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眉的话已带到,正要起身告辞,临走前不忘劝道:“天下已定,妹妹也不必执着于往事了,父皇在天有灵,想来也盼望你过得好。”
青青一时睁大了眼,瞧着如眉的背影问:“姐姐当真这么以为?”
“否则……还能怎样呢?人总得给自己找条出路。”
青青起身来,绕道如眉跟前,好无预兆地伸手抬起如眉下颌,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轻笑道:“其实我与姐姐,倒也有七八分相像。”
如眉不解,敷衍道:“一家子姊妹,总是有几分相像的。”
青青道:“我困得很,就不送姐姐了,明日午后再与姐姐说话。”
如眉再要问,她却已转身走到幔帐后头。
如她所料,第二日午后如眉如期而至。两人在屋内说了一小会儿话,青青便说要歇午觉,关了门谁也不许进,仿佛是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太阳升高,晒得天地万物都没了生气。
赵如峰在如眉屋子里,坐在紫檀木四方椅上,手里转着两只核桃,被窗外蝉声吵得一阵阵发躁,忍不住冲着门外喊:“司文,人呢?去把树上那吵吵嚷嚷的东西撵了!这时候连个黏竿儿都没有,你们奶奶是怎么管事儿的?府里到底还有没有章法!”
“赵大人好大的火气,吓得我都不敢进来了。”
近处一把好嗓,似春水划过夏日的冰,听得人周身都熨帖起来。
赵如峰一抬头,瞧见个粉衣白裙的少女,逆着光站在门边,躁动的日光镶嵌出她的轮廓,仿佛仍是年少时光中不曾改变的模样,此刻是山长水远跋涉荆棘,却偏要留个云淡风轻给他。
他心中感慨,一时眼热,站起身,搁下核桃,千言万语只说得出两个字,“青青——”
她上前一步,走近他,“难得你还记得我。”
赵如峰呐呐道:“自然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
“真的?”
“千真万确。”
“我不信。”
赵如峰急了,“我恨不能把心掏出来让你看一看,看看里头是不是只有小十一这一个。”
青青回身亲手把门合上,屋内的光顿时被雕花木门挡得只剩二三成,仿佛是少妇脸上那一层轻巧曼妙的纱,将人人衬得面目可爱。
她站直了,局促得像当年头一回进宫的他,低着头看着脚尖说:“若是只有我,那四奶奶是怎么回事,我姐姐如眉又是怎么一回事?”
赵如峰道:“一个是父母之命,一个是怜惜之情,做不得数。”
“你总有道理。”
赵如峰释然一笑,“却也总是说不过你。”
青青抬头匆匆看他一眼又立刻将脑袋埋进胸口,怯怯道:“我知道,从前是你让着我。”
“我原打算这一世都让着你……”
“怎么总是骗我……”话到此,难免不惹出两行泪,自她小巧的下颌滑落,令他看得一阵揪心,到底是情难自控,心中一声喟叹,上前一步将她纤弱的身体紧紧拥在怀中,低头嗅闻她发顶温柔浅淡的香,未发觉,自己连声音都在颤,“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是我对不住你……”
“偏就只会说这些,到头来,左拥右抱,妻妾成群,我却成了你嫡出的妹妹。”
“皇上他……”
“他强要了我,倒是不比陆震霆磊落。”
赵如峰略微松开她,低头望着她苍白的脸庞,痛心道:“你受苦了……”
青青道:“原也不算什么,就像姐姐说的,身如飘萍,命该如此。我来,有两件事问你,头一件方才已经问过了,第二件是南边的战事,现如今打到哪儿了?形势如何?”
赵如峰道:“僵在南淮一线,但情势上陆家占优,晋王他……很是勇猛,多半要再立战功。”
青青听完,脸上似乎也未有触动,只垂下眼睑,淡淡道:“知道了,姐姐那也不能耽搁太久,我这就回去。”
“青青!”他攥住她手腕,难舍难离。
青青立在原地,看门缝中零星的光,轻声叹,“留下我,又能如何呢?”
赵如峰沉默不语,却也不愿就此放手,他爱她,这份爱令他手无足措,也令他莫可奈何。
青青回过头,走回他身边,缠绵对视中抬手捧住他眉眼飞扬的脸,低声说:“他早些时候趁夜里来过……他不碰我,怕这个时候怀上了牵扯不清,却又要变着法子折腾我,你想知道那天夜里……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不……我不想……”
“他叫我……”青青踮起脚,红艳的唇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三个字,再又回来,带着挑衅的意味观察他,“赵如峰,你敢吗?”
☆、第25章
青青第二十五章
她两只眼似深渊, 牢牢将他锁住,令他无从思索, 无从抗拒, 只能跟随她眼底牵引, 一步一步堕入她设下的陷阱——亦是他长久追随的幻梦。
只那么短短一瞬, 屋外扰人的蝉鸣突然终止,天地似初始般寂灭。
赵如峰的拇指抚过她下颌,指头温软滑腻的触感让人留恋, 更让人冲动,毫无预兆又似情理之中, 他扶住她纤长脖颈,身体下压,几乎是急迫地贪婪地吻上那双他思慕多年的嘴唇。
呼吸被彻底打乱,他吻着她, 含住她,一段一段品尝她。
耳边仿佛只剩下缠绵喘息声,一声叠一声地催着,催着他疯, 催着他狂,催着他不顾一切占有她。
可惜的是, 这个吻还未到尽头,窗外的蝉声骤起, 死灰复燃, 赵如峰的动作也慢慢缓下来, 最终他离开她的唇,在与她只剩支持的距离间,等她在静默中睁开眼,笑着说:“你不敢。”
“青青——”他欲言又止,或亦是无话可说。
她抬手抚上他面庞,眼神中已将他当做素世的情人,口中点点滴滴皆是真情,“那年我才十岁,父皇在坤宁宫指着台阶下的你说,小十一,父皇已为你挑中驸马,却也还想多留你几年,就让赵家小子等着去吧。”话到此处,她忽而发笑,是阅过千帆,看破红尘之后的落寞,“这一等就是七年,等到物是人非,等到沧海巨变,你与我,注定是陌路人了。”
“不是!”赵如峰内心羞与愤交织,这股浓烈却难以捉摸的情感憋在胸口,一时间找不到出路,使得他语无伦次,几乎手足无措,“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怎么会是陌路人?我与青青,与小十一,是皇上指的婚事,是天经地义……”
“你已经娶了亲了!”青青转过头盯住他仓皇的脸,不耐地拔高了语调,“而我,不如便要进宫去伺候当今圣上,谁?我的杀父仇人!”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吓得赵如峰几乎要伸出手去捂她的嘴,“今上并未完全信任我赵家,指不定府里就有他指派的暗岗暗哨,青青,你是要进宫的人,再不可如此口无遮拦。”
青青浑不在意,眼含讥诮道:“放心,出了事我一人担待,绝不连累小侯爷。”该说的都说完了,她后退一步,离赵如峰远一些,冷冷道:“时候不早,我怕姐姐等得焦心,先走一步。”
她说要走,赵如峰却也不敢留,只呆呆望着她拉开门,迎面扑来满地雪白耀眼的光,刺得他视野模糊。
隐约中他听见她说:“姐姐的东西,我是懒得要的。”
一眨眼,似仙踪隐匿,遍寻不着。
她仿佛不曾来过,他仿佛不曾吻过。他在怅然中坐回原位,一瞬之间而已,他吐出一口浊气,方才那股子无头乱窜地情绪,这一下便都抒发尽了,他再也不是坤宁宫石阶下面如冠玉的少年,她也再不是隆庆怀中娇蛮可爱的凤仪公主。
物是人非事事休,方不过如此。
不知不觉间,夏日已经耗完了大半,午后整该是闷热的时辰,却在树荫下透出点点凉意。
今日大夫刚诊过脉,时常看守她的容长脸老嬷嬷便走进来,一瞧见她横在座上软趴趴的模样便忍不住出言教训,“姑娘这样实在不成体统,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宫中女子德容兼修,一进一退皆有法度,姑娘如此……恐怕要再学学规矩。”
青青原本拿手臂支着脑袋斜躺着,听她说话,这才似从梦中醒来,凉凉瞥她一眼,复又闭上眼说:“得了吧,我学规矩的时候,你那些主子们还不知在何处摘野果子呢!一棒子茹毛饮血的东西!他们多嘴也就罢了,野人的奴才也要来教训我,真倒替你们脸红。”
她这话说得李嬷嬷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个字跟着一个字地扎人心。她知道眼前这位平日里话不多,却也不是个好欺负的。想来自己这回真是惹毛了她,便也不敢向着白刃往上冲,只道:“姑娘这是哪儿的话,老奴这是心中念着姑娘,多嘴几句罢了,姑娘若不爱听,就老奴说的都是屁话。”
青青手里缓缓摇着一柄团扇,仿佛当真没听着似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见她没再追究,李嬷嬷适才将悬在嗓子眼上的一颗心吞进肚子,小心斟酌着要说的话,“奴婢今日来,本是要与姑娘说一说宫里的状况。”
青青仍然闭着眼,捏住团扇的手微微一抬,示意对方说下去。
李嬷嬷老老实实开始,“宫中皇后娘娘素有贤德之名,掌理六宫深受圣上敬重……”
“呵——”
李嬷嬷没料到,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跟前噗嗤一声笑,初听时活泼可爱,回过味儿来才嚼出里头的嘲讽之意。
她不敢多说,只当没听见,继续说:“皇后娘娘多年来并无生养,宫中如今只淑妃娘娘育有六皇子,深受圣恩,多年来宠绻不断,也是宫里的贤良菩萨。”
青青问:“六皇子今年多大?”
李嬷嬷答:“春日里刚满七岁。”
青青道:“还没长成呢,宫里的日子,总归比外头难熬,小孩子家家的,更要当心。”
“再就是慧嫔娘娘,慧主子与姑娘是一家,姑娘往后入了宫,自然有慧主子照应着,应当是无虞的——”
“无虞?真该多谢嬷嬷替我操心了。我这姑姑可是个厉害人物,照拂不照拂的先不说,教训是肯定的。”她微微眯起眼,仍是怕光,手中团山一指,指向李嬷嬷,“今儿嬷嬷特特地来找我说这些,怕是故意为之,是谁叫你来说的?总不至于咱们这儿还能出个宫妃的眼线。”
李嬷嬷嘴角下压,半个字都不敢多说。正僵持着,门外忽然投下一片影,那人身躯颀长,如松似柏,分明是离宫逍遥,眉头却还带着抹不开的川字印。
未进门已发声,“是朕。”
陆晟背着光,叫青青看不清他神色,只察觉出他进门便皱着眉,嫌弃她,“怎么穿成这副模样,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规矩点。”
青青一半头发盘成发髻,一半散着落在肩头,身上只一件松松垮垮的天青色褂子,从头发丝儿到脚底,星点装饰都无,越是素净,素到了极致,反而艳得晃眼。
见他来,她也不肯起身迎他,仍旧一副午后春睡的懒样子,笑笑说:“又来说我,方才嬷嬷已然教训过了,你便省些力气吧。”
李嬷嬷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跪倒在地,哆哆嗦嗦不敢插嘴。
陆晟却恍若未闻,只瞧见她脚上罗袜绣白莲,小小巧巧一只,心上一阵酥麻,忍不住握住了,坐到她身边来,“冷不冷?”
青青收起腿,稍稍使力,蹬开他,“好稀奇,哪有人三伏天问冷不冷的?”
陆晟浅笑道:“暑夏已过,眼看就要入秋。”
陆晟一抬手,先把地上的李嬷嬷打发出去,适才抢了青青手中的团扇来给自己散暑气,又听她问:“入了秋,就该大选了,这可是你们族中的规矩。”
陆晟停下手来望向她,“怎么?朕的小十一也会吃醋不成?”
青青偏过头,一缕发落在脸侧,遮住眼角魅色,“我哪有那个心?不过是闲扯几句罢了。你不愿说,那我便也只当没问过。”
陆晟无话,伸手挑起她脸侧那一缕长发,一时沉吟。
青青瞧见他眼底郁色,心中已猜中大半,因她也不惧他,便信口说:“怎么?南方的战事不顺利?”
陆晟道:“汛期快过了,打不过,河堤就在决与不决之间。”
青青道:“南方盘踞九江口,有天险可守,陆震霆又没在水上打过仗,拖长了是意料之中。”
“总不能长久地拖下去。”陆晟将她手中那一缕长发绕过掌心,“再无推进之法,朝中决堤之声益发高涨,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
他说完,原以为她要借此刺上两句,无非是关外人未开化,屠戮百姓,罔顾人伦。
却见她蹙眉深思,许久才开口,“擅水战的,我这里倒有个人选,只怕你顶不住旧臣反对之声。”
“噢?你说——”
“安南侯赵乾。”她说完,忽而笑起来,拿回自己的美人团山遮了半张脸,“是我如今的爹爹呢。”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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