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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

    大约男子就是这样的?琬宁弯腰去找鞋,漫无边际想着,听见外头他盥洗的声响,莫名又发了会呆,才扬手随意松松绾了个髻,披了件外服,朝外张望一眼,正有婢子在上前侍奉着。
    “你既起了,来为我梳头。”成去非看见了她,便扭身示意婢子退下。
    琬宁在他身侧站定,先给他散了发髻,拿过梳篦,一下下梳起时,才想起昨晚他说顾家的那几句话来,犹豫想问,可又意识到自己实在不该过问朝政之事,遂又忍下了,成去非透过铜镜早看见她那一脸的心事,一笑道:
    “给我梳个头,也能梳得你一脸愁云不散,不情愿给我做这些?”
    “大公子明知不是,”琬宁亦看着镜中的他,微微泄气道,“便是每日给大公子梳发,我都……”说着又红了脸,成去非已笑着接道,“你起得来么?真让你天天来,恐怕你又要埋怨我让你每日总是睡不饱,这样的苦差事,怎敢劳驾小娘子?”
    琬宁猜他是碰巧遇见过自己宴起的那几回,才这般调笑,遂认真道:“我以前在家中,虽不能像大公子这样目不窥园,日进有功,但也不敢随便懈怠的。”
    “亏你还知道个目不窥园,我担不起,满园子的春=色,我还是有心要看的。”成去非等她伺候好,转身抬眸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琬宁讶异,征询回望着他,成去非一笑起身,一壁往书案旁走,一壁道:
    “满园春=色就在眼前,我怎好视而不见?我不瞎。”
    琬宁怔了片刻,才醒悟过来,微微一恼,轻声嗔道:“大公子很会辖制人,就是我长了十个脑袋也不行的。”
    “我倒是想做那无肠公子,可没那个福气。”成去非打了个眼色,示意她过来研墨,琬宁掩着口葫芦边笑边走了过去,手底活动起来,才抿唇笑道:“人家只想做只螃蟹,偏有人要唤什么‘菊下郎君‘横行介士’,风雅得很,还要引申出没心没肺,了无心思的性情来自比,螃蟹很无辜呢。”
    她忽冒出这么些个俏皮话,成去非听得有趣,知道她这点性子不知压了多深,此刻许是觉得轻松自得,不觉就冒了上来,也不打断她,只笑着翻书:“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原来我这是欺负了螃蟹?”
    琬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便意识到自己太过了,渐渐敛了笑,可眉眼里的愉悦却是散不去的,收住这个话茬,问道:“大公子要写字?”
    说着忽想到一事,冲他眨了眨眼睛,含笑道:“大公子的字,师从何人?”话音刚落,竟想起他命自己改荆州刺史书信一事,仍是觉得不太自在,但又好奇他的字体,他的字好归好,但却看不出到底是学的哪家,正无边无际回想着前人书法,成去非已提笔落字:
    “自然是老师。”他这会亦沉下心来,却不想多提恩师,唯纸上笔尖游走,琬宁在一旁默默看了会,小声赞道:“胸中翻锦绣,笔下走龙蛇。”
    成去非哼笑一声:“这半日我当你是金人三缄,原来是思量着如何吹牛拍马。”
    琬宁窘然不已,想起他当日告诫自己的话来,他这人似乎并不喜别人称赞,她怏怏不乐念及此,只道真心实意夸奖都不可,世间哪有这么难伺候的人呢?
    外头婢子的声音忽起:“大公子,时辰差不多了,奴婢伺候您穿衣?”琬宁一愣,刚想着“伺候”二字,就自有人来伺候他了,她心里不知怎的,微微一酸,转念觉得自己好笑,便退至一旁,看婢子上来如何侍奉他换朝服。
    成去非看着琬宁叮嘱道:“你留心些,下回就让你来做。”一侧几名婢子正前后忙着,闻言虽不敢出声,却都无一例外笑了一笑,。
    待婢子给他中衣外头穿上绛色外服,束好革带,底下则穿素袜,着乌皮履,最后,婢子才给戴上那进贤冠。琬宁两手交在身前,如此看了半日,差不多记下,成去非摆了摆手,婢子们纷纷退去,他才走向她跟前:“可都看清楚了?”
    琬宁两靥不觉又渗出一点胭脂色,默默颔首,成去非一手搭在她肩头,轻揉几下:“去睡吧。”
    待成去非走后,琬宁只是坐到他方才写字的地方,痴痴了看了许久,也提起笔来,蘸了墨,一笔笔落下,完完全全仿着他的字迹……
    作者有话要说:  一床两好:比喻夫妻情投意合。
    目不窥园:出自《汉书》,董仲舒的故事,三年苦读都没时间欣赏花园美景,形容专心苦读。
    无肠公子:葛洪《抱朴子》记载乃螃蟹雅称,后人多有引申。
    金人三缄:出自《孔子家语言》,形容人有所顾忌不说话,古人慎言。
    本章临时所加,因作者无事总爱重温《红楼梦》,甚爱大观园琐琐碎碎生活小点滴,今日上b站看剪辑,忽也手痒,遂写日常,聊慰作者本人的一颗心。
    第161章
    凤凰四年秋冬连着两件牵涉众世家的案子,终到收尾之时。陟罚臧否, 皆在天子一言。而西北将士则早在几月前便领受着边关秋像, 长草一夜衰竭, 甘、凉几州的防务也就跟着重起来。
    凉州土地肥沃,是河西首屈一指的“谷仓”,自国朝立国以来,陆续迁数万户汉人来此从事农耕,已百余年矣。城北是一望无际的牧场, 登上城墙, 放眼即可望骏马成群,扬起的灰尘, 浩荡胜海, 而每一年凉州都要按惯例给朝廷进贡无数良马,以供江左之需。
    篝火毕毕剥剥地燃烧,偶尔还伴着烤野麋的香味,膏脂滴落,发出滋滋的响声。每当这时骠骑将军周休便也会做些暖和的白日梦,比方说在乌衣巷府邸后院的梅树下面温酒弹棋, 再比方说, 大雪下面埋藏的不是无数身首异处战死他乡的将士, 而是千里沃野,会在来年长出很好的粮食来。也许唯一和将士们不同的是,他已无陟岵瞻望之忧,而对于儿孙辈的分心挂腹却不曾断绝。当传来江左朝野官仓一案和诛杀顾未明两事时, 已过花甲之年的骠骑将军两鬓早生华发,此时登上烽火台,独剩一声声叹息。
    一同陪他前来的成去远听他声音里满是沉重,以为将军忧心战事,正欲询问,不想将军却先开口问起近日粮草之事,成去远虽不是粮秣官,平日对此事却颇为上心,此刻一一细禀,周休一面留神听着,一面仰起头来朝远方天际看去。
    “有伯渊坐镇江左,可解忧矣!”周休望着西边祁连山感慨道,正是祁连山南坡的雪山融水滋养着这一方人,他们的将士,他们的战马,亦仰赖于此,然而羌氐等族亦惦记着这片难得绿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已是汉武绝响,边塞重陷动荡,倘不想王业偏安,甘凉诸地必须守稳了,周休信步走下烽火台,遥遥望见麾下一名统领正策马而来。
    这人驰近,翻身下马,向两人匆匆施礼便道:“请将军速回城中,凉州军幽州军两部因分发器械粮秣一事正扭打成团,我等不好阻拦,还请将军维持局面。”
    凉州城内参与边防战事的军士向来由两支力量组成,一是凉州本土的凉州军,一是建康朝廷遣派的中央军。凉州军颇具胡风,边塞之地,汉、胡散布杂处,也正因此点,多出悍将,兵团兼有胡人能搏善射和中原骑兵谙熟阵型的特点,遂街头巷尾唱遍“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之歌谣,中枢朝廷在凉州刺史上的任命也向来谨慎,利器好用,但稍一疏忽,便可能会反噬其主。
    但自李丛礼幽州军的一部参与到边事“防秋”,虽说在一致对外上有所加持,皆是为国朝抵御外悔,但平日里,这三方到底因所属派系不同,兼之生活作战习惯不一,自将军到士卒,皆少不了口角之争。以往周休同凉州刺史李牧彼此间还算克制,李牧曾受先帝“凉州上士”的嘉奖,他本人到底也是受儒学教化,虽据守凉州多年,同胡人亦有扯不清的关联,但大面上过得去,朝廷便也不再多求,只要没到通敌卖国的田地,总归还是大祁的忠臣。幽州军则不同,凉州军同中央军多少有这几年的磨合,平日已无太大摩擦。幽州铁骑,天下无双,在看不上中央军这点上和凉州军是很一致,可彼此却也看不上眼,你不服我凉州大马,我瞧不上你幽州骑兵,如此林林总总,发生这种聚众群殴之事倒也不是很意外。
    周休既得闻,同成去远两个忙翻身上马,往凉州城内飞驰而去,一众副将统领见状,忙也打马跟上。
    果如那统领所报,城内一片混乱,因所着军服并不统一,士卒倒极好分辨,一旁是散落满地的器械。四下则是一干闲人,有指指点点只管说笑的,有佯装规劝却拉偏架的,也有事不关己冷眼观之的。周休勒马停在几丈之外,看了片刻,方对成去远道:
    “难能一心啊!”说着扭头问统领,“李将军和安将军呢?”,报信的这位答道:“刺史大人因近日霜冻严重,往田里去了,安将军则因内城有公干,人刚走没多久。”周休皱眉,“走的时候就乱起来了?”这统领摇头,“安将军看马上要发器械粮草,交待一番才走的。”
    周休点点头,驱马上前,扬鞭指道:“还不分开,成何体统?!”
    这一声底气甚足,众人一愣,抬首见是他发话,虽彼此心底仍不服气,但碍于骠骑将军说到底是边防实务名义上的总指挥,只得散开。两排士卒楚汉分明,周休策马缓缓自中间穿过,略扫一眼,问道:
    “今日事态,谁挑的头?”
    那凉州军的统领面上已挂彩,此刻出列单膝跪倒:“禀将军,军需官分兵甲器械,我等各人领各人的,那幽州军却突然跑过来说,分给我等的器械精良,分给他们的是铍铜烂铁,我等只理论几句,他们上来就开打,我等自然气不过,不能白白挨这一回,遂还了手。”
    周休又往幽州军这边看了看,果真,也是一个个鼻青脸肿的,遂问:“哪一个先跑出来动的手?”
    这边也走出一人来,跪了答话:“属下确觉得冤,都是替天家守城驱寇,上批我们先领的器械,明显跟这批有所不同,这才多久,两回小打小闹,刀剑就卷了刃!要么就全是豁子!”
    他话音刚落,便立刻有人嚷将一顿:“你们幽州军向来只用蛮劲,就是金刚钻也经不起你们那般折腾,更何况,我们这还没开始用呢,怎就知道敷衍你们了!”
    眼见两边人蠢蠢欲动,又要吵起来,周休冷冷一眼扫去,两边声音自小了去。
    周休思忖有顷,看着两边道:“尔等一口一个幽州军,凉州军,分得倒清楚,尔等既食我大祁米粮,拿我大祁俸禄,就都是为天家效力,虽来自五湖四海,然当勠力同心,解国朝之困,这兵器有司所造,不过输送分前后,何来优劣之分?若真论起优劣,尔等的意思是天家藏了私心?”
    尾音陡然严厉得很,一干人不敢与他辩驳,尤其幽州军,虽向来不把江左朝廷放在眼中,但因他们刺史大人李丛礼的大小姐李皋兰早入主江左为后,母仪天下,倘是不尊中枢,那便也是藐视了李氏一族,这个罪万万不敢轻易往身上揽,此刻听周休如此说,忙纷纷叩首认罪。
    凉州军一众人见状,想起刺史李牧平日教诲,便也都一一叩头,嘴里说着些知罪之辞。周休拿马鞭指了一圈冷笑道:
    “倘天子知道尔等为此本口角小事,便自相搏杀,该何等寒心?如此不识大体,不察圣心,挑拨军心离乱,正中敌人下怀!尔等就打算磕几个头便了事?军纪何在?!”
    众人一怔,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是方才那两个说话的,主动要求以军法处置,周休据于马上,扫视一圈:“不止你二人,凡聚众闹事者,一律同罪,军棍三十,尔等自去领受,剩余人等,把这器械仍收拾起来,尔等在前线抛头颅,岂不知身后则有尔等父母兄弟妻子供养着尔等?粮草从何来?器械又是何人所造?尔等不珍爱,却弃之如履!不说无颜对天家,可有脸见父老?”
    一席话夹枪带棒,有理有据,这一干人本就是粗糙武人,甚少受中原教化,不知天子高远,礼义廉耻,却至少知父母人伦,周休说到他们心坎上去,遂一个个虽仍有不服气之处,也都依言照办去了。
    周休见状一松辔头,同成去远点头示意一下,折身策马去了。
    不多时,回到军中大帐,周休才开口:“子遐,看见没,这些虎狼之师,有几个是真心所系朝廷?倘不是李后身在建康,幽州这群人难能如此听话。”
    成去远按剑想了想,道:“前大将军倒无意帮了大忙。”
    周休哼笑:“他跟李丛礼,是各有各的算盘,就是李后在,李丛礼也有自己的心思,防秋的这笔军需费用,跟朝廷讨价还价,今上也是拿他无法,想必少不得李后在其中斡旋,李丛礼才肯遣兵往凉州来。他们幽州人,跟凉州人一个样,跟胡人多有藕断丝连,暧昧不清。这一点,自是跟我等不同。是故,更要留心,这些人是存反骨的,不过看局势变化罢了。”
    “说到底,还是得靠自己人,只是这几年,江左征兵调度,总疲软无力,这事,还得奏请天子,我再单给伯渊去一封书函。”周休似是在自语,来回踱起了步子,他清楚诸般要事,自然还得要靠成去非,江左实务得靠他挑大梁,无他,西北这个烂摊子怕更无人管了。
    江左诸门户多半对西北军务并不上心,大江天堑固然有险可依,然衣冠向南,不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表里山河,难道可轻易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一夕安寝到底有何挂齿处?周休已踱步至舆图前正仰面观之,心底念及此,忽觉一阵急痛攻心,眼前天旋地转,只觉身侧无处可支撑,竟就此应声倒地,成去远本见他在对着舆图思想,不想就近打扰,只在案前整理东西,闻声转身时,不免大惊失色,急急奔至跟前,托起周休,呼唤一声“周将军!”却见周休牙关咬紧,面如土色,忙又把他轻放下,夺帐而出,正欲喊人,转念一想,只命一心腹副将勿要声张,抓紧把那医官带来。
    再回首时,周休口角处已有鲜血溢出,成去远忙跪倒把他抱于怀中,目之所及,全是老将军那满头花白发丝,以及眼角处的沟壑纵横,心底蓦地就起了难言的酸楚,仰目朝那张西北舆图望去,不由思念到父亲身上,眼角忽就溢出了几滴清泪。
    父辈们的生命,父辈们的功业,今何在?千百年后,又有何人记得?大漠狼烟里洒透的热血,最终不过化为史册上的寥寥数笔,那么他们所操禄的一切,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将军!医官临时被刺史大人调走不知做什么去了,您看……”副将闯进来回话,无意瞥见成去远怀中周休模样,兀自打了个寒噤,立即咬牙起身道:“末将找不来医官,绝不回来!”说罢朝外奔去。
    军中大帐里,徒剩年轻的征西将军成去远坐在地上拥着半生厮杀西北的骠骑将军,唯有墙上那已磨损多时的西北舆图静静凝视着两人。
    第162章
    凉州与建康,相去千里, 周休将军忽得急病的消息倘日夜兼程地往建康送, 至少也需弥月。不等成去远细思量如何处置, 将军醒来的第一刻,便强撑着身子,示意成去远一不准让凉州诸将知情,二不许上呈建康天子。成去远自知凉州要靠骠骑将军主持大局,好不易稍微稳定下来的三角关系, 骠骑将军一旦出事, 那时局势必要乱。建康那边倘知情,保不齐有人起别样心思。成去远也清楚自己还不曾到可在边关独当一面之时, 但事情却不可避免每况愈下, 骠骑将军一连几回于夜间呕血。成去远不敢大意,私下仍给兄长去了封书函,说清西北细况。
    而乌衣巷中,顾未明一案收锣罢鼓,只是坊间传闻却日渐流出。或云那顾家主事者如何急火攻心,就此怀恨, 至于怀恨于谁, 一时倒说不清楚;或云成家大公子乃杀破狼命格, 终是要连累整个乌衣巷,虽传的煞有介事,然而只需细想,成家大公子如今父母双逝, 知道其具体出生时辰的,也不过家中杳娘福伯等老一辈人罢了,如何推演出此般命格?又有惊奇民冤得雪,世家遭殃之罕事;更有操心顾六公子那一众美姬妾巧伶人的,不过打趣一句“横竖落不到你那床头去!”便哄笑而散。而东堂之上百官,却清楚随之而来的籍没家产才是关键处。虽有天子怜悯其身为勋贵之后,命狱中自裁,亦示人以慈,不连累光禄勋大夫顾勉半分,顾未明妻儿等皆安然无事,然其庄园奴仆僮客则一律充公。众人再思想官仓一案,天子如何下旨,斥百官之贪墨,恨百官之无状,使草民皆知君之明,国之不国,自然是非君之过,官吏之过也,民怨可消矣。检其家,没其财,民怨息,颂声起,宫用足,千古帝王之术,莫过于此了,众人思及此,不免有诸多窃语私议。
    这日,大司农温仪正于府邸闲逗那几只鹤,家仆忽来报乌衣巷大公子造访,温仪略觉意外,把手中小鱼盆递给婢子,拍了拍手,吩咐道:“领听事,奉茶。”
    那家仆飞也似的去了,到了府门前,躬身见礼把成去非往里头引,余光却不时扫将几下,家仆是头一回见着这乌衣巷的大公子,自然忍不住偷偷多打量几眼。成家同温家的来往,在太傅成若敖活着的时候,走动尤为频繁,不过大司农温仪已是太尉温济之的侄辈,关系远了一层,这么一来,更显稀奇,家仆走着神,忽听成去非问道:
    “听闻大人甚爱白鹤,府上有半闲堂专门养鹤,可是真的?”
    家仆听言笑道:“回大公子的话,是真的,说来也巧,我家大人方才正在观鹤,听说大公子来了,想必这会应在听事相候了。”
    成去非环顾四下,道:“百闻不如一见,你去请大人出来,就说我也想一睹仙鹤风采。”
    家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忙应声说好,又唤来一小厮先给成去非带路,往那半闲堂去。
    半闲堂依河而建,四处有清泉茂竹劲松,土山、钓台、曲沼等一样不少,成去非稍稍留意一番,尚未见鹤影,却已闻阵阵鹤鸣。古人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果真不假。待见到那几只通体洁白,身姿纤长优雅的仙鹤时,成去非便驻足而立,默默看了半日。
    身后温仪赶到时,见成去非正凝神而视,遂笑着上前道:“贵客来访,有失远迎,伯渊勿怪。”
    因是在私宅,温仪言辞随意些,他本又比成去非年长许多,平日私下多这般称呼,此刻见乌衣巷的大公子难得有此雅兴,心下一时亦觉怡然,寒暄几句,又为成去非一一介绍了自己这心爱之物,方说到正题:
    “伯渊今日不是为我这鹤而来吧?”
    成去非目光仍落在那仙鹤上头:“饥不啄腐鼠,渴不饮盗泉,行止有节,可谓君子矣,大人这么钟情于鹤,怕是里面也有自比的意思?”
    温仪摇首笑道:“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仪不过凡人一个,居于尘网樊笼,偶凭轩赏之,不过聊以自=慰罢了。”
    两人正说间,一旁水榭开始有人鼓瑟吹笙,不多时只见那本踯躅徘徊的几只仙鹤,忽惊身蓬集,矫翅雪飞,看得人眼目惊叹,温仪已不觉赞道:“指蓬壶而翻翰,望昆阆而扬音,幸甚遇之,幸甚闻之!”
    “如此佳句,唯如此高洁之物可配。”成去非一笑,举目望了望四处,“大人居于此处宝地,怎会是尘网樊笼?”
    温仪往前一步,登高而叹:“身处庙堂,不能不忧谗畏讥,”说着回首看成去非一眼,“高树多悲风,伯渊不该更有感触吗?”
    此话语带双关,温仪随之想起自顾曙兼任尚书仆射度支尚书两职以来,台阁不动声色间便日侵月削他司农府之权,谁人授意,外人糊涂些,可他身在其位,自不是隔岸观火,此刻忽如此有意说了,意在影射台阁越俎之处,亦有对台阁动辄指责司农府办事不力的委婉怨言,成去非听得明白,负手踱步上前道:
    “时人所愿,不过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大人如今可谓得兼美之好,可大人仍要说这境地是为樊笼,倘大人真意欲返自然,出十丈软红之外,晚辈倒有个法子。”
    温仪笑道:“伯渊请说。”
    “上书乞骸骨即可。”成去非遥遥望着那帷帐中隐绰人影,正是伶人们在奏乐,以导仙鹤亦舞亦鸣。
    寥寥数语,说的温仪心底一惊,脑中转了几圈,想着以成去非的性子,断不是轻易玩笑之人,尤其此刻,乌衣巷的大公子面上仍是寻常冷淡神色,顿叫温仪心中浮起一丝惑然,又夹带着几分不安。
    成去非已信步走动起来,一一扫过这周边景致,微微仰面道:“前人张季鹰有莼鲈之思,大司农怎么就不能有白鹤之念?再者,大司农为官几十载,想必早厌倦这其中百寒百暖,乍阴乍阳,实在不能不让人艳羡眼前这白鹤,朝戏于芝田,夕饮乎瑶池,如此陈情,今上自会体恤,箕山之风可得矣。”
    闲手拈来这么一桩,就让温仪几乎无话可接,他这才意识到,今日乌衣巷的大公子,是别有图谋来了。末了这两句,是替自己连请辞表都想好言语了吗?温仪此刻到底生了不满,这半日下来的那点兴头雅趣,登时一扫而光,台阁权势渐重,朝野之上,无人不晓,如今真假难测地来劝自己致禄,也实在逼人太甚,可面上却仍带着笑意道:
    “伯渊此言差矣,我倒无法同张季鹰那般痛快,只因承蒙天恩,不敢因私情而忘公,至于伯渊所说,待有一日,老朽年迈至无用之际,自当着葛巾布袍,临风敞怀,再享幽致。”
    那边笙箫不断,温仪却已略感心烦,转身喊来一婢子:“让他们停了吧。”说完对成去非笑道,“偶得闲趣,已弥足珍贵,当下我还不敢奢望羽觞随波常伴于身。”
    这两句语气又轻松下来,成去非听罢微微颔首,却道:“闲云野鹤,飘然出世,眼下,大人别无选择。”
    温仪心底陡然大动,一直满载笑意的双眸忽就凛了一下,那面上横横竖竖的纹路似乎也跟着肃然起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成去非道:“伯渊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何出此言?”
    话已然到了必要说开的田地,成去非端起投食用的器皿,一面漫不经心引着那鹤,一面正色问:“翻修钟山帝陵,这一笔花销账目,大司农上报给的台阁,这件事,大人没忘吧?”
    温仪呆了片刻,事情已过去一段时日,成去非忽将将重提,不能不让人警惕,只点头称是。
    成去非哼笑一声:“大人记得便好,这其中曲折,我不说也罢,既然如此,大人要等到查到头上来,才肯引咎?”
    如此语焉不详,却又字字扎心,温仪听得手底冒汗,他不能断定成去非知晓了多少,但肯定是已知内情,遂才有把握前来,只是,当初递往台阁的文薄,并无异议,不过是例行惯事,寻常到毫无引人注目之处。那么,成去非又是如何想起来翻出此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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