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春晖堂没多久,她就看到半空飘着的白影。
纪云开正专心致志看瓦上的青苔。听到动静,一低头,正好撞上她的视线。他犹豫了一瞬,向她飘来。他想了想,开口解释:“我这次没跟着你。”
——虽然他觉得无聊,有意在她附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她,就控制不住自己想亲近她的念头。他们以前肯定认识,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气,对于他的神出鬼没已经不意外了。正好四下没有旁人,她低头瞧了瞧自己腕上的玳瑁手串,扬起右手,问:“好看吗?”
“嗯?”纪云开有些意外。这还是近日来,她第一次主动问自己问题。
阳光下的少女偏着头看他,眸色似墨玉,明亮而干净,神情紧张而又期待。
纪云开莫名感到欣喜,上前来,凑得稍微近了一些,又不敢太近,低头去观察她的手腕以及腕上的手串。
少女手腕纤细白嫩,肌理细腻,他才瞧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有些心慌了。纪云开移开视线,一本正经回答:“手好看,手上戴的有点老气。”
他目光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她另一只手,甚是认真:“碧色的好看。”
她左手上是一只碧玉镯,晶莹剔透,更显得她肌肤如玉,比那个玳瑁手串要好看不少。
周月明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方才她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想着玳瑁不同于凡品,又是兄长辛苦求来的,应该会有用。没想到还是奈何他不得么?他离得这么近,居然没被赶跑?
她犹不死心,将手伸向他:“你摸一摸。”
“摸?”纪云开愣住了。她怎么能让他摸一摸呢?
他隐隐觉得这是不大好的事情,他似乎不应该这么做,但是望着她伸到跟前的白皙纤瘦的手腕,他竟有些期待。
周月明小声催促:“你摸一摸呀。”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知他会不会突然发难,用厉鬼的手段来对付她。
少女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带一些勾人的味道。
纪云开点了点头:“嗯。”他试探着伸出手,一点一点向她靠近。然而他的指尖刚碰到她的手,便直接穿了过去。
不过是一眨眼间,纪云开就已经在她身后了。他这才想到发生了什么。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又回头去看仍站在原地的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名为“惆怅”的情绪。
他知道,他跟她不一样。他不敢看她,怕从她脸上看到失望。
周月明咬着唇,没用,一点儿用没有!她就知道会这样。
纪云开想了想,飘到她面前:“卿卿……”
周月明抬眸,清润的杏眼泪光闪闪。她不理会他,大步往前走。
“你别哭啊。”纪云开脱口而出,他有些慌了,就在她身侧,飘着随她前进。
周月明低头疾行,眼角的余光始终能看见他的白衣,无法摆脱。
她停下脚步,怒气冲冲:“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你去投胎,去转世,行不行?”
为什么一定要缠着她呢?为什么他人都死了,魂儿还不放过她?就因为她拒绝了他的求亲吗?
纪云开有点懵,但也能听出来她并不想看见自己。他抿了抿唇,执拗地看着她。
她的眼眸仿佛被洗过一般,亮晶晶的,然而眼中却没有他的身影,仿佛是在提醒着他:他们并不相同。他想了想,鬼使神差说了一句:“我变戏法给你看?”
周月明那番话出口,就隐隐有些悔意了。不管怎么说,他人已经死了。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她怔怔地点了点头。
纪云开笑了,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冷峻的眉眼都带上了融融暖意。
他右手微扬,说声:“起。”
周月明头上的发簪便悄悄飞了出来。她瞪大了眼睛,背后冷飕飕的。
她神情惊异,纪云开有些小得意,右手食指划了个圈儿,低念:“转。”
那簪子果然在半空中转了个圆。
周月明的眼珠随着簪子而动,心里越发笃定一点:这是鬼,还是一只顶厉害的鬼。
“回。”
纪云开声音刚落,簪子便稳稳地插在她发间了。
周月明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脑袋,还好,脑袋还在。
“心情好些没?”纪云开问,有些像邀功,但脸上又分明带了一些关切。
周月明心情复杂,她竟然从一只鬼的脸上看到了“关切”?!她低声问:“为什么要跟着我?”不等他回答,她就又道:“不准说你没跟着我。我一出房间就能看见你,你可别说是巧合。”
“只有你能看见我。”纪云开眼睑垂下,有些无辜的模样。他想了想,补充道,“我不打你,你别怕我。”
他的神情干净而认真,倒像是她咄咄逼人一样。可明明被鬼缠上的人是她啊。
“我……”周月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面前纪云开和记忆中纪云开重叠在一起,她想了想,再次问:“你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不记得了。”纪云开眼睛一亮,“你要告诉我以前的事情?”
那当然不会。要是让他知道,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肯嫁给他,他万一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加倍报复怎么办?方才他那声“回”如果换个位置,只怕她现在脑袋已经不保了。
周月明思绪急转,不管怎么说,这人都是鬼。既然是鬼,那终究都要去鬼该去的地方。虽然她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想,这样肯定不是常态。她一定会有摆脱他的法子。
在那之前,或许他们可以和平相处。
周月明咳嗽一声:“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些事情。”
第10章 避雨
纪云开闻言抬起头来,薄唇牵出一丝笑意:“你说。”
瞧了他一眼,周月明尽量自然地继续前行。她轻启唇,声音极低:“第一件事,在人前,你不要跟我说话。”
“哦。”纪云开就飘在她身侧,距地面极低,仿若与她同行一般,脸上倒没什么神情。
周月明想了想,小声解释:“你看啊,别人看不见你,只我能看得见你。他们也不知道你在,我要是跟你说话,落在别人眼里,岂不跟傻子一样?我要是不理你吧……”
“我知道。”纪云开打断了她的话。她说这些,他都明白。
“知道就好。”周月明边行边道,“第二件事,你不要经常跟着我。”
说话间,她已经拐到了她的院落。她本想说“人鬼殊途”,转念一想,按下了这些话。她指了指纪云开,又指指自己:“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咱们男女有别。我更衣,我沐浴,我休息……”
她那句“你不能在跟前”还未说出口,纪云开就接道:“我明白。”
在听她讲到“更衣”、“沐浴”、“休息”时,他莫名有些心慌,想到自己有意识后第一次看见她,好像就是在她房内。
当时是夜里,整个院子只有她的房间亮了灯。他飘进去时,完全没想到她能看见他。
他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她惊得身上披着的外衫都掉了下去,脸庞雪白,尖叫出声。
唔,她那会儿似乎是穿的是寝衣。
想到这里,纪云开下意识看向她,漆黑的眸中无端闪过异色。
周月明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点一点头:“明白就行。”
“还有吗?”
“嗯?”周月明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她略一沉吟,“等我想到再说吧。对了,我没点头的话,你不要进我房间。当然,我会告诉你你生前的一些事。”她行了几步,又猛地停下来:“我现在要去休息了,你去旁边玩儿吧。”
纪云开怔了一怔,旋即露出笑意,却没有说话。
周月明快行几步后,回头见他仍在原地飘着,她冲他灿然一笑,转身暗暗点头,心说,如果一直这般听话,那倒也不是不能容忍。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长久之计,既是鬼,就得去鬼该去的地方,留在人间算什么事儿?
她回头看他,眸中盛满笑意。然而不过是一瞬间,纪云开还没来得及向她回一个笑脸,她便转身回房了。
纪云开收回视线,尽量忽视心头的懊恼。
她让他自己玩会儿,玩什么呢?她还没跟他讲他过去的事情。
纪云开在院子里飘了一会儿,将目光投向了那棵粗壮的槐树。他身形微动,飘向树梢。
在这个位置,可以俯瞰这个院落。
其实他可以飘得更高一些,但他内心深处,更希望自己是“站”在树上,而非“飘”在树上。仿佛这样,就能和别人一样。
周月明回到房内,洗手净面、卸下钗环。她站在窗口向外看了看,已不见纪云开的身形,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她就先搁下此事,上床休息。
或许因为是自己熟悉的环境,她这一觉睡得很沉,是被外面的风声吵醒的。
风拍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声响。
周月明心里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坐直身体。
天阴沉沉的,想来是大雨将至。
她瞧一眼放在桌上的沙漏,穿衣下床,简单梳洗。
房间里有些暗,青竹点上了灯,她目光从姑娘脸上掠过,轻笑道:“世子一回来,姑娘的气色都比先时好了呢。”
“是吗?”周月明摸了摸脸颊,有几分不信,“哪会这么明显?”
她想,如果真的是气色好,那也是因为觉得变成了鬼的纪云开害不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暂时落地了。
“外面看着像是要下雨了。”青竹将窗户关得更紧了一些,“姑娘还去老夫人那边吗?”
“先不去了。”周月明摇头,“青竹,你把鲁班锁给我拿来,正好闲着没事,我玩一会儿。”
鲁班锁是她小时候兄长周绍元送给她,让她解闷的。最初是常见的六柱鲁班锁,后来解得熟了,换成其他难解的。
“哎。”青竹应着,拿了十二柱鲁班锁过来,笑问,“姑娘怎么喜欢这东西?”
自己一个人抱着这家伙就能玩儿好久。
周月明手指飞快摆弄:“练手呢。”
她母亲早逝,格外依赖祖母和兄长。但他们都不能时时陪着她,周绍元因为体弱,听从太医建议,十一岁上开始习武,就更加忙碌了。他搜罗一些小玩意给她解闷,其中就包括鲁班锁。
起初她不懂鲁班锁的解法,自己懵懵懂懂,解了好久,不得其法。后来摸着窍门,上手就容易多了。
她有时闲着无事,就会拿开解闷。
青竹站在旁边看着,不多时就有些头晕了。她摆一摆手,自行去整理东西,口中问道:“姑娘晚膳在哪里用?”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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