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婳婳察觉出他的一丝异样,悄无声息从身后而来为他披衣。
并不是雨,只是风汹涌。英奴把窗子打开,眼神沉下来,和外头无尽的夜色默然对峙着。夏日未出,可竟仍凉到骨子里去了。
宁妹妹,他默念,心口突然一阵绞痛,似乎整个心胸里反而下起了凄怆苦寒的雨,搀着错综纷扰的往事不知要落向何方。
眉婳婳不再言语,只从身后轻轻抱住他,紧贴他光滑的脊背,英奴瞬间感受到一阵温热,嘴角升起一抹笑,转身拥住了眼前人,唯有当下,才是真实的。
这日,一大早,靛花巷便闪出一团水绿影儿,不意惊了过路的车马,车夫扯了缰绳半起身厉声喝道:“没长眼睛!”话音刚落,帘子掀起一角,探出半张脸:“不得张狂!”
婢女四儿认出这张俊秀的脸,连忙行礼:“谢顾公子大量。”
顾曙见她认出自己,遂带笑问:“府上贵姓?”
“成府。”四儿笑语,顾公子向来谦逊有礼,最有世家子弟风范,成府就是下人都十分喜欢他。
顾曙若有所思,起了疑:“你这是……?”这边巷子幽窄,四姓家奴有在这里置房产的,他抄近路而行,偶尔碰上并不稀奇。
四儿犯了难,不知该不该说,便有些含糊:“府上有人病了,在这里静养。”
顾曙看她神色支吾便不再多问,放了帘子,脑中把众人过了一遍。一来不能是什么重要人物,轮不到放这种地方,二来也绝非下人,否则小丫头何须遮遮掩掩?可思来想去,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人能被成府往那里送。
到底是有几分臆测,放不下此事。好在不是要事,半晌功夫便查的清,是位姑娘住在里头的小院。顾曙听言,没来由意念泛泛,坐卧难安,沐浴更衣后,直往靛花巷去。
门看起来还是崭新的,院落不大,栅栏处伏着成片的蔓草,了无人气,路面还算干净,只静悄悄一片,太过冷清。
厅堂正中央挂着药罐,翻滚声分外清晰,边上的小丫鬟正百无聊赖托腮盯着那腾腾热气发呆,浑然不觉有人进来。
等身影近了,眼前似乎多了点什么,蓦然惊得叫出来,等看清眼前人分明贵公子模样,才红着脸问道:“公子何人?有何事?”
他轻笑抚慰:“只是路过,门没锁,便进来随意看看……”话没说完,里头一阵清脆响声,小丫鬟面上又是一惊,匆忙打断他:“公子失礼了!”说罢折身疾步往里屋去了,顾曙敛了敛衣角,提步跟上前去。
青帐半掩,露出半截纤纤手臂,一地药汁四溅,瓷碗横卧中间,竟完好无损并未摔烂,小丫鬟小心拣起,依偎到床榻,低唤一句:“贺姑娘?”
这一声轻语,听得顾曙心底乱跳,不由慢慢靠近了,看清榻上人,当真是她,青丝浸透了汗,一顺铺开,更衬得面色如雪,形销骨立。
似是听到呼唤,琬宁慢慢睁了眼,目光离散不定,直到无意对上顾曙投过来的目光,胸腔里仿佛燃着火,迸出罕有的光芒来,她挣扎着起身,顾曙一个箭步上前相扶,盈盈一握纤腰在掌,不等他思量是否避嫌离远一些,柔软如水的身子便紧紧拥住了自己。
“烟雨姐姐……”压抑入喉的轻语里辗转着焦渴,他不想她病怏怏的还有这等力气,箍得异常紧,温热的脸颊紧贴在自己脖颈处,便是这般,竟是蚀骨心跳,他分明感受到她难舍的依赖,渐渐有滚烫的泪液顺流而下,整个身子挂在怀中,他自幼不曾这般被人需要,也不会这般求人,心尖都在颤。
而掌中的腰肢纤细,更让他担忧锦缎下这一脉轻骨仿佛要随风化去,便不觉紧了紧手臂。
依偎在怀的这具身子,无气不馥,顾曙贪恋怀中人的气息,可脑中却仍清明,这已然失礼于她,他实在是不忍心。
一旁的小丫鬟看得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是好,出去不是,站在这看也不是,讷讷说道:“看来姑娘是病糊涂了……”
怀中人再没了言语,唯独那一声“烟雨姐姐”,突兀地悬在他心头。虽知道是认错了人,却依旧让他悸动又失落,只得缓缓扶稳了,往床榻上卧去,心底忍了忍,正要起身,不想琬宁忽伸出手来,眼里尽是一片光:
“赎我!烟雨姐姐,赎我……”
顾曙自然听不懂她这番话何意,看她再度昏迷过去,才把手轻轻拉了出来,退了两步才勉强道:
“贺姑娘是清白女儿,不过病中昏沉,这事不要说了出去,免得坏她清誉,明白吗?”语罢只觉腹地一股热流堪堪地直窜,他疾步出了院子,逃难般仓皇,浑身又涨又热,脖颈处似还紧贴着那层皮肤,想得他几乎要炸裂一般。
第71章
回到府上,先端了杯冷茶往嘴里灌,孟浪了些,衣袖间便溅得到处都是水痕,恰巧被途径的顾子昭瞧见,倒觉得稀奇,痴痴笑道:
“阿灰亦能作牛饮?”
顾曙心底一阵烦躁,强压着,淡淡笑言:“今日是渴极,不得不为之。”
顾子昭投来几瞥,讥哂道:“阿灰难不成是□□攻心了,无处泄火?”他无意一句尖酸话,倒真像戳中自己心事,顾曙报之一笑:“那些舞娘早在静候,子昭何须在我这里过口舌之瘾?”
他自然深知顾子昭癖性,刚进府时,门口停的车马一目了然,家公自然不会管子昭每日里无休无止的荒唐事,自己更不会过问。果然,这句终于打发掉他,而自己忽意识到,方才竟忘记最紧要一事,那贺姑娘似乎病得重,身边也无得力之人,该遣人去看的,转念间,觉得师出无名,立了半晌竟也不知道该如何权宜了。
正茫茫然,忽见子昭的随从竟又折腰回来,笑着打了个揖:
“长公子,六公子说方才有一事忘记和您讲了,今年中秋是夫人的五十大寿,六公子已经和大人商量过,此次寿宴,由他一手经办,长公子就无需再为此劳心了。”
原是这事,顾曙并无诧异,迄今为止,生母已亡故十年,期间张氏数次拒绝扶正,直到大将军事了,局势太平,庶母终于应承下来。子昭当时尖刻讥讽的笑仍回荡在耳畔:“阿灰,日后要唤夫人了,知道么?”
这是庶母扶正后的第一个生日,顾曙清楚,日后这事都不用他来操持了。
“知道了。”他淡笑,看着那随从走远,脑中又自然想起琬宁,还没走几步,外头有人来报,方山津津主冯兮求见。他掐断那些蓬蓬勃勃的念头,不往听事,径直去了书房。
“公子,”冯兮恭敬行了礼,“事情都办妥了,只差去尚书令那禀事了。”
顾曙飘然而坐,心底静了许多,面上便露出清淡的笑:“这段时间的商税仍给六公子,他看中几名胡姬,向来都要拿珍珠去换的。”
子昭喜欢美丽的女人,府上妻妾成群,歌姬舞姬一应俱全,江南女子看厌了,便把西域的胡女弄到府上来跳胡旋舞,的确迷人。父亲宠溺他是惯了的事,虽也有动怒的时候,不过片刻就相忘,人果真是恃宠才骄的。
“尚书令既知道了,便会翻个底朝天,到时定是心腹之人去问话,记住,你越是磊落无惧,他倒越信你,底下不是还有直水五人么?选个忠心不怕死的,填些钱财罢了。”
冯兮一直俯首认真听着,等他交待完才微微抬眸,坐上公子真璧人一般,风姿不让,说出的话也永远春风般和煦。他曾有幸听顾曙清谈,更是不可方物如池中白莲,如今这些话还是这种语调,却刺得人脊背发凉。
眼前这位劳谦君子心里到底在谋划着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成府。
福伯来送书函时,成去非正伏于几案批阅着公文。
“大公子坐多久了?”福伯探头瞧了一眼,扬了扬下巴,悄声问赵器,赵器亦悄声答道:“今日没早朝,四更天就坐那儿了。”
“哦”福伯一阵唏嘘,感慨了一句:“这么熬,可不是个办法啊!”赵器默然,福伯这才想起正事,连忙把书函递了过去:“不知谁送来的,只说要交给大公子。”
无名无姓,光秃秃一片,赵器搭眼瞥了下,抬脚进去了。
还没等着开口说话,身后一阵风,有人影跳进来,只见四儿也顾不上行礼,大口喘着气,抚着胸口断续吐出一句:
“贺姑娘……贺姑娘快不行了!”
听得赵器心头一震,案前成去非霍然起身,大步下来:
“大夫呢?”
“前几日就没再来,您是知道的……”四儿见他神情冷淡,脑子转得极快,明明上次回禀清楚了状况,大公子日理万机,忙忘了?
果真,成去非这才蓦然想起是有那么一回事,是他的疏忽,没着意在这上头。
正想再问,已瞧见赵器手中书函,遂连连比了个手势,待接过来,几下甩开,一行行流丽的行书映入眼帘,这字迹他熟悉,正是史青的,便一壁拿着信,一壁匆匆往外走。
“备车,去靛花巷。”他眼底不离书函,步子迈得也分外急。出了大门,赵器一个箭步过去替他打好了帘子,正欲上马车,只听遥遥一句:
“尚书令请留步!”
成去非只得弯腰撤下来,定睛看了,是方山津的津主冯兮,只见他一路小跑而来,见过礼,脸上便浮器一层愧色:
“属下办事不力,请罪来了!”
时间迫急,成去非冲四儿摆了摆手:“先走。”
言罢看冯兮神情,隐约察觉不对,只见冯兮忽深深折下腰去:“从洞庭湖来的粮船,悉数沉在津关处了……”
成去非面上略无表情,只冷冷道:“这几日风平浪静,粮船一路平安无事到的方山津,你却来告诉我,几船的粮食都打了水漂,你们这是发善心喂鱼呢?”
不满已非常明显,大公子本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冯兮一时无言,知道后果既成,倘再多作口舌之辞,只会徒增他反感,便垂首恭候。
“船上的人呢?”
冯兮连忙回话:“不知所终。”这话一出口便直后悔,果不其然,成去非冷哼一声,甩手上了马车,一句话都没扔下,徒留冯兮在原地一点头脑都摸不着,兀自想了半晌才徐徐又往顾府去了。
马车内厢里成去非掏出那封书函,重新审阅起来。
一行行看下来,心底不由起了赞叹之意,史青数十年的大司农中丞不是白当的,皇甫谧第一门生也绝非虚名。他许久不曾见到如此简洁却又鞭辟入里的策论,那些言之昏昏,不知所云的上书,简直该直接扔进炉子里去!
“上头林子的事怎么样了?”成去非缓缓把信工工整整折起来,又重新放好。
“上头确实有些好材质,所以才禁止百姓砍伐,只供有些头脸的家族。不过也有官商插手,砍了先卖与民商,再流入市场买卖。这些日子,坊间有了传言,说四姓要圈林,再也不能胡乱来了。”赵器言之细细。
成去非一脸的森严,暗暗冷笑,地是没多少可圈了,林子怕还是能寻出不少的,有头有脸,可知这脸是谁给的?
思绪便又转回了方才冯兮的话上,成去非思忖了片刻,声音宛若敲冰一般:“方山津沉船一事,交给廷尉署去查,你,稍后去把廷尉署的郑重找来见我。”
赵器闻言,心底凛然,这事直接交由廷尉署,未免有小题大做的嫌疑。建康两大津关,牵扯朝廷世家重利,就是有些不清不楚的,也不宜公开审理。而廷尉署自钟山之事后,来了次大换血,之前那三千死士,有多少经监斩官之手,只有大公子自己清楚,廷尉署本不是前朝多紧要的位置,却因钟山一事,变得格外引人瞩目了。
马车停在巷口,成去非下了车,提袍快步拾阶而上,里头四儿听见动静,忙出来相迎,眼圈隐隐泛红:
“大公子……”
榻上琬宁只剩口中一丝微气不断,一侧小丫头正暗暗抹泪,见成去非进来,给腾了地方。
是他食言,把她一人丢在这小小的巷子里,天上飞鸟都已归巢,而她不知辗转了多少次的希冀和失望。
成去非先前多半是因惦记那些古籍孤本,才待她花几许心思,他本无心于儿女私事,不肯在这上头耽搁功夫,而眼前人命悬一线,到底让他生出一丝悔意——
她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上无父兄,中无夫君,下无子嗣,不知从何处来,眼下亦不知命归何处。
眼见琬宁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得很,四儿忍不住上前提醒:
“大公子,是不是该给姑娘净身换衣裳,待会身子凉了就……”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这贺姑娘才十六岁的人,同府上婢子们年龄相仿,花一般的好颜色,花一般的好年纪,不禁念及有一日夜里偶然听见她呢喃着,近了身,才听清是在说窗外斜挂的一泓月。
日后,贺姑娘便再也无需记挂那一地的月色了。
成去非僵在一侧,并未动弹一下,眼睛虽仍是冷的,心底却热了起来。他这是注定要亏欠她了?挣扎几分,却迟迟拿不了主意,
不由再度攥了攥那只手,果真没了上回的热度,冰凉一片。
成去非把那手往唇侧送了送,轻轻呵气似想要让她暖和些,低语道:“我怕是要对不住阮姑娘了。”
第72章
外头夜色渐渐落下,月亮升高,透过蓬蓬松松的云,照了过来。
四儿掌了灯,昏黄光线里,榻上人已然没了魂魄般,她正小心褪去琬宁里头的亵衣,不料琬宁忽半坐了起来,伏在榻侧哇哇直吐,一瀑青丝半垂于地,堪堪掩着面,惊得四儿大叫一声,登时跳起脚来。
本在外室避嫌的成去非听到声响,忙奔进来相看,因琬宁背上不着一缕,肌肤乍然入目,好似一朵皎白的花孤悬在那,唾手便可采撷。
他稳了稳心神,抓过一旁的夹被自其前侧把她裹住,才揽入怀中,无意触及胸前那半边起伏,柔软且带着模糊的温热,像摆尾的一只小鱼,在他手心微微荡漾了一下,直叫他底下发紧,仿佛蛰居的兽,想要侵犯。而避开的手又不觉托至她盈盈的细腰,那里有小小的漩涡,她的人,就在他怀中,在他眼底下。
明明死亡近在咫尺,他却从未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一团遥远的温暖湿润,等待着他……待目光碰触到榻下一滩半烟半红的血,才冲淡腹下的紧,成去非自觉手有些不稳,低首看了看她,惨白的脸上竟回潮几分红晕,只见四儿似喜还悲地近了身,啜泣道:
“大夫说,吐出些脏血来,兴许就好了!贺姑娘也许真的就好了!”
声音里有几分雀跃,成去非彻底从那股灼人的臆迷中清醒,他又是乌衣巷成府的大公子了。
仿佛穷其这一生,他注定只能是大公子。
“贺姑娘,她,她……”四儿忽指着琬宁惊喜叫道,原是她迷迷糊糊半张了眼,成去非目光跃过去,轻问一句: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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