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晚上十点,夜色沉沉。
深蓝部门的级别越低所在楼层越低,留在工位上加班的人也越多。
67层的高管楼层几乎空空荡荡,走廊上只有朱砂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光。
朱砂将办公桌上的几份文件统统装进包里,走到衣架前取下风衣,无奈叹息一声,冲着门外扬声道:“你再不进来我就下
班了啊。”
在走廊转角处徘徊了二十多分钟的蔡翔身体一僵,眼一闭、心一横,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挺胸、抬头、大步流星地走进
了办公室。
蔡翔道:“我们部门的投资经理樊尚没有续签。”
此时恰好朱砂推正开卧室房门,蔡翔立即背过身去,结结巴巴说道:“精……精英组集体辞职,我愿意到您手下卖命,换
他不被辞退,哪怕只续一年。”
卧室内的朱砂对着穿衣镜,把围巾捂得严严实实,漫不经心道:“不错,知道和我谈条件了。”
“他是我老师,是他一手教导我、提拔我,”蔡翔在门外背对着朱砂,什么都没看到,不知是因为难为情还是紧张,一张
脸通红,血都快穿破皮肤留下来了,“我父亲的癌症手术是他托人情找到最好的医生。”
朱砂挎上单肩包,走出卧室,走到蔡翔身后,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上来。
然而毫无防备的蔡翔浑身一悚,差点把朱砂吓一跳。
他哆哆嗦嗦转过身,随着朱砂离开办公室,他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明显看出来和朱砂谈条件已然烧光了他的勇气。
走廊玻璃墙上清清楚楚倒映出前后两个身影。朱砂表情冷漠,目光直视前方。蔡翔小碎步走在她斜后方,身体略微向前
倾,像个随时听主子吩咐的贴身太监。
高管专用电梯为了照顾大老板的洁癖,电梯按键都采用悬浮投影,启动前需要人脸识别。
“他是个好人,但与我无关,”朱砂跨进电梯,再次用眼神示意蔡翔跟进来,“我不是你妈,我不会因为谁对你好,我就
对谁好。”
蔡翔言语急切,语速颇快:“他身上背着房贷车贷还有两个上高中的儿子……”
“我们是对冲基金,不是慈善基金,樊尚今年两次缩小资金盘,这半年又赔了六个点,”朱砂认真对上蔡翔的眼睛,“深
蓝不养废物,不管多‘好’还是多‘惨’,他都出局了。”
“只是误判,失误而已。”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农业部这两年都是你撑着的吗?”
封闭的电梯厢内陷入死寂,电梯壁的红色数字飞速变小,两个人并肩而立,气氛压抑到极点。
朱砂脸上看不出任何质问或谴责,语气也非常随意,就像顺嘴提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而不是蔡翔篡改数据,帮部门主
管瞒报损失这种“欺上瞒下”重大违规事宜。
蔡翔手心渗出了汗水,双手撑在身体两侧紧紧握成拳头,良久后,他咬着牙,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低声道:“再给
他一次机会吧,今年就当试错成本了,明年他一定能赚回来这些钱。”
“如果这次犯错可以让他永远记住这种感觉……”
蔡翔眼前倏然一亮。
叮咚一声响,电梯门徐徐打开,朱砂淡淡瞥了蔡翔一眼,说道:“那他到别的公司就不会犯错了。”
她在蔡翔的注视中向停车场走去,而蔡翔站在电梯里,一言不发,略微愣怔。他半垂着头,上半张脸隐没进阴影中,鼻
梁、嘴角和下颌线被电梯灯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朱砂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克制到极点的情绪。
地下停车空旷无人,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蔡翔嘴皮子动了动,低声问:“你一定要这么浑蛋吗?”
他的声音不大,虚空中某种令人窒息的东西压了下来。
“‘浑蛋’……”朱砂停下脚步,咂摸着这两个字,似乎感觉非常有趣,她慢慢转过身,微笑道,“大家都骂我‘别像个
婊子一样’,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浑蛋’。”
蔡翔:“………………”
两人安静对视了半晌,远处有车辆经过,在雪白墙壁上投下一瞬而过的灯光。
朱砂迎着蔡翔的目光,一步步走回电梯,高跟鞋在地面上发出当当的声响,每一声都像踩在蔡翔心脏上,他呼吸不自觉急
促起来,下意识往电梯里后退一步。
“这条街上全是浑蛋,想从浑蛋手里赚钱,你只能把自己变得更浑蛋。”
朱砂一只脚迈进电梯,刷脸后按下“40F”的按键。
她的举止依然算得上文雅,甚至还有几分彬彬有礼,只不过脸上明显带着遗憾,叹息道:“这四年我给了你六次升职机
会,每一次你都说你没准备好,现在看来你可能永远也准备不好了。”
·“base一千万,bonus看自己,”张霖坐在办公桌对面,眼尾眉梢掩饰不住得意,“慈善夜那晚收到的offer。”
朱砂双手撑着酸痛的后腰,方才公园里那场高难度的接吻伤害的不仅是她的嘴唇,还要她的腰。
“打算跳槽了?”
“当然不是,我知道老大你会奖励忠犬,所以你也会给我开同样的报价。”
偌大的办公室里忽然安静下去,只能听见张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临近午夜,高管楼层里忙得鸡飞狗跳,这一阵子大家都做好了常驻办公室的准备,温时良和鹿微微在对面顾偕的办公室里
进进出出。
张霖平静地注视着朱砂,几秒钟后,眼睛就忍不住往旁边移,似乎有所隐瞒。
“你不是我来和我谈涨薪的,”朱砂站直身体,一双精亮的眼睛定在张霖瞳底,“说吧,到底想要什么。”
“给姚莹一个采访机会,”睡遍了金融街的张公子头一次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手指摸了摸鼻尖,低声道,“等这三场——现在可能变两场——收购结束。”
“‘我看到的是国会和深蓝默契配合、相互勾结、一步步将王冠引入陷阱的戏剧桥段里,而不是一场公正严明的听证
会’,”朱砂举着手机,朝张霖眨眨眼,似笑非笑道,“‘贵女友’、‘尊女友’两小时前更新的,现在转发过五万了。”
张霖耸肩摊手:“媒体人总要表示自己立场客观,她刚升成执行制片,得装装样子。”
朱砂一点都没生气,只是觉得张霖这个状态好玩,不调戏一会儿实在太可惜了,但她余光一瞥,只见对面办公室里的顾偕
正在接电话,他的坐姿依然笔直,脑后略微枕着椅背,硬朗的下颌线条稍稍抬起。
那只是很普通的一个坐姿,朱砂的眼皮却嘭地一跳,她立刻放下手机,匆匆自办公桌后往外走,甩下一句:“你女朋友的
事我同意了……”
张霖一头雾水,转过了椅子正要站起身,只听朱砂又说道:“薪水、福利也都会调整。”
张霖真诚道:“这就不必了吧,太客气了。”
朱砂站在办公室门,转过半个身子,森然一笑:“我不会亏待忠犬。”
“顾先生,出什么事了?”
朱砂双手撑在桌面上,上身略微向前,眉心压成一线。
顾偕平时只有三种表情,没有表情、吓人的表情以及非常吓人的表情。早年在刀光剑影里讨生活的他,始终如猫一般警觉
多疑,一旦他非常随意地靠在椅子上时,则代表着有一件事让他十分为难,而且他对朱砂心虚。
如果这份心虚感来自他太太,那么他在打电话时,必然会隔一会儿就偷瞄朱砂一眼。
朱砂方才一直在观察顾偕,直到他挂了电话,都没有往她的办公室里看一眼,这代表着顾先生有事瞒着她,但无关他太
太。
慈善夜之前的那个下午,两人定下来分工合作,她负责这三场收购案,顾偕负责保蔡翔、打尹铎。
如果他有事隐瞒,一定事关蔡翔!
办公室内的气氛蓦然紧张,两人面对面静静望着彼此,顾偕察觉到朱砂眼底的责备和怀疑,不满地拧起了眉毛。
他在朱砂焦灼的目光中,慢慢打开镀银的烟盒。
烟盒内部细致入微地雕刻着乔内乔尔的油画《犹滴》,犹滴正是扑克牌中红心Q的原型,烟盒细节暗自彰显着其价格不
菲,里面齐刷刷摆着两排手卷烟,每一根烟的尾端都印着一颗红色的心。
顾偕故意无视了朱砂急切的目光,慢悠悠取出一根烟:“尹铎找上了赵一淳。”
朱砂瞳底猛地一紧!
赵一淳,原医疗股部门的投资经理,这个人脑筋灵活,办事颇有手段,和张霖一样是个浑蛋,知道哪家的应召女郎最干
净,哪家的脱衣舞女最漂亮,交际应酬都放心让他去安排。后来更英俊潇洒、更粗中有细的浑蛋张霖来了,他就没那么重要
了,尤其是树懒基金的不良债务崩盘那天,他当着顾偕的面儿骂朱砂是个婊子,被顾偕狠狠揍了一顿,还当场把他开除了。
赵一淳手上有不少深蓝的内幕,短短几秒钟,朱砂脑海中闪过了一长串名单:花鼓科技、中山影业、水漫森、成桥铁
路……每一个都不干净……房间内安静了许久,朱砂拉开椅子坐下,从顾偕烟盒里取出一根烟,默默点上:“赵一淳会开口吗?”
“不知道,”顾偕重重吐出一口烟,盯着指缝间的烟头看了许久,手掌向外一翻,似乎故意把烟上的红心图案亮给朱砂
看,“但是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朱砂只顾抽烟,完全没有察觉到顾偕的小心思,反而古怪地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
朱砂摇摇头:“有时候感觉所有事情都是一个轮回,尹铎狙击白川,我们担心赵一淳开口;现在尹铎抓了蔡翔,我们还是
担心赵一淳开口。”
“你说得对,”火星慢慢向上爬,印在烟纸上的那颗红心逐渐消失在灰烬里,顾偕掸了掸烟灰,“得让赵一淳永远闭
嘴。”
朱砂错愕抬头:“顾先生!”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你。”
他轻飘飘说出这句话,然后将烟头按在烟灰缸边捻灭,似乎没注意到这一句话中那近似于告白的意味。
朱砂心底一沉,酸涩复杂的滋味随着烟雾灌入五脏六腑。
办公室里忽然沉默了,半晌,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顿了。
“我就怕你……”
“十二点了。”
顾偕从办公桌里中掏出一个方盒,慢慢推到朱砂面前道:“生日快乐。”
“哈?”
“今天十号了。”
“怪不得,”朱砂恍然大悟,脸上看不出半分喜色,嘴角勾起一个勉强的弧度,“但是我老板刚刚同意我不休假了。”
“是,你老板已经让秘书退了高级餐厅,”顾偕似笑非笑道,“你可以加班个痛快,满意了吗?”
朱砂没有说话,只静静抽烟,火光一点点烧光纸上的红心图案。
顾偕又摸出一根烟,捏在手里把玩,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就差站起来大声喊:我要连着抽第二根烟了,你怎么还不来阻
止我!
朱砂捻灭了烟头,也拿过烟盒,一言不发取出了第二根烟。
顾偕目光落到手卷烟上的图案,不自觉舔了舔嘴唇,这时候他又像一个穿了限量款新球鞋走进教室、却没有一个人注意的
大孩子,恨不得站在课桌上,让大家看个清楚。
以至于朱砂都点了第二根烟,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不是一个人开开心心过生日的样子。
朱砂抬头望向明晃晃的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偕端起咖啡轻抿了一口,接着这个动作掩饰他的心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不论他做了什么,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又惹朱砂不高兴了。
顾偕低头看着烟盒,眼底暗了暗。
从前他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挥霍。
朱砂坐在桌对面汇报工作时,他在卷烟;朱砂问他下一步如何处理时,他在磨咖啡。有一次,朱砂绞尽脑汁想了三天的方
案被他发现了漏洞,一句话就搞定了她想不通的问题,当时朱砂气得直磨牙,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烟纸和烟丝,咬牙切齿
道:“这是什么锻炼手指的益智游戏吗!”
顾偕觉得好笑,任她摆弄,手把手教了她好几遍,耐心到朱砂让他别再罗嗦了,她要自己来的地步。浪费了一盒上好烟丝
后,朱砂终于卷出了一根成品,就在她准备享用胜利果实时,顾偕用一瓶好酒换了这根烟。再后来那根烟被他细心珍藏起来,
和他那一柜子名贵的冷热兵器一起锁进山海城堡的西翼里。
朱砂抽完了第二根烟,才低头望向首饰盒。
顾偕温柔道:“打开看看。”
朱砂的脸色苍白,嘴角紧绷成一条弧线,目光微微闪动着异样,半晌,她抬起头,迎上顾偕的目光,平静道:“我能不要
吗?”
“为什么?”
“不想过生日,”她移开目光,感慨道,“您知道年纪对女人来说很残忍,就让我永远保持25岁吧。”
“这是你25岁的生日。”
“又不是真的生日,有什么意思呢。”
顾偕立刻沉下脸。
“多谢顾先生,”朱砂直起上半身,“如果您像往年一样送我一个赚钱的机会,我会由衷感激,但是这个礼物,恕我不能
收。”
顾偕解释:“不是耳环。”
“不重要了,”朱砂长出了一口气,“只是我不想再过这种生日了。”
顾偕眯起眼,声音明显不满:“你要把你和尹铎相遇那天当成生日吗?”
“我身份证上永远是这个日期、我永远感激您给了我新生命、我也永远是您的狗,”朱砂疲惫地笑了笑,“只不过‘生
日’对我而言不再重要了,就算我不知道我是几月几日出生,那也比过一个假生日要有意义。”
顾偕神情渐冷,眼底的光随着朱砂的话语一寸寸变暗。
“如果您还需要用我的生日办个什么活动之类的,我很乐意为您效劳,不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请您放过我吧。”
顾偕浑身像被冰霜冻住似的,眉梢眼尾在昏黄灯影中显出锋利的轮廓。
“我知道一旦赵一淳开口,尹铎会立刻摆出囚徒困境,到时候,我得在保蔡翔还是保我自己之间二选一,”朱砂站起
身,“但是顾先生,我是您一手教出来的,您不会放弃我这条狗,我也不会放弃蔡翔,所以不论怎么样,请您都要先保护蔡
翔。”
朱砂利落起身离开。
办公室门开了又关,方才还乱糟糟的走廊上忽然不见一个人影。
顾偕坐在座椅里许久没有动,良久后,他才眼底浮现出几乎不可见的笑意,笑得让人心生恐惧。
他打开了首饰盒,盒中静静盛放着一条钻石项链,黑色钻石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一如他的小姑娘——美丽、冰
冷、耀眼,还锋利伤人。
半晌,他啪地扣上盒子盖,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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