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非一日所成,清除积弊也非一日能行。可是白敬明确感觉到, 没有时间了。脓疮不肯愈合, 就……挑了吧!
他已经进过诏狱,大不了再被参进去一次,总算对得起自己念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白敬的秦军日夜兼程回到延安府,刚进城门, 延安府临时的巡抚衙门口竟然早已立着几大辆马车。一高大人影牵着马立在旁边, 转身一眼看到白敬,微微一笑。
“我来看看你。”
宗政鸢用拇指一抹鼻尖。
白敬跳下马, 牵着马走过去。巡抚衙门口人来人往地卸车,马车上装的满满都是粮食。白敬怔怔地看着马车,宗政鸢赧然:“这点东西实在拿不出手,我七拼八凑弄出这么些,想着有一点是一点,赶紧给你送来。哦你放心,摄政王殿下同意的。”
白敬说不出话来。卸货的人还在忙,看见白敬立刻齐声道:“白巡抚!”然后接着进进出出扛麻包。白敬表情还是愣愣的,宗政鸢立刻解释:“并未加派山东百姓。你知道的殿下自己的俸禄贴给了山东的军饷,摄政王做表率,山东其他一些中小的皇族也就出了些。所以山东军务略略宽松,比山西情形强,能匀出来余粮。”
白敬嗓子发紧。摄政王免了陕北和山西右玉的租税,京运年例就全压在其他省份身上了,他写信给陆相晟,却没想要写信给宗政鸢。大晏全国收成都不景气,不独陕北困难。他只是没想到,宗政鸢真的亲自送粮来了。
宗政鸢大约一到就在门口站着,盯着人卸车,风尘仆仆。白敬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多……多谢……”
宗政鸢立刻瞪着眼睛,满脸期待。
“多谢……伐恶。”
宗政鸢眉开眼笑:“年景不好大家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什么时候山东困难了,也指望你帮衬帮衬。”
魏知府蹭蹭蹭地窜出大门,一眼看见高大威武的宗政鸢,心里赞叹,口中一迭声道:“宗政长官远道而来,快请快请。”
宗政鸢敛了傻笑,严肃地点点头。
白敬这一路奔波太狠,扶着门捯气儿。宗政鸢把马鞭往腰里一塞,搀着白敬:“进去歇一歇。我的人都盯着卸车你放心。你后面跟着的粮车是从北大仓来的?”
白敬一听,马上道:“赶紧派人去甘州告诉薛清泉,暂时别往延安府送粮,紧着甘州来。”
缓了片刻,白敬轻轻让开宗政鸢,按一按自己眼上的黑纱,对他一抱拳:“多谢宗政长官的患难情谊。请。”
宗政鸢又用拇指蹭蹭鼻尖,含笑等白敬抬头挺胸踩着官步走进巡抚衙门大堂。魏知府看白巡抚怎么自己先走了,没管宗政长官?看来白巡抚到底年轻,还不懂官场之上繁缛交际的重要性。宗政鸢心里哪能不明白,白敬快站不住了,忍着不昏而已。
宗政鸢担心白敬的身体,又顾忌他死要面子,怎么关心都不合适。魏知府端出风度跟宗政长官见礼,宗政鸢应付两下快步跟着白敬往里走。
魏知府心里凉飕飕的。
宗政长官在延安府不能停留很久,他能出山东是摄政王特批,必须尽早回去。应付了魏知府,巡抚衙门就剩宗政鸢和白敬,宗政鸢低声道:“我来看看你,就放心了。”
白敬用手指勾了眼上的黑纱,面无血色,左蓝右碧的鸳鸯眸对着宗政鸢一笑:“多谢伐恶。”
宗政鸢一看这样美丽平和的眼睛,心灵都宁静了。他原想带着另一个小白来给这个小白看看,只是那个小白刚断奶太小,而且道路又远。等以后有机会,让两个小白见见面,肯定都会很高兴的。
“你眼睛还是畏光?”
“有一些,缚着黑纱舒服一点。”
“嗯。来陕北水土还服么。”
“我本来就是山西人,离得又不远。”
“殿下让我告诉你,珍重为要。”
“多谢殿下。”
巡抚衙门口卸货的人都尽量保持安静。两位封疆大吏正襟危坐,大约是在共商国是,严肃交换意见,谁都不敢造次。
宗政鸢马上要返回山东,除了往延安府运粮,他实在是说不出更多宽慰白敬的话。临走前,他握住白敬的肩臂,声音温和坚定:“前路艰险,大家精诚团结,总会过去的。”
白敬重新缚上黑纱,只是点头。
宗政鸢心如针扎,自己在延安府一刻,白敬就得挨一刻,死要面子的家伙坚持自己的仪容,绝对不会露出狼狈的颓态,这下又咬牙挺着出来送自己。真想多呆一会儿,可是为了白敬,必须马上走。宗政鸢心想,自己赶紧滚蛋,白敬能躺一会儿。
他着急忙慌就要走。白敬送出来,非常愧疚:“你这样远道送粮食来,连顿像样的茶都没招待,歇两天再走吧……”
宗政鸢摇头:“摄政王殿下特批我出山东,也就这几日,必须在期限内赶回去。山东也有一堆事要忙,再说我们都是行军打仗习惯了的,押个粮算什么。”
白敬突然想到,连忙:“你们从山东出来是不是过疫区?”
宗政鸢笑:“山东有个小鹿大夫,叨叨叨地,该叮嘱的都叮嘱了。你操心够多了,我们是来给你送粮的,不是来给你找麻烦……”
宗政鸢翻身上马,所有军人上马,赶车的上车,宗政鸢一挥手,队伍整整齐齐训练有素离开巡抚衙门口。宗政鸢恋恋不舍一回头,突然发现白敬垂在身旁的手上,勾着一只赤红色同心结,火苗一样的穗子在白敬的袍子边儿不知不觉地燃烧。
宗政鸢仰天大笑:好!
魏知府小心翼翼出来。他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宗政长官千里迢迢送粮又走,不像官场来往那么简单。不然又是什么?他又不清楚。魏知府做小伏低这么多年,成了习惯,这会儿心里恐慌,该不会是又得罪宗政长官了吧……为什么呢?哪里说话不得体?
魏知府愁眉苦脸,抬头看见自己闺女竟然扛着一大摞布匹往后院走。他连忙上去帮忙,轻叱:“你一个姑娘家,不成体统!”
魏姑娘一脸汗:“沉不沉?您腰不好,我这就手一气儿就扛进去了。”
魏姑娘长相随爹,身板儿又瘦又薄,但是性子随她早死的娘,咬死了劲儿不低头。父女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只有对方一个亲人。魏知府心疼:“你这手指都是给针磨得?晚上就别做太多了,当心眼睛。”
魏姑娘一甩头:“没事,不加紧的话入冬之前冬衣做不完。您从乡绅那里筹来的布匹我看都不错,得紧盯着库房,不能让人揩油。”
还是白巡抚发现的,魏姑娘做事雷厉风行,讲话特别具有煽动性,所以白巡抚命魏姑娘组织上下延安府女子一起做针线缝冬衣。一开始没人来,延安府平民人家的女子都是不允许抛头露面的,魏姑娘上门一个一个劝,组织所有的女子出来做活。白巡抚批了个针线场,女子出来做活来去自由。
出门做做活聊聊天也挺好的,来做针线的老少女子越来越多。魏知府担心女儿出来进去是不是太招眼,白巡抚笑,魏姑娘这是统领娘子军了,也是个做将军的料。
本来魏知府还是要谦虚两下的,谁知道四川总兵突然成了女的了。于是也就……没怎么推辞。
魏姑娘率领针线娘子军们做衣服被褥,邹钟辕都看在眼里。他原来是看不惯魏姑娘如此风风火火,只是秦军的确缺冬衣,没人缝只能等着冻死。白巡抚安排人手保护针线场安全,邹钟辕不远不近地默默看魏姑娘扛布匹,彻夜做针线。针线场里上年纪的女人粗声大气讲话大笑,魏姑娘从来不出声。一到懈怠之时,魏姑娘倒是给大家鼓劲:上战场的是战士,她们帮战士缝衣服的,也是战士。都说陇右秦兵天下第一,可惜秦兵离开棉衣也得冻死,还是需要针线娘子军们。
邹钟辕站在窗下听得笑出声。
一日魏姑娘又扛着布匹往针线场走,忽然肩上一轻。邹钟辕轻轻松松搬起布匹往针线场去,魏姑娘追上他:“多谢军爷。”
“以后,晚上别做了。”
魏姑娘一愣,邹钟辕看别处:“油灯伤眼睛。”
魏知府一肚子心事想找闺女商量,不好进针线场,只在外面等着,撞上邹钟辕。魏知府特别害怕邹钟辕,当初他误以为白敬是闯军想跑,是邹钟辕抓的他,摔得他半死。邹钟辕远远向魏知府一抱拳,走开了。魏知府心有余悸问魏姑娘:“邹军爷怎么在?”
魏姑娘冷漠地看邹钟辕的背影一眼:“不知道。”她心疼魏知府:“爹你有事?别在日头下站着。”
魏知府不好意思进针线场:“都是女子,我进去像什么话。”
魏知府特别容易中暑,年纪大了中暑又格外凶险。魏姑娘的针线娘子军成绩斐然,白巡抚赏魏姑娘一些冰,魏姑娘都给魏知府用了:“爹您先回家,家里有冰镇绿豆汤。我这边做完了就回家陪您说话。白巡抚是个体面而讲理的人,您有什么事,跟他讲,他一定也听得进去。”
魏知府嘟嘟囔囔满腹心事地往家走。干干瘦瘦小老头,背影也一点点。魏姑娘站在门口看魏知府离开,心里发酸。老头子年纪大了,在陕北虚耗那么些时光,终归……找不回来。最近老头子突然振作精神,想要补上年轻时的遗憾好好施展拳脚,是好事。
白巡抚,希望你真的是个好官,不要破灭我爹最后的希望。
白敬打了个巨大喷嚏,心想宗政鸢在念叨他?
第148章
宗政鸢上报研武堂:粮食已运至延安府, 经过白巡抚估算, 今年延安府秦军可越冬。
王修喟然:“精诚团结。”
周烈亦很感动。他就是甘州人,白巡抚把北大仓安排得妥妥当当,甘州也有受惠。他守了北大仓那么久,终于……
王修假装没看到周烈目中含泪,很淡然地继续翻看驿报。白敬上报今年越冬之后明年学习《管子》以工代赈的办法。延安府卫所的土地必须全部收回, 加重人手开垦耕耘。北部守境长城也得加固, 今年入冬之前要加固一次, 明年的碉楼要大修。
土地, 延安府也得动土地了。王修感觉到身在一场滔天洪流之中, 身不由己,被激浪推着奔向必然的结局。张太岳一死,张家灭顶之灾。老李说他身边的人全都危险了,他必须全力活着, 不能倒。这一点王修倒是没担心过,反正, 李奉恕在哪儿, 王修在哪儿。
王修这几天一直在研读张太岳时的土地清丈办法,那时全国纳税土地愣是清出一倍来,四百万顷变成八百万顷。这几年的纳税土地,又成了五百万顷不到了。王修心焦, 可是无能为力。一切都陷入僵局, 大晏岌岌可危,民心岌岌可危。
摄政王大约就是破局的刀, 去腐剜疮,挡者披靡。
王修吐口气。
今日御前听政,武英殿上吏部侍郎提到,京中又流行起《干儿谣》了。
摄政王笑一声。
小皇帝很好奇:“《干儿谣》是说什么的?”
当值的赵盈锐笔一顿,他知道《干儿谣》说什么的。张太岳后期权势滔天,肩比天子,朝中大臣无论年纪,纷纷拜张太岳作干爹,时人作《干儿谣》讽刺这些丑态毕露的权臣和朝臣。
张同昶一回京,《干儿谣》立刻被人想起来。
吏部侍郎回答:“张太岳权倾朝野,大晏士气最为低迷。朝臣不思奉国,奔竞之风盛起,纷纷入张家门下作张太岳‘私人’,朝野只知张太岳,不知晏天子。”
赵盈锐慌得去看摄政王,摄政王一点表情都没有。
小皇帝一愣,礼部侍郎冷声道:“于侍郎说得对,朝臣奔张太岳门下入幕私人,丑态也是一群干儿子的丑态,趋权附势。不也有不愿意与世沉浮的邹忠介公?与张太岳作对,落得个瘸腿的下场。再说张太岳区区臣子,如何与天子比肩?张太岳一死,干儿子们竟然也一句话都没有,猢狲一般散掉,还是邹忠介跛着一条腿上下奔走。这倒是给你我做个警醒,少做谗佞之举,正心诚意,佐君惠民,别给人当干儿子,须行得正做得直。”
朝臣开始吵,摄政王手肘撑着扶手,捏鼻梁。小皇帝左右看看,柳随堂缩在后面,他只能问摄政王:“六叔?”
摄政王微微倾着上半身向皇帝陛下:“张太岳有功亦有过,臣的意思是,张家家破人亡,流放千里,如今也只剩一人,算得上抵过。当年清丈土地,国库税收翻番,这是大功。陛下应赏罚分明,功过是非条条明晰。过已赎,该是还功了。”
小皇帝点头:“这也是。”他清清嗓子,底下吵成一团的朝臣立刻安静。皇帝陛下稚声稚气道:“朕看,应将张太岳的谥号与加封归还,特赦张允修遗孀为诰命。但不荫子孙,张同昶还年少,是否能为国所用还看他自己。”
张太岳平反,土地清丈办法,就平反了。
武英殿上一阵沉默的惊悸。大晏全国土地清丈,又要来了。
何首辅一直不说话,这事儿沾不上他。倒是刘次辅额角有汗,他总是担心四川总督耿纬明给他的信摄政王很有可能看到了。虽然有密语,也没走官驿,是信得过的人悄悄送进京的,但他毫不怀疑锦衣卫的能力。四川天府之国,土地肥沃,耿纬明经营这么些年,没少捞。当然,更没少孝敬刘次辅。更何况,刘次辅出身西北大族,白敬和陆相晟下一步绝对是清算西北,刘家绝对要受波及。刘次辅手心冒汗,他身后的杨阁老难得来听政,站着不吭声。杨阁老曾经是兵部尚书,很不得摄政王的心,大约自己也知道,所以韬光养晦养病去了,不碍摄政王的眼。前段时间都察院李至和彻查吏治,摄政王主张精简吏编,凡是养病多时不上朝不做事的,全都不必再来。杨阁老立时病好,不在家装死,在朝上装死。徐阁老是个读书读傻的,满口仁义道德,不给皇帝陛下讲学就在朝上给摄政王讲学,每每奏本都要教训摄政王一顿。摄政王就那么听着,什么反应都没有。
何首辅暗暗心惊,摄政王下一步就得整内阁。他偷偷抬眼看摄政王的半侧面,其实朝上人精都看出来了,摄政王眼睛大概是出了问题,只不过谁都不会点明。摄政王坐在武英殿上,威严如神像,捏着赏罚生死。
何首辅揣摩,摄政王其实是个宽和的人,不踩那几条线,一般没事。徐仁静个迂腐的呆子天天骂摄政王,还不是活蹦乱跳的。徐仁静肯定也不是真傻,摄政王唯一在武英殿大发雷霆,就是因为一个御使提了三大案,被拖出去一顿廷杖。徐仁静骂归骂,可是从来没提过任何三大案有关的人事。
三大案其实说起来哪个案子都不重要,顶多是丢脸,但是被借着三大案由头斗死的朝臣实在是太多了。何首辅心里清楚,大晏朝廷上下,再也经不起内耗了。
点将录王都事收了一大堆,但都没了下文。摄政王不管是哪个党,有用即可。他甚至可以不管是男是女,何首辅有种预感,于国有利的人,不男不女都成。
官场倾轧无法制止,只不过,别耽误正事。
何首辅偶尔也问问自己,大晏会怎么样呢。如果真有一天,大厦倾覆,他能躲开吗。
张同昶归京之后,一个叫王修的都事把他们安顿得很妥当,帮祖母寻了风水好的地方安葬祖父,让张同昶安心读书,不要辱没先祖盛名。张同昶很神往,先祖的盛名,从未见过的曾祖父,上国柱,文忠公。
一切事情都归置好,张同昶决定上街逛逛北京。
张家的祖籍在荆州,曾祖父曾经是荆州军籍。曾祖父显于北京,祖父生长于北京,北京对于张家的后裔来说有种情怯的依恋。
张同昶用浓重的荆州口音问路,一路走到祖母初遇祖父的河边。张家的彩灯船每年元宵节都要水流而下,祈福天下太平,与京城同乐。
张同昶一个人站在河边的柳树下,发了很久的呆。他向人打听,现在北京元宵节还有彩灯船吗?对方回答,啊?彩灯船?
张同昶从河边返回内城。内城的小孩子疯跑,笑嘻嘻地念着童谣,张同昶站着听,听着听着脸色发白。什么意思?什么叫……干儿谣?
张同昶踉踉跄跄回家,儿童清凉的嗓音笑嘻嘻地在他脑袋里盘旋,张太岳,满朝干儿,千岁千千岁。
不对,不是!不是!
张同昶冲进四合院,王都事来送东西,看到少年人白着脸瞪着眼,眼泪满面。王都事把张同昶拉进厢房:“这是怎么了?”
第1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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