。此时想来,自己那些安慰,廉价而又无用,就与她这个人一般,不过只是因为恰当时,恰有用,他便一直用着,一直在一起罢了。
如玉回过头,依在车壁上,也不敢叫蔡香晚和丫丫看出自己心里的难受来,伸手拍了拍衣服,胸头仿如梗了一块石头,咽不下,吐不出的难受。
虽理智告诉她永远也别去猜张君心里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可她的心叫鬼诱着,诱着她在打了几个月的迷糊转转之后,一步一脚,终于还是寻到了那个答案。
到了府正门上,张登等人下车先走了。如玉下车时留心去看,周昭的马车帘子一直不曾搭起,张君便一直在外站着,站得许久,他回头却是叫她:“如玉,回府找顶软轿来,叫几个婆子抬大嫂进去。”
如玉与蔡香晚两个正准备跑去张罗,便听周昭冷冷说道:“不必了,我自己能走。”
她扶着小荷的手下了车,脸儿黄黄扶着孕肚,见周燕来扶,一眼瞪开,转身进了院子。
蔡香晚在后跟着,细声道:“你可问到证据了否?就这么大的府第,左不过那几个人,害你那个人是谁?”
如玉摇头:“没有!”
蔡香晚道:“她是大嫂娘家人,来此作客谋害起这府中的一房主母来,这种事情,咱们就该堵到大嫂门上去问个清楚。若她要担护,应天书院跑不掉的,咱找她爹去!”
如玉远瞧着张君,张君两只眼睛还在周昭身上,待她进了院子,拐过影壁,转身看了她一眼,见她与蔡香晚站在一处,仍还是乌青的面色,转身上马,又走了。
周昭那怕吐的不是血而是石榴汁,肯定是吐了。如玉连着在周昭面前揪了两次周燕的短,这一回周燕来了之后周昭仍还容纳她在自己院里住着,可见周昭并未将当初瑞王府的事儿当成件重要事儿。
毕竟亲戚,此时就找上去,闹开了也不过将周燕遣回娘家去,在张君看来,周昭病着她还不依不饶,有理都要变成没理。
如玉满心委屈,更不想在张君面前闹个没理,此时按下此事不提,面上一丝儿也不露出来,便是要等张君晚上回来。
*
两京相距并不远,快马顶多一个半时辰就能到。傍晚张君已经到了西京,他如今是钦使,身后自然也有一队差役。一群人直接进了府尹大堂。张君不过一件青衣,负手提鞭盯着那惊堂木静等,过不得片刻,府尹大人提着官袍抱着乌纱连滚带爬跑了进来。
这年级青青的钦使一瞧脸色就来者不善,府尹提袍跪了先给皇帝问安,然后才敢问一句:“不知张大人此来,所谓何事?”
张君并不言,手下陪同道:“听闻你们西京这段日子有金人出没,我们大人为与西辽结盟一事而来,以防金人从中作乱,要提几个人来审。”
府尹吓的两腿颤颤,调出官差给张君,见他提笔勾了几个人名,独要一间牢室,连他小妾家的兄弟都抓来了,也不知审些什么。府尹溜到寻日观审那小窗子上去,便见那钦使大人时而坐着时而站着,一脸阴沉,却顶多不过问一两句,余时,便是闭着眼睛听那些嫌犯们讲话而已。
如此审到半夜,钦使总算出来了。府尹一溜烟儿迎过去,凑头哈腰问道:“大人审的可还满意?”
张君并不说话,伸手在陪同送来的铜盆中净了手,甩得几甩,解着袖腕。
府尹伸脖子探着他的脸色。二十出头的少年郎,相貌生的俊,还将战功赫赫声名震四方的宁王两次打成猪头,两京官吏说起都要啧啧摇头的张君张钦泽,还以为他有三头六臂,却不过一个白头嫩脸,文瘦瘦的小书生而已。
“眼看天色已晚,大人想必还未用过晚饭。下官叫了两位咱们西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头牌姑娘,备得一桌薄酒,大人就赏个脸,给下官一个陪您吃饭,赡仰您探花风彩的机会,如何?”
一席嘴巴溜了蜜的奉承之言送出去,张君却是眉头也不曾皱得一皱,轻轻哂了一声,抱拳道:“西辽使团眼看亲至,府尹大人那席酒先欠着,这西京城中,不准有一个金人混进来,否则,若他们有意捣乱,破坏两国结盟大事。府尹大人那顿酒,可就得去牢里喝了。”
言罢上马,一行人扬蹄跃跃,策马离去,独留府尹一人在那里傻瞪眼。
*
这厢如玉回府之后,犹还不得闲,换过衣服便要匆匆赶到西市去,陪着二妮一起压腿下腰练舞蹈的基本功。
晚上安嬷嬷歇了,两人一起在月光下压腿,如玉横劈竖劈两条腿与地严丝合缝,二妮每一回都要两个内侍压着才能压下去。仰脖下腰,如玉教二妮唱歌,一字一字,一句一句的教,二妮转头就忘。
安康在西屋读书,手里一只花生米飞出去就砸到了二妮头上:“二姐,你羞不羞?学了这么久还学不会,听听,我都会唱了。”
他说着已经用花剌语唱了起来,却是学着二妮的伢声伢气。二妮气的爬起来就追进了屋,两人屋里屋外的打了起来。
如玉进屋见安康把二妮压在床上作势要捶,骂道:“瞧你二姐姐整天这样辛苦,你还敢欺负她,快给我放她起来?”
安康也不过做戏,刚松了手,二妮蹦起来便捶他,一路追打着出去,两人在外鬼哭狼嚎。如玉自来是嫂子,当惯了长辈,叫道:“安康,不准欺负你姐姐!”
她转身几乎撞到一人身上,抬头见是赵荡在自己面前,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叫道:“王爷!”
第78章 歌者
“不是王八么?我听你叫王八才顺口。”赵荡轻甩袖子, 打开窗扇,院子里因为如玉和二妮要习舞,一直铺着大红毯子,如今二妮与安康两个就在那大红毯子上扭在一处打。
赵荡问道:“二妮今年多大了?”傍晚朦胧的凉风中, 他的声音温暖而又磁性,随意而又亲切, 就仿佛家中长辈的攀谈一般。
如玉笑道:“比我小两岁,也有十六了。”
赵荡问道:“她在家也是这样?”
如玉摇头:“怎会。她娘自来不怎么疼她,她要做农活儿, 喂鸡喂猪院里院外,沉默寡言, 也不甚爱笑。”
说到这里,如玉也是心思一动,仰头说道:“跟着王爷, 二妮活泼了,也开朗了,仿如换了个人似的。这是王爷的善心诚意所致。您既养了她, 果真要当女儿养着, 就替她谋条不难走的路, 可好?”
赵荡低头, 恰就迎上如玉笑吟吟的目光。他道:“你在陈家村, 都做些什么?”
如玉掰着手指算道:“下地耕田,锄草,家里家外一摊子事儿, 还要替沈大娘……”说到沈归那里,如玉停了一停,便不再说下去。
赵荡却来了兴趣,问道:“沈归,是何时到的陈家村?”
如玉道:“大约与我同年,不记得什么时候。”
二妮和安康追打了进来,安康又跑了出去,二妮跳到赵荡身边,扯着他的衣袖道:“义父,义父,安康打我,你代我收拾他!”
赵荡温笑着转过头,语气亲和无比,脸色却分外渗人:“快去外面玩着,不要来闹为父。”
二妮从未见赵荡脸色如此骇人过,他一双眸子深不见底,饱含着戾怒,只一眼,再傻的孩子也能会意过来。他所有的慈爱,皆是演来给她嫂子看的。
她脸上的嬉笑还未褪去,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出了屋子,在院中叫安康伸脚一绊,两腿溜溜压平在地上,仍还怔怔的坐着。
赵荡再回头,如玉已经点了盏灯进来。她另引一盏灯亮,忽而寂静的院落,隔外冷清。
“我的安康,眼看也要上学堂了。”如玉一叹,话锋一转说道:“王爷于墨香斋曾说过,有个孩子,入书院时立志要娶山正家的姑娘。当日您走的匆忙未能一问,这个问题却一直存在我心里,那可怜的孩子,最后可娶到山正家的姑娘了?”
赵荡忽而倾身,淡淡一股檀香气息。他屏住灯火,自如玉头顶伸手,一瞬间将她逼在黑暗的墙角,却是从头顶书架上抽了支线香下来,凑火点燃,插到了香炉里。
他默视着那支香,吊足了眼前这小猎物的胃口,才满脸遗憾的摇头一笑:“没有。她后来嫁给了他大哥,成了他的嫂子。”
如玉心中咯噔一声,那个隐隐约约的猜想,总算落到了实处。她道:“王爷再陪二妮他们呆得片刻,我得回府去了。”
她不等赵荡再回答便急匆匆出了门,走到巷口才发觉自己竟连个丫头都未带得。好在离府很近,自两府之间无人的夹巷穿过去,不过一刻钟便到了永国府。
久未动过画笔,张君又还未归,如玉遂又摊开了宣纸。
她提着那支画笔,久久却画不下去一笔。无论张君爱着天下间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及周昭给她的打击更大。
无论任何一个女人,无论她家世多好,相貌多好,文才有多高,以她刻薄的双眼,总能找到一点自己能胜之于她的地方。只要有那么一点,天长日久,她相信自己总能暖过张君的心意来。可周昭是一块无暇的白玉,无论言行,相貌,胸怀,气度,皆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
他心里有那么一个人占着,她再多的努力,又有何用?
忽而一阵脚步声,张君带着一阵风走了进来,在她身后停了一停,随即便关上了内室门,扯紧窗幔,如玉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掰过她的脸,吻了上来。
一日风尘,他唇齿间有股子不知从何处沾染而来的,轻微的血腥味。胡茬密密刺过如玉的脸庞,一阵细而密的微痛。
他喘息粗浓,紧箍着她的脸,搅着她的舌头细砸了几口,一腔的燥意合着莫名的恼怒,退两步将她压在那案头,…………不是作者想开船,真的是君哥来的太快叫作者措手不及,所以,如果不想看开船,就可以不看,想看的,小窝里找吧!
*
如玉想起六岁那年,祖父赵大目死的时候,那时候赵家还是整个渭河县数一数二的富户。那精而烁烁的老人,整日将她架在自己肩膀上,不知道那一天忽而就不行了,从外面被人送回来,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恰是那时候,他给她铜玺与法典。赵大目说:“这两样东西,于你来说是莫大的一害,可若万一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它或者能救你一命。”
如玉还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天真。她道:“爷爷,您不是说我是公主吗?它于我为什么会是害了?”
赵大目握着她的手说:“孩子,你的身子骨,与寻常女子不同。若不是自信能找到世间最强大的那个男人,那怕将死,也不能拿出那两样东西,也不能叫人知道你母亲是花剌同罗氏的女子。”
“为何?”如玉问道。
赵大目不知该如何跟一个年仅六岁的小丫头解释这种事情。他道:“同罗氏的女子,于世间的男人来说,不过是用来亵玩的器物。孩子,你是个人,长大后嫁个平凡的男人,安过一生即可,那两样东西,能留着就留着,不能留,就烧了它。”
自入京之后读了许多契丹文、西夏文的书籍之后,如玉才明白祖父当年的担忧。有本西夏文的书中载注:同罗氏的女子天生淫/骨,是个男子都能叫她们爽极。
那赵钰倒提着她的脚的时候,也曾说:“那名器它长个什么样子,剥开衣服叫我看看。”
*
当一个女人,被冠义器物之名,叫天下男子垂涎,那她确实需要一个天底下最强大的男人,才能守护,才能保证自己的尊严,不必像个玩物一样,被满是好奇心的男人们拨开,亵玩,弃之,或者上供给掌握权力更高的人。
天底下最强大的男人是个什么定义?
在被张君抛入云端的那一刹那,如玉脑海中闪过他两脚蹬向赵钰,持凳子从桌下暴起,砸向赵钰头顶的那一个个瞬间。
爱发自于心,所以也许他无能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可身为丈夫的责任与义务,从写了那约婚书开始,他就一直十分虔诚的在履行,从来没有懈怠过。
就算他是为了拒公主才不得已娶她,就算他心里果真爱周昭爱的如痴如狂,她踏入这场婚姻最初的初心,只是为了离开陈家村,只是为了寻找一份更好的生活。关于爱,于她来说,实在太过奢侈。既是如此,那她又何必介意这些?
至少他身清味正,是她由心爱的男人了。
张君在黑暗中睁眼躺了许久,如玉靠里蜷缩在床壁上,呼息浅而安稳,似乎是睡熟了。他轻伸胳膊,扶着如玉的肩膀,将她缓缓拢过来,翻她依着自己,替她掖好了被子,才闭上眼睛,便听黑暗中她悉悉祟祟,悄悄转了身,仍是依到了床壁上。
同床共枕这么久,只要睡熟了,她总会嗅着来找他,没她的呼息在他肩膀处,他很有些不适应,遂又起身将她翻了过来。
才掖好被子躺下,她又转过去了。张君断定如玉未睡,遂试着问道:“周燕方才可有来跟你道歉,她从塔上摔下来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你果真将她推入了放生池?”
他今天骑马回来,在外听周燕一路哭哭啼啼跟周昭告状,说自己落水是叫如玉推的。周昭自然是骂了她一路,也不听过程,万事只讲她的不是,勒令她一入府就给如玉道歉。
张君自认如玉身上没有一处不好,便果真将周燕推下塔,推入放生池中,必然也是周燕有错在先。听周昭将周燕训了一路,以为周燕回府之后必定会来跟如玉道歉,所以才有此一问。
如玉自然未睡,听了这话冷哼一声道:“她难道是狸猫能有九条命?否则,摔下塔就够她死一回的,怎么还能叫我推进放生池里去。
再者,若果真有这样的事情,父亲当时也在寺中,她为何不找父亲评公理,反而要来跟你说。”
张君听如玉话音不善,解释道:“她毕竟是来府做客的亲戚,大嫂眼看生产,便是那周燕确实性子惹人厌,或者触怒了你,你也该为大嫂考虑考虑。万一周燕果真死了,于大嫂来说,是不小的打击。”
大嫂,凡事都是大嫂。
如玉腾的就坐了起来,结舌许久,哆哆嗦嗦说道:“那夜砒/霜害我的人就是她,是周燕。我不过是想吓唬她而已,我得知道那个指使她的人究竟是谁。谁知道她性子那么刚利,自己钻出披帛就落了下去,死也不肯说指使她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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