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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节

    火色的辉光映进弗拉维尔的眼睛,他灼灼的眼神遥望火凤凰。
    “上帝保佑她吧。”
    强盛的大晏张开双翼,则四海安宁。
    第131章 二更
    曾芝龙准备离开北京, 扬帆南下, 先回福建就职,然后去吕宋转一转。都是老地方老熟人了,他都知道西班牙哪个混蛋在吕宋当总督。
    海都头很高兴,终于要离开北京,海盗就要飘在海上, 死了扔进海里喂鱼, 整天窝在北京的小院里, 不像话!他热切:“老大!咱什么时候回?”
    曾芝龙一拍他脑袋:“我现在是朝廷命官, 福建海防水师指挥使, 荡寇将军。如今十八芝也改编为大晏水师,你该叫我什么?”
    海都头一愣:“大帅?”
    曾芝龙满意地给了他一个眼神。
    海都头起一身鸡皮疙瘩,以前他们就是杀“大帅”的,现在居然就当上大帅了。
    噫。
    朝廷正式的任命终于下来, 曾芝龙接旨,换上武官的火红斗牛赐服, 一片火色衬得曾芝龙眼神潋滟面色如玉。海都头嘟囔:“我还以为斗牛赐服是补子上绣头牛呢, 怎么看着像龙?”
    曾芝龙自己都以为斗牛赐服是牛……赐服四个等级,蟒服最高,其次飞鱼,斗牛, 麒麟。这四件其实乍一看都跟龙袍差得不大, 曾芝龙也觉得稀奇。他穿着斗牛赐服在镜前一照,怪不得都喜欢穿赐服, 威武赫赫的,于是穿着赐服就去鲁王府谢恩了。
    摄政王眼瞎,自己站他面前就可以了。
    曾芝龙一进鲁王府,鲁王府上下都有种瞠目结舌的气息。他穿过前庭,径直走进研武堂。摄政王正在听王修念折子,曾芝龙站在烈阳下,仿佛烈火中的红莲,美得妖异战栗。王修一顿,摄政王一偏脸:“曾芝龙来了。”
    曾芝龙微笑:“臣来谢恩,顺便辞行。”
    摄政王道:“曾卿进来吧。”
    曾芝龙踩着泰西硬底靴,脚步清楚地由远及近,站在摄政王案前:“臣此去南洋,定不负摄政王所托。”
    摄政王叹息:“曾卿率领水师远涉海洋,朝廷能提供的帮助却有限……”
    曾芝龙打断李奉恕的客套:“殿下允许臣去解决自己的麻烦,就已经是给了莫大支持。”
    摄政王一怔,曾芝龙呈上奏本:“臣写的关于南洋晏商的条陈,都在这里。当初都跟王都事商讨过,呈给殿下。”
    摄政王点头:“多劳曾卿。”
    曾芝龙低头专心致志看摄政王,谁都不在意。
    “臣在海面上野生也长惯了,不懂规矩。再说海面完全不必陆地,估计手段会不讨巧。到时候参臣的折子,殿下帮臣留着,臣想看。”
    摄政王笑了:“你倒是真敢讲。”
    “臣此行,并不是去结交朋友的。考察福建赈灾情况,督察福建两广卫所,厘清海面商船,保护南洋晏商,必然得罪人。得罪福建官场,得罪两广卫所,得罪背后有靠山的走私船队,政军商,都不容臣了。”
    摄政王表情温和:“所以,你跟孤讨后路?”
    “臣不要后路。臣要殿下信任。”
    夏日午后涌进一股穿堂风,吹散摄政王身上醇厚的气息,迎面扑向曾芝龙。曾芝龙认输,的确是无法抵抗。无法抵抗,便不抵抗。
    虽然李奉恕他瞎。
    “那孤便信任你。”
    “殿下一言九鼎,臣就放心了。”
    总算摄政王想起曾森:“孤亦会好好照顾你的儿子。”
    曾芝龙倒是不担心曾森,海盗的儿子,命如蜉蝣,微不足道,倒也杀不绝,承浪破风,纵横海上。
    曾芝龙一抱拳,对着眼瞎的摄政王道:“臣,这便去就职了。”
    摄政王道:“卿多保重。”
    曾芝龙直直看向王修,王修吓一跳。曾芝龙忽而凑上去在王修身边一嗅,低声笑:“我终于想起来,你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了。方于鲁的玄香先生,他亲手制作的墨,冰片梅片香料调配都与别家不同。你是常年累月用玄香先生写字,味道都浸润入骨了。可是方于鲁亲手制作的玄香先生,世存不足三枚,省着点用吧。”
    王修还没说话,曾芝龙一转身,大步离开研武堂。
    太阳刺得他眯眼,曾芝龙不在乎。
    反正自己不瞎。
    李奉恕对王修笑道:“你过来,我闻闻,你身上到底什么味儿?”
    王修笑一声:“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不也没闻到过?曾将军鼻子灵。”
    李奉恕当真凑上去:“曾芝龙一说,我好像真的闻到了……果然有香气。”
    王修推开他:“别闹,刚刚念到白敬的折子,继续吧。”
    李奉恕一想白敬,心里沉重:“白卿着实不易。”
    白敬在陕北整顿卫所。也没什么好整顿的,他沿途检查卫所,卫所士兵逃得七七八八。剩下的看白敬过来,以为要拿他们问罪,更要跑。白敬无法,只好打出一面大旗,“守则无罪”,以防卫所剩下不多的士兵看见他就跑。
    那哪叫士兵。
    白敬骑在马上,看着那几个又干又瘦又小又佝偻的人,只好下马,问他们:“你们卫所旗总呢?”
    那几个人似乎听不懂白敬说什么,只是张皇地看他,仿佛受惊的羊。白敬索性进卫所看,不大的卫所驻地荒芜不堪,武库粮库空空如也。
    白敬愤怒:“管事儿的人呢?”
    跑进来个小孩子,又脏又笑,搂着其中一个士兵的腰,咬着嘴唇看白敬。
    太祖里卫所,有世代耕种守卫之意。如今陕北的卫所田地几乎都被侵吞,在籍卫所士兵要么沦为农奴,要么逃荒跑到外地乞讨,别无他法营生。
    白敬眼上缚着黑纱,小孩子怕他。也看不出来是个男孩女孩,小动物一样活着。白敬伸手摸小孩子,小孩子一躲。
    白敬吐口气,在被俘虏的闯军里找个翻译,问卫所士兵:“你们的田呢?”
    卫所士兵伸手,一指脚下。
    白敬一愣,卫所士兵道:“只有脚下这块地了。”
    白敬气得浑身发抖。他攥紧镇寇斩马剑,剑鞘咯咯响。他面色肃整:“那卫所外面的地,都在谁那儿。”
    卫所士兵看他,他微笑:“我代天巡牧,就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卫所田地都敢占,都敢买卖。你且给我指个方向,我自己去看看。”
    卫所士兵抬起手,指向一个方向。
    白都督到达陕北延安府第一天,镇寇斩马剑就开了刃。人血顺着剑刃往下淌,迅速渗入土地。斩马剑可以劈开战马,何况人的脖子。白敬把“圣上钦裁”的斩马剑插入陕北的土地,斩马剑冷峻的光在烈阳下偏如寒冰,冒着森森寒气。
    “太祖设立卫所,钦定卫所屯田自给,镇守边疆,传递消息,平定内乱。侵占卫所田地,奴役卫所士兵,鱼肉乡里百姓,视同谋反叛国!杀无赦!”
    一身素服,身形羸弱的白都督衣袍上被溅了血,眼上缚着黑纱,一手仗剑,一手拎着人头,仿佛地狱中踩着人命的修罗——这修罗,是来救命的。
    被俘虏的闯军大多数是陕北人,甚至是延安府人,他们齐声大喊:“督爷!救命啊!”
    救命啊!
    喊了这么多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朝廷比天还远,谁来救救他们啊!
    到底谁能听见他们的哀嚎啊!
    白督爷,您听见了吗?救命啊!
    白敬翻身上马:“去延安府。”
    闯军被俘虏的有两万人,曾经都是士兵,突然睁大眼睛,按不住的杀气腾腾,杀去延安府!
    从京营里出来跟着白敬的薛清泉很着急,他怕这些农民军失控。邹钟辕拉住他,摇摇头:“白督爷心里有数。”
    白敬心里真的有数。那就是,时间不够了。
    跟老天抢时间,就要来不及了。
    必要时刻,雷霆手段吧!
    白敬领着两万多人浩浩荡荡杀进延安府,延安府总兵以为是闯军来了,闻风而逃。知府也想跑,被邹钟辕一马当先抓个正着。邹钟辕拎着延安府魏知府,往白敬马前一扔,咚一声响。干巴瘦的魏知府一脸土,傻乎乎地两股战战:“闯王换换换人了?”
    薛清泉骂道:“滚你娘闯王!这位是陛下钦点的中军都督府大都督兼陕西巡抚白都督。我们这一路上,竟然没看到几个卫所里有士兵!卫所田地都不归卫所了!怎么回事!”他一想到自己家原先竟也占了京营的地,便面红耳赤,恨得不行。如今一见陕北卫所惨状,气得发疯。
    卫所土地隐失当然有错综复杂的原因。王公贵族乞请的“赐田”一划就划到卫所,要么就是卫所私下卖地。当然是杀头的罪,可是没人举报官不究谁管?那些卫所士兵种谁的田不是种。
    魏知府眼睛一亮:“原来是白巡抚!乡里准备了接风宴,没想到白巡抚来得突然,没好好地欢迎!”
    白敬骑在马上,俯下身来,伸手勾下黑纱,左蓝右碧的眼睛冷冷地盯魏知府:“我问你,田地都在谁那儿。还有记录土地的鱼鳞册页,在哪里。”
    魏知府一句也答不出来。他腰带在挣扎时断了,只好双手提着裤子。官帽找不着了,官府滚了一身土。邹钟辕都有点可怜他了。
    白敬一字一句重复:“鱼鳞册页,在哪儿。”
    魏知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领路的闯军士兵特别有经验地从知府衙门后院逮着个婆娘,一并拖到大门前:“这是魏知府的婆娘,要跑。”
    年轻女子抱着个小布包,薛清泉劈手拿来一看,都是些金银钗环。
    魏知府一把搂住年轻女子:“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女儿,那包里面是下官给她攒的嫁妆,嫁妆……”
    闯军士兵大怒:“放你的屁!你们这些狗官!从来只会临阵而逃,平时作威作福喝血吃肉!”那闯军士兵双手揪住魏知府的领子,左右开弓打耳光。年轻女子上前扯住他的手,放声痛哭:“放过我爹!放过我爹!”
    白敬看着荒唐闹剧,勃然变色。邹钟辕一脚踹开闯军士兵怒喝:“行了!打朝廷命官轮得到你!”
    魏知府被扇得脸肿,说不出话。
    年轻女子一抹眼泪,扶着魏知府:“你看那一包钗环里有张单子,都是列的我的嫁妆。我爹给我攒了这么些年,添名录的字迹墨色都不一样了。大官人明察!”
    薛清泉捏着是有一张纸,半新不旧的,一项一项仔仔细细列着嫁妆。
    魏知府当官当了多少年,就受了多少年的夹板气,如今给人甩耳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京中来人,什么巡抚按察使,要伺候着,咬牙置办一桌有肉的酒席,上官看不上眼,懒得赴宴,魏知府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肉菜胸口痛。乡里士绅也不能得罪,收租全靠他们,得笼络巴结着他们才交税。否则京察考评时他们告自己一状,反正朝廷也不问缘由,自己仕途完蛋。偏偏魏知府还是个苦出身,真的同情被租子逼迫的农户。魏知府没有银子上供,都布按都觉得魏知府不懂事。所以在这山穷水恶的地方不上不下的知府干了十数年,什么都没捞着,临了一顿大嘴巴。
    魏知府说不出话,他有个伶牙俐齿的女儿。魏姑娘这些年也受够了,她尖声问白敬:“白都督以为只有农户受盘剥?我听着您又是巡抚,巡到陕北这地界儿,想捞多少?”
    邹钟辕听白敬喘气声不对,他担心白敬昏过去。白敬重新缚上黑纱,亲自下马,扶着马鞍喘息几下,走上前去扶干巴瘦的魏知府。
    “衙门口痛哭,成何体统。”
    邹钟辕和薛清泉立刻上前半架半拖地把魏知府拖进府衙,魏知府双手顾不上裤子,嘴里大叫:“裤子裤子裤子!”
    进了衙门,白敬坐下,拄着膝盖,冷着脸:“虽然我并不是闯军,但临阵逃脱,也是大罪,魏知府知道么。”
    魏姑娘一仰下巴:“既然白都督不是闯军,我爹跑也是被什么巡抚按察给盘剥怕了。见了上官跑,顶多也是失仪,谈不上罪!”
    邹钟辕被魏姑娘给惊住。边疆地区缺乏教化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知府千金也能泼辣无礼至此!
    魏知府一抹老脸,一手提着裤子,两腮肿着:“白都督,没有鱼鳞册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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