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夫也来送行,给陈驸马的车队备了些药物,然后一人发一个怪模怪样的口罩。夹层里有东西,呼吸时一缕清香。
“穿过疫区就戴着,别拿下来。切忌喝生水,过疫区不要停留。”
陈驸马拿着看,笑道:“吴大夫怎么想起来把香料戴脸上的?倒是挺清心洗肺的。”
吴大夫道:“就是权道长一路抱来的书稿,我看了十分有用。这法子并不是我所创,是泰西仵作出入疫区时戴的。隔绝病气病芽,多少有些作用。”
陈驸马戴上口罩:“多谢吴大夫,我们这就记下了。”
陈驸马告辞,马车辚辚地行驶。右玉生活清苦,陈驸马好几次差点挨不下去,如今一离开,还没驶出右玉辖地,却开始想念那简陋的官驿。来时是陈驸马和权道长两个人,回时只有陈驸马。陈驸马偷偷隔着马车车棚窗往后看,权道长还在挥手。陈驸马突然想起来,忘了问权道长在祭台上跳舞那天怎么弄得那些人衣服着火的,不过……算啦。陈驸马微微一笑,当作权道长真的有神力吧。
不是所有戏法都得刨根问底知道个原理的。
陈驸马探出车窗,对远去的权道长摇手。你我所求是一样的,不过是天下人穿衣吃饭。
努力。
第143章
陈春耘跟着曾芝龙跑遍福建灾区。曾芝龙能真的下灾区, 陈春耘没想到, 对他有点改观。他对福建不太了解,以前是在广州呆着。福建山路多,八山一一水一分田,闽人不是在开垦,简直是在山上开凿, 凿出一片一片的田, 坚定地扎根于山丘, 顽强地活下来。
现在也活不成了。
沿海还行, 往内陆越来越糟, 汀州府受灾最重,陈春耘竟然在福建看到了真正的赤地千里,能吃的一切被吃掉,山头都秃了。曾芝龙尽一切可能想了办法, 对于灾区,杯水车薪。陈春耘面对满目饿殍, 说不出话来。
曾芝龙命令海都头率领人从陆路北上迎接赈灾粮, 陈春耘冒一句:“南京驻军会送来。”
曾芝龙冷笑:“我谁都不信。”
陈春耘在灾区跑许多时日,所见所闻触目惊心。曾芝龙笑着问他:“陈同知,你知道我是哪里人?”
陈春耘愣愣道:“曾将军是泉州人。”
曾芝龙点头:“泉州出过一个挺有名的人,他说了, ‘除却衣食无伦理’, 陈同知以为如何?”
陈春耘恢复冷静的气度:“仓廪实而知礼节,此话在理。”
曾芝龙点头:“既然陈同知这么说了, 我就放心了。”
陈春耘心里尖叫你放心什么?你放心我不放心!面上一派风度翩翩:“曾将军,不可轻利,亦不可轻义。衣食存则人活,道理存则人存。兼顾存活,是为人。”
曾芝龙一笑:“我尽量不让你为难。”
福州府的福建总兵余子豪接到开南大仓的命令,顿时率军拔营北上,欲在建宁府接南京驻军。南京驻军一路押着赈灾粮过金华府台州府温州府,进入福建,到达建宁府,待余子豪检验过后,正式文书交割,南京驻军动身要返回南京,曾芝龙正好从汀州府赶来。风尘仆仆,略有狼狈,但是脸还在发光一样。南京驻军押粮的是白敬举荐的南京留守司把总罗天,并不是很认识曾芝龙。曾芝龙递上印信,罗天一五一十验看了,一抱拳:“曾将军。”
曾芝龙从灾区出来,拼死拼活赶才赶在罗天离开之前到达。他顾不上其他:“罗把总,灾区在汀州府,不若直接去汀州?”
余子豪脸上一跳,罗天冷静:“北京旨意便是让敝营将赈灾粮送到福建,交割完毕即可。”
曾芝龙坚持:“罗把总,一起去汀州府吧。”
陈春耘觉得曾芝龙这个反应特别奇怪,但是脸色一点没变,对罗天一揖:“罗把总,敝职为海防军同知,此次随曾将军来福建赈灾,随时向北京通报赈灾进展。”
罗天还礼:“陈同知。”
曾芝龙淡淡坚持:“直接去把赈灾粮送去汀州府,陈同知一并会将罗把总尽忠职守之事上报。”
余子豪叹气:“曾将军狭隘了,并非只有汀州府受灾。而且汀州府受灾日久,灾民大部分都跑出汀州,涌向其他州府,附近州府收成欠佳,骤然来的大批灾民让他们亦十分困难。赈灾粮并非只下放汀州府,其他州府循例也得有。”
曾芝龙依旧冷淡:“这个好说,先到汀州,计算在籍灾民是否都在,然后按照流徙灾民数量向附近州府下发赈灾粮。南大营还会在下方三拨,马上就要抢收,赈灾粮足够支撑到福建人自救。”
余子豪忍着火:“下发赈灾粮并非如此简单,先要福州府入库,核账,然后按律分拨。以后查起来,也有个凭证。”
曾芝龙终于一转脸,盯着余子豪看:“在汀州府入库是一样的,一样核账,一样有凭证。”
余子豪忍无可忍:“大胆!福州府乃节帅堂驻地,福建总督为灾情心焦不已,正要等我押粮回去禀报,曾将军三番两次阻挠,到底是何意?”
曾芝龙恶狠狠地笑了:“福建总督着急灾情,他怎么不来。”他美得歹毒的眼睛盯着余子豪,往前走一步,余子豪就往后退一步,“福建总督人呢。”
陈春耘肃穆地绷着脸,心里倒是飞快地想,这一路,好像是没看到福建总督。他没赈过灾,也好奇怎么次次赈灾朝廷都下拨了粮食,次次都要死那么多人。曾芝龙笑意更大,妖冶又杀意冲天:“赈灾粮,在各州府入库,那还找得着么?”
陈春耘恍然大悟。
余子豪慌乱中看到曾芝龙身边一直站着个风仪秀爽的文官,表情沉静庄重略微带着笑意,令人心生亲近,想来是个监军,于是大声道:“陈同知,你可向北京上奏,问一问下官是不是照章办差!”
陈春耘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波澜不兴:“余总兵提醒得对,本官一直是这么做的。”
南京留守司把总罗天左右看看,一抱拳:“兵家大忌,最讳擅权越职,敝营已经完成军令,这便回南京复命,既然余总兵已经点检赈灾粮完毕,敝营告辞。”
曾芝龙点头:“非要去福州府?行啊。一起押运。”
陈春耘也沉着脸,满脸的“我要告诉摄政王”,余子豪吞咽一下,仔细观察,曾芝龙身边带的人不多,而且海盗多习惯水战,陆战真不一定能比官军更横。于是只好同意:“曾将军既然不信任本官,只好如此,罗把总做个见证,我与曾将军一同押送。”
曾芝龙微微一眯眼:“罗把总说呢?”
罗天只想拔脚就走:“敝营复命时会如实上报。”
曾芝龙笑:“那还等什么?走啊。去福州府入库,然后下发各州府赈灾粮。”
陈春耘突然有些不祥预感。
建宁府到福州福必须穿过山路栈道,余子豪率领押粮队伍走入山林,曾芝龙跟着。曾芝龙除了随行的那个文官,只带了十几个人。山地无法骑马,所有人都牵着马步行。越往山里走陈春耘心里越打鼓,他观察曾芝龙的脸色,虽然沉着,到没有惊惶。
陈春耘心里盘算,总兵来接应赈灾粮倒也说得过去,福建总督是封疆大吏,没有下地的道理。曾芝龙前几天跟他说“除却衣食无伦理”,他心里就有点准备了。只是……余总兵还是别太作妖,这样大家都过得去。
陈春耘胡思乱想着,突然被曾芝龙一拉,陈春耘差点一脑袋撞上一棵树,回头向曾芝龙道谢,曾芝龙略微诡异地一笑,两侧山林,忽然起了喊杀声。
陈春耘手一抖,该不会是曾官人自己抢自己吧!曾芝龙却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山匪几乎瞬间就到了眼前。山路蜿蜒,厮杀从前面往后蔓延,顷刻间陈春耘就嗅到了血腥味。那一瞬间陈春耘是想昏倒的,可是面上一派安详镇定。曾芝龙咬着牙狞笑,环顾一周,然后对陈春耘道:“躲起来!”
陈春耘镇定:“我并不怕!”
“我怕你拖后腿!”
曾芝龙一脚把陈春耘揣进一个山坡背面的坑里,拎着剑杀了上去。
陈春耘一琢磨也对,最好还是不要去添麻烦,于是窝在坑里听砍杀的声音此起彼伏。刀斧切肉砍骨,一条胳膊就从陈春耘眼前飞过去。陈春耘蹲着,努力咬着牙止住牙齿打颤,手里攥紧长刀。不添麻烦不是畏死,一会儿曾芝龙他们如果敌不过全军覆没,他也不会龟缩。
“山匪”一出来,曾芝龙心里便有数。他手里一柄泰西剑仿佛雷霆霹雳,快得只有划过阳光的残影,冲向赈灾粮车,身旁两侧暴起一路血雾。曾芝龙杀过去,准备夺车的山匪似乎被他一惊,慌里慌张往腰里摸火铳,曾芝龙微微一笑,那山匪最后视线中留下的,只有海妖的笑容。
曾芝龙一剑挑起山匪手中的火铳,心里完全明白。余总兵已经不见了,押粮队的士兵有死有伤,山匪冲下山的时候他们根本没反应过来。
曾芝龙拎着沾血的火铳,叹道:“都是你麾下的士兵,你也真够狠。”
两侧没有回应,曾芝龙带来的人不多,押粮车却前后不见头尾,根本看不过来。曾芝龙大声道:“这是要把粮运去哪儿啊,余总兵?”
两侧山中突然走出竖排火器兵,端着火铳全都瞄向曾芝龙。曾芝龙笑意不减:“这是要杀我。明天余总兵上报,就说在山中遭了抢劫,曾芝龙临危不惧为国牺牲,余总兵拼死保护赈灾粮,所以赈灾粮颗粒未少。要抢粮不必现在,到时候在福州府一入库,账面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福建总督克己奉公余总兵涓滴归公,然而真的粮食在哪里?再也找不着了。”
几排火器兵越走越近,全部瞄向曾芝龙。曾芝龙面色一点不变,叹道:“我原来真的不能上岸啊。”
他正感慨,背后突然响起个温和的声音:“曾将军莫怕,下官不才,倒是擅长打算盘。即便有下官算不清楚的帐,下官还有个当驸马的弟弟,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跟人算账了。”
曾芝龙脸色这才微微一变:“你出来干什么?”
陈春耘一头一脸的土,手里拎把刀,非常的临危不惧:“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下官无用,护不住百姓救命的赈灾粮,也不能让曾将军一人遇险。生与义不可得兼,下官便取义。”
“那就两人遇险全军覆没?我死这儿连个回去给我邀功的人都没了!”
陈春耘一愣,曾芝龙仰头骂道:“海都头你死了!”
林间一阵呼哨,火器兵们一顿,停止行进,因为两侧山岗更高处,突然出现更多的火铳。
又矮又胖的海都头一只手持铳一只手捏着余总兵后脖颈子,火铳顶在余总兵喉咙上。余总兵被海都头挟持着拖来,火器兵一看,不知所措。海都头更捅着余总兵喉咙,余总兵发不出声音,连忙挣扎着挥手,火器兵立刻放下火器。火器兵一放火器,所有“山匪”都扔了武器。
曾芝龙拎着泰西长剑,一步一步溜达到余总兵的面前。海都头把余总兵捆在押粮牛车的车轮上,曾芝龙弯腰看他,一脚蹬在他脸旁边:“你想打劫海盗啊。”
余总兵满脸汗,曾芝龙笑意越来越明媚:“今日山中遇匪,余总兵奋不顾身为国奉献,不幸殉国,曾芝龙当机立断撤出山林,返回建宁府,在汀州府就地下方赈灾粮……”他轻轻俯到余总兵耳边:“总兵说如何。”
余总兵被堵着嘴,说不出来如何。曾芝龙修长的食指微微一转,山林中密密麻麻响起火铳的声音,陈春耘定力再好也忍不住一缩脖子,四周的“山匪”和火器兵噼里啪啦全部倒下。
曾芝龙拔掉余总兵口中的布头,然后一剑捅他个对穿。
“我帮余总兵敞亮敞亮心胸。”
陈春耘发现,人在重伤时,是叫不出来的。
海都头解开绑余总兵的绳子,非常若无其事地一脚踢开他,仿佛那不是一个人。海上的规矩更残酷,一剑而死让他提不起兴趣有感想。
海都头率人早几日就在山林中等着了。海盗不习惯丛林,给虫子咬得半死。海都头愤怒:“大帅,我半边屁股肿起来了!”
曾芝龙在他背后打量:“还行,不仔细看还是对称的,你本来就胖。”
陈春耘直愣愣仰着脸看苍天,没有语言。曾芝龙一拍他的肩:“难得有义气。”
海都头嗷嗷叫:“自己人!”
其他海盗也大笑:“自己人!”
陈春耘欲哭无泪,我是想要舍身成仁,谁特么跟你们一帮海盗自己人……
曾芝龙一偏下巴,海都头打个特别的呼哨,海盗们收到指令立即有条不紊地拉着运粮牛车转头,往建宁府行进。
“到了建宁府就拐去汀州府,在汀州府咱自己造个册子。陈同知刚才说你擅长账目?那就拜托了。”
曾芝龙依旧微笑,陈春耘实在不敢看他的笑容。
曾芝龙道:“陈同知可以如实上报,咱们运的这些,是灾民的人伦。‘除却衣食无伦理’,是不是说,有衣有食才算个人?”
陈春耘狠狠一吸气又吐出来:“曾将军,你有理。”
曾芝龙点头:“以后遇到这种事,保护自己为要。”
陈春耘干巴巴:“多谢。”
“不客气。摄政王压根就不放心我,你在我身边,摄政王信任你说的话。万一你不在了,换个谁来说我好话,摄政王估计都不信。”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说你好话!
陈春耘拒绝回答。
第144章
陈春耘上报研武堂:曾芝龙押运赈灾粮于汀州府入库。
福建总督胡开继参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擅权越职, 谮越妄为, 私自分拨赈灾粮,无凭无据,致使赈灾举措受阻,请求朝廷彻查曾芝龙将赈灾粮运往何处。
王修同时收到两份文书,表情诡异。他先给李奉恕念南京留守司把总罗天回报:粮食在建宁府交割, 一切文印手续俱全, 在场为福建总兵余子豪, 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
第10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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