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星起小心翼翼地帮祖母盖一盖毯子, 门外一连串带笑的声音愉快地飘进来:“星起星起!摄政王见你了是不是!”
郭星起赶紧去开门, 李在德跨进小院:“星起,摄政王见你了!”
郭星起默默点头。李在德真的为他高兴,拍拍他的肩,然后跟郭星起的祖母打招呼:“郭奶奶!”
老太太团团脸,笑得特别可爱:“星起去给客人倒碗茶。”
郭星起去烧水, 李在德连忙道:“郭奶奶不忙了, 我就是来看看。星起出息大了, 城里工部局都在传摄政王夸了星起。哦郭奶奶您的毯子。”
李在德来过郭星起的家, 没奇怪这大热天的老太太怎么还盖着个毯子——老太太只有一条腿。李在德实在不好多问, 也只当没看见。
郭星起偶然讲过,他祖上是做炮仗的,但祖母娘家一直在军器局供职。李在德一贯不打听别人家事,郭星起这么一说, 他就那么一听。郭星起忙着烧水泡茶,李在德赧然:“我就是顺路进你家道喜, 连个点心都没带, 你弄这么大阵仗干嘛……”
郭星起心事重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李巡检,其实那个火雷吧……”
郭奶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笑眯眯:“李巡检, 你也好久没来了, 让奶奶看看。这小脸还是这么俊,可比星起那个傻大粗黑的强……”
李在德红着脸挠挠头。郭星起沉默下去, 不说话了。
陈驸马的马车接近京畿地界儿时,陈驸马在马车里被几声炸响给惊醒:“什么声音?”
陈家的家丁惶恐地停了马车,四处张望。炸裂声音远,但是异常响,贯彻天际。不像是有战事?家丁寻人打听这段时间京城怎么了,那人笑道:“嗨,军队试炸药呢,天天轰,我们都习惯了。”
陈驸马靠着马车车窗一脸惊魂未定:“不是敌袭便好……”
那路人大笑:“这声音天天听,心里倒是踏实了。威力越猛的火药,越能保卫京城,您说是不是?”
大家心里同时想起金兵围城。天边的火药持续轰鸣,巨兽狰狞地咆哮,撕碎吞噬耻辱。
谢过那人,驸马的车驾安然入城。没到京城的时候,陈驸马不着急,一进城,心里愈发急得火急火燎,公主府都近在眼前,他恨不得跳下马车飞回去。
到公主府门口,几大驾马车在大门一侧排着。陈驸马一愣,家丁下去问门房,门房回答:“几家的夫人在同公主饮茶。”
陈驸马叹气:“从后门进去。”
门房往里通知,陈驸马归来。小厮站在垂花门门口通禀公主府掌事阁姑姑,掌事姑姑立刻端着花茶进公主内闺,几个公侯夫人围着公主品新收来的画,又从展子虔聊到仇英。管家婆一进门,垂着眼睛颔首,寿阳大长公主强自镇定,稳稳端着风度。
诰命夫人们谁也没看出异样,个个聊到尽兴。
过几日太后在后宫开蹴鞠戏,说是请了彭秀云,有品级的诰命夫人敕命夫人们都接了帖子。国丧期间笑都不能笑,出了国丧终于也有了游艺。许久没开蹴鞠,夫人们难免觉得兴奋。先帝在时喜欢看宫中女子蹴鞠,太后都会耍两下。
“我还记得那时候大长公主的风采呢。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就是跟着乱跑罢了,大长公主用脚耍的皮鞠老老实实,宣庙都称赞过。”
寿阳大长公主微微一笑:“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我一个小丫头,大家让着我罢了。”
掌事姑姑安安静静立在屋子一角,听满屋子诰命敕命回忆当年寿阳大长公主十一二岁的时候跑得多快,“仿佛翩跹飞舞”,妃子宫女没有能挡住她的。
终于熬到茶会结束,诰命敕命们纷纷告辞。掌事的管家婆眼看着寿阳大长公主一提裙子,狂奔出内闺,眨眼间,门外面只剩裙子的一角一荡,须臾不见。
……公主跑得就是,快啊。
陈驸马避着女眷,悄悄进书房,马上开始写关于右玉小票对于宝钞的启发,寿阳公主提着裙子闯进门,带进一阵风。
陈驸马一笑:“你是飞进来的?”
寿阳公主眼圈一红。许久未见,陈驸马瘦得实在厉害,去右玉吃了多少苦?陈驸马放下笔,起身一揖:“殿下。”
寿阳公主冒出小女儿的娇态,把陈驸马推回椅子上,嘟囔:“气死个人,就是不见你黑。”
陈驸马坐在椅子上,咧嘴一笑,拍拍大腿:“来。”
寿阳公主在身后关上书房门。
本来陈驸马打算第二天一早就递交奏章的……稍稍耽误了半天。
咳。
陈驸马的折子直接到了王修手上。王修也就扒拉李奉恕的俸禄和鲁王府的账本流畅,看陈驸马关于宝钞的建言看得稀里糊涂。总结总结,差不多就是说陈驸马找到一条可以使宝钞正式流通的法子,比太祖时期更流通,还不比像太祖那样强制使用,是人们自发使用。
这几天都察院巡查吏治重振纲纪搅得风起云涌。肯定要裁撤一批冗员,过后就是提高俸禄。当朝官员俸薄这是事实,不少刚刚中榜的官员为了打点,或者干脆就只是为了凑路费到职赴任聘请皂隶门子,就得借京债。借了京债,到任之后就得还债,俸禄连维持日常开支都够呛,那么借京债还钱的钱从哪儿来?民脂民膏。
王修灵光一现,如果说宝钞一定要发行,是不是能和提高官员俸禄挂钩。还有,说到京债,“京债”是指为了做官所借的高利贷,倒不是专门指在京城的借贷。京城没有,那就办一个?王修被自己吓一跳,他再没溜都不敢真去放贷,那可害死老李了。个人放贷不行,朝廷放贷呢……
王修越想越兴奋,朝廷发行债票,借债给官员,低利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容许官员慢慢还,是不是能缓解外地官员被“京债”盘剥,转而去盘剥百姓这个问题呢……
还只是个设想,王修急需跟陈家兄弟商量……陈冬储这两天小别胜新婚,陈春耘远在天边不知道忙什么。
王修疑惑,陈春耘是好久没传信儿来了,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陈春耘在福建粮仓大展拳脚,精准地抓了个在砝码上动手脚的现行。在砝码上一动手脚,粮食入库和出库就不是一个重量了。陈春耘算账不如弟弟快,人情世故看得可是透透的,寻常人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对方憋什么坏心思——四个人打叶子,他永远想赢就赢。
曾芝龙用拳头叉腰,冷冷地看陈春耘如沐春风地询问那称重小吏:“这砝码怎么跟我以前见到的不一样?咦你们这里入库和出库所用的砝码为什么是两套?同样一斤的砝码,为什么这个掂起来要轻一点呢?”
陈春耘明明是笑着,那小吏尿裤子了。
曾芝龙一抽长剑,比划那个小吏:“你站秤上。”
那小吏哆嗦:“曾曾曾将军……”
曾芝龙一扬下颌,海都头拿着两套砝码,阴森森看那小吏:“两套砝码都给你用用,称称你多少斤。如果两套称出来一轻一重,以轻的数为准,把你身上重出来的部分,砍掉。”
小吏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关小人的事!不关小人的事!”
他许是看陈春耘面色和软,给陈春耘磕头:“陈同知,小人哪里有胆子私造砝码,求陈同知说说情,求陈同知说说情,求曾将军饶命!”
陈春耘心下凄然。他曾经就是小吏,如何不知道小吏纵然是恶也只能是小恶,首恶都躲在人后面通着天呢。
曾芝龙面无表情:“不关你事,那关谁事。”
那小吏满脸鼻涕打哭嗝,陈春耘马上就要于心不忍,海都头一挥刀,几个海盗把小吏往秤上拖,小吏惨叫:“福建所有砝码,都是总督府铸造下发的!”
曾芝龙皱着眉揉鼻梁,难道总督也得杀?
陈春耘心里尖叫,曾芝龙你给老子消停儿的啊啊啊!
海都头看老大低头思索,看陈官人面色温和,心想不愧都是朝廷大员,现在老大也跟陈官人一样,喜怒不上脸了。
曾芝龙命令泉州港停着的旗船把海盗分金用的砝码火速送到延平府粮仓。陈春耘认为此事事关重大,必须上报研武堂。曾芝龙没当回事,换砝码不就行了。陈春耘连夜写奏折,想连同两套砝码送回京。只是路途遥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到。海都头心里也敬重读书人,陈同知虽然跟个磕头虫似的动不动就流泪往北下拜,其实人不错,于是建议:“我看研武堂驿马跑陆路送信即可。两套砝码实在是很有分量,不如走海陆?我们的人送去泉州用舰船全力开往天津港,比驿马快点。”
陈春耘一想也对,所以文书写了两份,一份跟研武堂驿马,另一份连同两套砝码送往泉州走海道。
然而,研武堂驿马没能出得了福建。
驿官携着陈春耘的奏章一离开建宁府,立刻被人击杀。
北京与曾芝龙,全部毫不知情。
第154章
十八芝自己的分金砝码送进延平府, 重新称重入库赈灾粮。海都头命运送砝码的海盗带两套福建总督府的砝码回旗船上, 用清远都的冲锋快舰全力往天津港送。
两套铜制大砝码加起来少说两百多斤,用研武堂驿马送的确不现实。送砝码的是海都头手下天武都的人,全部信得过。海都头言明砝码事关重要,天武都的人连夜就走。
海盗鬼鬼祟祟低调惯了,天武都的人一出延平府就发觉被人跟上。对方只是盯着, 并未动作。赶车的人心里发毛, 全力往漳州狂奔, 十八芝只要回到海上, 就是海中龙!马车中几个押运军头对视一眼, 恐怕这两套砝码没那么简单。
曾芝龙庞大无比的旗船就停在漳州港,海都头的人一路狂奔,跑死几匹马,身后的人如影随形。
不对。车夫发觉不对, 不至于跑成这样穿山过岭还没把后面的人甩掉……跟踪的根本不是一拨人!每到一个驿站,就换一拨人!
车夫缓缓吐一口肺里的凉气。
整个福建影子都从地上活了过来, 阴森森地贴在了他们的马车上。
坏了, 老大在延平府有危险!车夫咬牙,已经快要到达漳州,只有登上旗船,再作打算!
十八芝天武都的海盗们直直冲向漳州府。巍峨的旗船安安稳稳地停在港口边,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车夫热泪盈眶, 驾车的马前蹄一失,整个马车差点翻倒。旗船上奔下人, 迎着马车冲过去,刀剑火器向外,团团围住。
车厢里滚出来个抱着大砝码的军头:“清远都的冲锋舰船准备!快点!”
天武都抬着砝码跑向港口,下舢板爬上清远都冲锋舰船,即刻离岸。
“这些砝码要送到天津卫。”赶车的车夫声音哆嗦,“我们有尾巴,不止天武都拦下的那些,不知道他们跟着我们干什么,一路上没找到机会动手。”
这种感觉更糟,仿佛自己是被戏弄的猎物,战战兢兢地等着对方下手——十八芝可从来都是狩猎的人!车夫有经验,一路奔逃,不眠不休,专往人多的地方钻。车夫怀疑,他们早就动了杀意。
车夫咬牙:“早说老大不能登岸,咱们上岸就成了龙困浅滩了!”
清远都冲锋舰船奔入大海,突然发现,四周默默围上了更小的艨艟船……福建水师的船!
“奔着砝码来的。”清远都的闽军头额角冒汗,再傻也看出来了,这是奔着砝码来的,专门等着他们的舰船脱离港口的十八芝大部队。冲锋舰船速度是最快的,一般船追不上。缺点也明显,为了速度船身做得又薄又窄,被铁头的艨艟一撞就完了。海都头说这两套砝码是福建总督的罪证,如果被撞沉海底,就是死无对证。
海面上突然出现隆隆炮声,撕开如镜水面,火药掀开惊涛大浪。在狂浪中闽军头看到十八芝的天武都,天威都,捧日都,宣威都庞大如巨兽的战船扬帆举桨,飞速涌来,围住清远都冲锋舰船。十数艘战船同时掉转炮口,瞄着那几艘小如蚱蜢的艨艟。一艘艨艟船点燃火油,身携烈焰撞向捧日都战船。十八芝同进同退,天武天威彭日宣威战船同时开炮,几艘艨艟在炮火与激浪中片甲不留。
福建水师的军港突然铜锣号角大作,所有水师进入战船,福建水师全部登船,水师军舰全部荷弹离港。整个漳州港的人齐声大喝:
“曾芝龙反!曾芝龙反!十八芝反——”
闽军头胸腔一炸,坏了!清远都其他人都懵了,老大的确随时能反,但这一次老大真的是为民生立命了!
炮火与狂浪中已经看不到岸边,闽军头把心一横,他跟着老大在海面上南征北战这么多年,该有的见识他都有。现在能救老大的,只有北京!
清远都冲锋舰船仿佛是被福建水师恶狠狠盯住,炮火追着轰。清远都在十八芝里负责传递消息冲锋陷阵以快著称,在海上腥风血雨这么些年,都头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了。闽军头大笑,清远都冲锋舰船本来就是送死的船,还怕你个在水洼里训练出来的“水师”!不过——清远都送死之前,该送到的,一定要送到,包括……送你上西天!
清远都冲锋舰船在水面上耍起花儿,在汹涌的火药波涛中突然蛇行,飚起激溅飞浪,闪开飞来的炮弹,船身两侧暴起两道数丈高的水浪断崖。冲锋舰船左右剧烈摇晃,闽军头大喊:“死也要抱好砝码!”在连天的爆炸与水浪声中,闽军头声嘶力竭:“只要过舟山!”
冲啊!
为了掩护清远都冲锋舰船冲出福建水师炮阵射程,天武天威捧日宣威主战船直接对上福建水师,漳州港上山呼海啸:“曾芝龙反!曾芝龙反!”
十八芝旗船是个十丈高的大福舩,据说能跟当年下西洋的郑公宝船一比,吃水太深都不能离港太近,在港口一停,仿佛山岳,遮天蔽日。在炮火声中,这个无与伦比的巨兽慢吞吞地离开漳州港。十八芝战船跟福建水师大规模接火,曾芝龙的旗船离港,直接坐实十八芝犯上作乱,曾芝龙反!
福建总督胡开继令福建驻军镇乱平叛,诛杀所有逆贼!
曾芝龙正在延平府用海盗分金砝码派发赈灾粮。陈春耘默默翻账本,简直没法看。这一次如果曾芝龙消停儿地把灾赈了,也就算了,深究起来福建的粮库粮仓,简直触目惊心。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路诛连陈春耘都害怕杀到北京朝廷了。曾芝龙估计也有数,为什么福建就这么一次欠收就成了赤地千里,百姓能饿得易子而食。往年入库粮食都去哪儿了,北京户部仓科知不知道,真的是,不敢计较。
陈春耘翻账本越翻越沮丧,干脆不翻了。曾芝龙很重视家乡的赈灾,跟海都头一五一称重。那尿裤子的小吏将功折罪,也努力跟着称重。曾芝龙不忍心,主要是嫌他尿骚味:“你回去换条裤子。”
掌秤小吏离开,再没回来。
曾芝龙全情投入赈灾粮,陈春耘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哪里不对?他忐忑地环顾四周,这是延平府的粮库,四周是粮食,还有曾芝龙和海都头。海都头很高兴:“这样福建就有救了。”
海都头背井离乡讨海十多年,他发现越是在海洋上飘荡,越是眷恋故土。面对狂风巨浪时,心里再怎么害怕,家乡就温柔地等在身后。不论在海上遇到什么,他们至少还有可以回的家乡。这是所有讨海郎的精神支柱,哪怕在乾坤颠倒的漩涡中,家乡是心中永不动摇的美梦。
曾芝龙还没说话,四周喊杀声忽起,陈春耘心里大惊,面无惧色:“怎么了?”
延平府总兵徐庆志在粮库外面大喊:“反贼曾芝龙出来受死!”
曾芝龙平静无波:“什么意思。”
徐庆志实在不敢进粮库:“曾芝龙再不出来受死,我们就要开炮了!”
曾芝龙眉毛一立怒喝:“这里是粮库!你开炮了灾民吃什么!”
第1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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