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洲想了想道:“……师兄, 你以前和我提起过,你不想让我去住院。但是其实住院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周围也不总是尖叫的人……我以前住院的时候也交了很多朋友,虽然后面复学之后作业太多就失去了联系,但是在我康复的那段时间, 他们也给了我许多支持。”
秦渡冷淡道:“许星洲, 这个话题我们明天再——”
“——我们现在说嘛。”可是他的小师妹抱住了他, 有点要哭的意思:“师兄,我们现在说嘛。”
她像是缺乏安全感似的。
秦渡几乎能感受到她温暖的呼吸:那气息穿过遥远的山岚与大海, 温柔地抵达他的门前。
“……师兄,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我去住院。”
她贴着创口贴的手背上有些发青, 是输液速度过快导致的淤血。那一定很痛, 秦渡想, 因为许星洲的皮肉是那么生嫩。
“你怕我在那里难过, 怕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你觉得自己能看好我, 让我自己不觉得自己太过糟糕。我理解你是在保护……”
许星洲说话时有点语无伦次,秦渡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别说话了。
秦渡道:“你理解,然后呢?”
许星洲微微一怔。
秦渡沙哑道:“许星洲,说实话,从昨天我找不到你开始,我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我哥也好,你的医生也好,”秦渡说:“他们反复和我提起让你住院的事情,只是我一直没有当一回事。”
秦渡说:“许星洲。”
许星洲愣着,抬起了头。
然后他便不再说话,许星洲觉得胃火辣辣的,像是胃黏膜受损一般,也怕秦渡生气不爱她了,于是红着鼻尖钻进了秦渡的怀里。
秦渡把许星洲揽进怀中,温暖掌心按在了女孩的腹部,揉了揉。
那小腹摸上去柔柔软软,却凉凉的,像是怎么都捂不热一般。
“……师兄最终,没能照顾好你。”
秦渡说那句话时,几乎像是在剜去自己心头的肉。
秦渡应该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
秦渡马上就要大四了——那些要出国的早就已经考g考t,那些要参加秋招的也已经在人生的关键时期,他们急需辉煌的履历和丰富的工作经历来让自己的人生更上一个台阶,而许星洲却用自己的病,把那个天之骄子牢牢捆在了原地。
秦渡默认的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心里有种恶意的放松。
——你看,他果然觉得你拖累他了。
那个黑糊糊的许星洲缩在淤泥里,这样告诉躺在外面的许星洲。
——他喜欢你没错,可是那句话你没听过吗?‘你能喜欢上一只狗,却不能爱上它’。许星洲你终究是外人,连你的家人都不爱你,秦渡也只是把你当成一个普通的交往对象而已。
许星洲窝在床上,肚子一丝丝的疼,秦渡站在暗沉光线中,给自己倒了杯水,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秦渡的太阳花隔在他们两个人中间。
许星洲忍着眼泪想,那就够了啊。
还要什么呢?能有一个叫秦渡的青年喜欢许星洲,愿意在能力能及的地方给她以支持就够了。
这就好比一对情侣在高三报志愿时没有因为‘所谓的爱情’而报同一所大学一般,秦渡也不过是在被拖累时,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连这种正常的事情都要闹别扭吗?
她高中时,上一级有一个叫丹杨的学姐。那个学姐疯狂迷恋当红流量影星何川,为了何川放弃普通高考去学了戏文,那简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许星洲当年还劝了半天,最终也没有劝动,最终只得以丹杨学姐为反面教材,教育自己以后绝不能因为男人而放弃自己的未来。
结果到了现在……许星洲忍不住唾弃自己。
秦渡过了一会儿,道:“小师妹,后天就能出院了。”
许星洲埋在被子里,乖乖地嗯了一声。
“出院之后……”秦渡想了想又道:“师兄就送你去精神卫生中心,你还是于典海主任主治。他确实是很有经验,师兄相信他一定能治好你。”
许星洲揉了揉红红的眼睛,心想:大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还是好舍不得师兄呀。
秦渡:“……”
秦渡大约意识到了许星洲的沉默,奇怪道:“怎么了?”
许星洲把脸埋在被子里,半天闷闷地、带着哭腔说:“……师兄,我肚子痛。”
许星洲身为一个资深人渣,早就练就一身撒谎不脸红的功夫,加上她肚子确实也有点不得劲儿,因此此时那一声‘肚子疼’称得上石破天惊并真情实感,极度的令人动容……
于是秦渡顺理成章地被吓了一跳,生怕许星洲洗胃留下什么后遗症,过来用手捂住了许星洲的小肚子。
许星洲演了一会儿肚子疼,有点演不下去,又小声加码:“师兄,比来姨妈还要痛。”
秦渡心疼地道:“上次……上次疼哭了不是?师兄记得。”
秦渡揉按的力度恰到好处,手掌温暖,手指修长,有种男人的坚实。
“嗯……”许小骗子舒服得眯起眼睛:“……师兄,肚子还痛。”
秦渡于是翻身上床,给骗子当人肉暖炉。
“知道疼就行,”秦渡一拧许星洲的脸:“还敢吃药么?”
许星洲不回答,有点依赖地靠着秦渡。
上次发病的时候,许星洲想起,似乎是从来不曾有人来探病的。
那时她的奶奶的葬礼已经结束了,从此这世间没有杨翠兰这个老人。
许星洲住院的近半年的时间里,许星洲离开医院,都是为了给奶奶扫墓。
胡同里的邻居曾经来过,连隔壁炸菜丸子很好吃的阿姨都来了,他们给许星洲买了一些水果,尽到了身为邻居的责任,后来他们便不再来。
许星洲的同班同学——那些和她追逐打闹过的,一起回家的,在回家路上一起买炸鸡柳和烤冷面吃的同学们,被父母明令禁止去精神病院探病。后来他们课业繁忙,从此忘了班上那个因为抑郁症休学的许星洲。
唯一固定来的,就是许星洲的父亲——他一个周大概会来一次。毕竟他是法定监护人,因此要来医院交钱,顺带尽一点父亲的义务。他会给许星洲买点吃的喝的,有时候给她捎两本书,也许也会坐着陪她说说话,但是大意就是‘洲洲,我对不起你’之类。
十九岁的许星洲躺在床上,想起那些她十四岁的那年的、夕阳金黄的下午。
她发病时不愿说话,床头挂着防自杀防出走的标签,隔壁床的学日语的,躁郁症研究生破碎地唱着中岛美嘉的‘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而许星洲的生父坐在雕像一般的头婚生女的旁边儿,坐立难安地等待一个瞬间。
——十四岁的许星洲清晰地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他在等待离开许星洲,回到自己的家中的时机。
许星洲无法责怪他。
他只是不再需要许星洲这个女儿了而已。
她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这个中年人,更无法原谅这对把她抛弃在世上的夫妻。
许星洲拽了拽秦渡的衣角,小声道:“师兄。”
——师兄,我想和你讲起那些阳光灿烂的午后,那些支持我一路走来的病友。
睡在37号床的研究生姐姐是w大的高材生,学的是商务日语,她是双向患者,低落时能一个星期不说话。可是她和我讲过日本从冲绳而起的樱花线,那樱花线在人间四月时,从冲绳逐渐蔓延过万里冰封的北海道,漫山野的樱吹如雪;她和我讲过w大的樱花和参天的法桐,珞珈山的壮阔和校园传说——她临走前鼓励那个初三的女孩走远,再远一点,因为这世上还有百年都走不完的远方。
隔壁病室34号床的大叔,在患上妄想性障碍之前,是一名火车驾驶员。
……至少他是这样告诉我的,说他曾经驾驶火车在草原上飞驰。大叔告诉我,他开火车时驾驶座外总有很美的云,美得像他初恋情人的腰窝。他在十八岁离乡的那年永远失去了她,从此他的爱人变成了火燎过的云,永远地飞扬在了他的滚滚铁轨之上。
那个大叔临走前告诉小许星洲,语气像是绣口一吐的半个盛唐:你看,这世上哪有孤独,连云都是情人。
秦师兄,许星洲想和你讲起那些在她灰暗的人生中,将她支撑起来的人。
——可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他约好。
许星洲鼻尖微微发红,小声道:“师兄,住院以后,我如果喊你的话……我是说等你有空了的话,一定要来看我哦。”
秦渡想了一会儿,严谨道:“说实话,师兄觉得这个真的没必要。”
许星洲那一瞬间鼻尖都红了,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秦渡伸手拧了拧许星洲的鼻尖,揶揄道:“你是属粘糕的吗,黏着师兄就不放了,看在你这么甜的份上,师兄答应你,尽量吧。”
能‘尽量’就好了,许星洲被捏出鼻水儿的时候,这样告诉自己。
秦渡至少没有骗人。他如果骗许星洲‘师兄保证随叫随到’才是最糟糕的——与其给一个不打算兑现的诺言,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把幻想戳破。
可是还是好想哭啊。
许星洲拼命憋着眼泪,钻进秦渡的怀里,并趁着现在还能朝夕相对,摸了摸师兄的胸肌。
秦渡:“……”
许星洲泪眼朦胧摸完,中肯地评估:秦渡真的赔本,他的胸肌好像比许星洲本人的胸大。
程雁来探病时,许星洲正在睡觉。
许星洲药效残留,如今就算吃上阿普唑仑都能睡得很,因而连程雁的一面都没见到,醒来时只看到程雁给她留的一打她课上记的重点,和买来的探病周黑鸭的——空壳,包装上是鱿鱼和鸭翅。
许星洲:“……”
秦渡吮了吮塑料手套上的酱道:“没想到啊。以前怕麻没吃过。还挺好吃的。”
嗜辣如命许星洲,看着那量个被拆开的盒子,再看看正在扯鸭翅上的肉丝儿的秦渡,登时如遭雷劈……
他居然能吃?吃了两盒?一点都没剩?上海男人说好的不能吃辣呢!
许星洲最喜欢吃鸭翅和鱿鱼,一看就知道程雁是专门给她买的,居然被秦渡吃了个精光,此时,许星洲护食的眼泪水都要出来了……
秦渡靠在窗边,把鸭翅拆了,片刻后眯起眼睛:“你要干什么?”
“……师兄,”许星洲可怜地搓了搓爪子,露出恳求的姿态:“师兄。”
许星洲这几天只吃医院的病号营养餐和秦渡订的稀粥小菜——他定的拍黄瓜连蒜都没放,醋里还得兑点儿水,许星洲上次居然看到外卖条子上还挂着‘淡一点,再淡一点,不要调味料’的备注——因此,她此时看到周黑鸭,和看到路边可以随便亲亲的漂亮小妹妹也没有两样。
许星洲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竭力使用没什么屁用的美人计。
秦渡捏着鸭翅过来,高高在上地道:“——张嘴。”
许星洲乖乖张嘴,含住了……
……秦渡的手指。
许星洲:“……”
许星洲:“???”
秦师兄被许星洲含着指头,恶意地、捏捏小师妹的舌尖尖:“——黑鸭重油重辣,师兄吃和你吃是一样的。”
许星洲:“……”
第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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