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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节

    司谦低头看坐在地上宁一麟,冒一句:“宁断事,您有愿意为您敲登闻鼓的人吗?”
    宁一麟被司谦问得神魂巨震,身体一抖。司谦更弯腰压下来,两只见惯血肉看透冤魂的眼睛轻而易举穿透宁一麟的心:“何首辅有吗?”
    宁一麟觉得立在自己面前的根本不是个人,是一个兵器,一把刀或者剑,天生为剖人而来。
    司谦轻声道:“既然没有,那就保全自己,千万别真到需要敲登闻鼓那一天。摄政王殿下力掌乾坤,明察秋毫,值得效忠。”
    宁一麟一抹汗:“司指挥的意思,下官全部明白了。司指挥想要查粮库的事情,下官多少知道一点。胡总督掺和海面生意不是一两年了,在福建利益盘根错节根基深厚,如果没个明白人,司指挥在福建根本查不到什么。宁一麟不才,愿为摄政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司谦伸手拍拍宁一麟:“我们都是为了差事。完成差事,你我都好。我现在想知道,福建研武堂驿马,怎么了?”
    南京驻军路过温州,进入福建,直奔总督府,奉旨搜查砝码,查封总督府,押送福建总督胡开继进京。福建驻军正沸反盈天地抓曾芝龙,突然看见南京驻军浩浩荡荡打着皇旗入境都懵了,稀里糊涂要反抗。留守司把总罗天举着圣旨骑在马上在火把光影里皮笑肉不笑:“胡总督,敝营奉旨办事,你可别犯上作乱啊。”
    胡开继愤怒:“我冤枉!”
    罗天笑道:“进京到了武英殿,陛下和殿下自然听您喊,您跟我喊没用。”
    胡开继盛怒:“曾芝龙的手下污蔑我,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些砝码就敢诬告朝廷命官,摄政王殿下何以偏听偏信!”
    罗天更乐:“您别动气,气大伤身。铜铸的大砝码既不能凭空出来,也不能凭空消失,慢慢找就是了。福建这么多州府粮仓,挨个翻。要是埋了咱就挖出来,沉海咱就捞出来。熔了也不怕,这不是还得用工匠么,一同押解进京,总有说实话的。”
    南京驻军闯进总督府的那一刻,福建副总兵纪中赫冲进后院密室内去取给何首辅历年上供的账簿。
    消失了。
    所有账本,全部消失。
    南京驻军留守福建总督府,继续搜查砝码以及派南京户部度支科专人统查福建粮库账目。罗天亲自送胡开继到泉州港,一路上强硬却彬彬有礼。胡开继并未定罪,身着官服,官架不倒,凛然不可冒犯。罗天并不跟他着急,南京驻军跟福建素无来往,所以也不为他费心。不可近身,便用火铳队遥遥比着:“公务在身,您多配合。”
    胡开继一甩袖子,走出总督府。上马车之前,胡开继转身看一眼总督府大门。大门两侧灯笼高悬,灯火映着总督府雄浑三个字。宦海沉浮莫测,白天尚是总督,夜里几为阶下囚。
    罗天环顾四周,冒出一句感慨:“什么人情往来关系裙带,抵不过刀枪火炮啊。”
    火把猎猎燃烧,映着南京驻军寒光流溢森森林立的刀刃。罗天笑:“胡总督,敝营必须保证你安全进京,保险起见,咱们坐船。”
    胡开继一愣:“坐船?南京的船?”
    罗天摇头:“不是,福建的船。”
    到了泉州码头,胡开继一下马车,察觉港口已经被南京驻军接管,所有对着海面的炮口全部调回。他一抬头,巍峨如山岳的巨船缓缓靠向港口——曾芝龙的旗船!四都卫天武天威捧日宣威战船紧随其后,所有战船朝天放炮,激烈的炸响在海面磅礴热烈地奔腾,咆哮欢呼大帅归来。
    胡开继一惊,猛地一转身,码头明艳的火光下,站着一个人。火光在他的眼睛里跳跃,背后炮火在海面上汹涌澎湃,他是自火海深渊而来的海妖,天生披光带焰。
    曾芝龙。
    胡开继说不出话。曾芝龙微微一笑,刹那间光焰在夜空中喷薄。
    “胡总督,我们这笔账,是时候了结了。”
    第161章
    海妖在冲天的烈焰中微笑, 身后的影子随着火光在地上摇曳生姿。罗天一看曾芝龙, 脖子后面都一凉,心想海妖果然名不虚传。
    “胡总督,请吧。”
    胡开继怒得须发直立:“我好歹是朝廷命官,何须如此折辱我!你我二人同是上京对质,我却要坐你的贼船?”
    曾芝龙笑出声:“胡总督, 你要不坐我的船, 能活着进京吗?”
    胡开继睁大眼顿住。他是个以“善宦”出名的人。长袖善舞, 左右逢源, 阿谀逢迎, 全都恰到好处,仕途坦荡升迁顺利。然而蝇营狗苟这么多年,此时此刻,就在泉州港, 他竟然想不起来谁能拉自己一把。
    想他死的人,应该不少。
    曾芝龙逼近他:“胡总督, 请上舢板。”
    胡开继失魂落魄, 难堪至极,挺拔的背忽然坍塌下来。他稀里糊涂被人架着上了舢板,驶向曾芝龙的旗船。庞然巨物根本无法进港,只能远远地听着。夜晚的海雾中只有个危险蛰伏的轮廓, 那是随时能在海上掀起风浪的巨兽, 只应该出现在传说中。
    舢板接近旗船,旗船放下一侧木梯, 陈春耘站在旗船的甲板上等候曾芝龙和胡开继。
    陈春耘第一次看到旗船的时候,吓呆了。他以为自己要死在福建,面前突然出现如此庞然大物。陈春耘好赖在广州市舶司干了许多年,各国往来船只也不是没见过大的,曾芝龙的旗船着实吓着他了。像座漂浮的山,或者海航的宫殿。五层楼十丈高,这还只算甲板以上的部分。一般炮弹落它身上,就像挠痒痒。曾芝龙一扬手,行个文雅的泰西礼:“请陈同知登船。”
    陈春耘这才发现自己张嘴张了很久,下巴都酸了。他若无其事地闭上嘴,袖着手。天武天威捧日宣威四战船跟在旗船左右竟然也不显得小,陈春耘这才知道当初曾芝龙驶去天津港的船,接自己下福建的船,在十八芝里可能只是排不上号的。
    “战船都有名字,你的旗船叫什么?”
    曾芝龙一挑眉毛,笑得飞扬跋扈:“余皇。”
    你特么……真敢叫。当年吴王夫差的大楼船就叫余皇,这名说白了就是“吾皇”,夫差想要争天下,你也是?
    陈春耘决定以后在给摄政王殿下的奏章中不提旗船的名字。余皇巍峨地漂浮在海面上,沉默地象征着对海妖的战栗与惊惧。恐惧产生臣服,海妖,便是海上的王。
    陈春耘眼看着曾芝龙和胡开继的舢板到了,胡开继完全佝偻下去。五十多岁的人了,没了官威就是被抽了骨,软塌塌一堆皮肉。陈春耘觉得自己应该不适合做身居高位的重臣,因为他开始可怜胡开继。陈春耘自嘲,还重臣呢。除非自己能有张仪那个能耐,耍嘴皮子的,想多了。
    胡开继走上木梯,看到陈春耘,陈春耘春风化雨地一笑,胡开继老泪纵横。
    他一直想杀的人,居然镇定了他的心智。
    陈春耘的微笑安抚了胡开继:“胡总督,请到客舱来,其余不必担心。既然摄政王殿下令您和曾芝龙进京对质,便一定能查清个中是非曲直。”
    胡开继一声长叹。是非曲直?时也命也,让他遇上了曾芝龙,他完了。他看一眼曾芝龙,笑了:“你不要以为自己真的胜利了,天不帮我而已。官场,你陷进来,便出不去了。记着我的话,你率领这么大的船队,迟早一天。”
    曾芝龙看他一眼。胡开继挺直腰背,跟着水手去自己的舱室。曾芝龙对陈春耘一揖,把陈春耘吓一跳:“曾将军?”
    曾芝龙难得没行泰西礼,有些生疏地长揖:“多谢陈同知拦着我,不让我去总督府。”
    陈春耘眨眨眼,刚才曾芝龙在案上跟罗天说了会儿话,应该是罗天告诉曾芝龙总督府里有伏兵了。
    曾芝龙算是头一回服陈春耘,陈春耘立刻站直了,袖着手,庄重微笑:“曾将军客气,都是同僚,应该的,应该的。”
    曾芝龙也面带微笑,目送陈春耘潇洒一转身,一瘸一拐走开。陈同知跟着曾芝龙着实吃了苦,被福建的蚊子咬惨了,背后看臀部都……不大对称了。
    曾芝龙的船队航行速度不快,因为余皇实在快不起来。陈春耘发现往北航行时越来越多的船队默默尾随余皇,都是十八芝的战船。一个巨型战船领一支船队,十八芝十七艘战船,共计十八支船队,全部汇合得是什么样,陈春耘竟然有点不寒而栗。十八芝个个悍不畏死,恶狼一样的战斗力在海面上所向披靡。
    十八芝路过舟山群岛,整个舟山朝天放炮,对十八芝致敬。天上塌落的星空暴起辉煌的霹雳光焰,余皇率领十八芝船队高傲地穿过火光海雾。盛大火光映照,海雾中陡然出现另一支飘渺的船队。陈春耘皮肤起粟,虚幻中的船队领头的赫然就是余皇。海市蜃楼里的十八芝悠然航行于星空,真实的十八芝肃穆地航行于海面。镜花水月泛起涟漪,虚无的船队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陈春耘吸一口凉风平稳心情:“曾将军是想把船队拉到天津港给摄政王殿下看,顺便让沿途的港口船队都看看,十八芝北上了?”
    曾芝龙一笑,没回答。
    陈春耘甚是欣慰。
    海妖终于真正臣服。
    南京驻军跟福建官场素无牵扯,作为曾经的皇都守卫的傲气尚存,也不是很理北京,上下没有纠缠。声势赫赫开进福建,控制了福建驻军,立刻开始查粮库。一查罗天大开眼界,合着粮库的窖是实心的,只有上面一层铺着米。外面看是满的,拂开那一层米下面是石头。
    “所有囤垛厫间都给我翻!”
    福州府,泉州府,漳州府的粮库全都有问题,账面平整,但就是没库存。怪不得福建一次大旱灾情就如此严重,根本没有储备粮!倒是曾芝龙赈济过的汀州府建宁府尚有余粮,延平府粮库被轰炸得夷为平地,什么都没有。
    罗天越查越胆战心惊,这事儿北京没人掺和是不可能的。事关重大,必须立即上报。罗天写奏章时手抖发抖,他琢磨着来福建捉拿胡开继拉倒,并不打算蹚浑水,现在,他害怕了。写完奏章,用南京自己的军马送回南京,再走研武堂驿马。
    罗天握住拳头,摄政王自有裁断。北京官员搞了一出逼宫,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谁知道曾芝龙手下的人去敲了登闻鼓。依着摄政王的脾气,这事儿的确大了,大到无法收场。官场罪责的成效不在一时一日几个替罪羊的死亡,那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延祸不绝。
    不过……也的确会死很多人了。
    罗天擦把冷汗,他莫名其妙地就想到,剥皮实草。
    锦衣卫指挥使司谦在宁一麟的帮助下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司谦总算对宁一麟正式地一笑:“多谢宁断事。”
    宁一麟多年熬在六品上,旁人以为何首辅是避嫌不升自己女婿。错了,六品才能在福建低调地为何首辅经营。海防断事司,海防一切决断谋略,先过了宁一麟的手。
    “王都事让你放心。”司谦低声道。
    宁一麟感激涕零:“多谢殿下宽宏!”
    司谦又笑一声。
    宁一麟岂能听不出嘲讽,不过无所谓。做官修得就是一张面皮,耳朵听出来的,面皮可感觉不到。
    司谦在福建发现研武堂驿马曾经带着陈同知的奏章离开建宁府,但是一出建宁府,便不知去向。按照司谦的查访,十有八九凶多吉少。司谦查出福建走私巨贾甚多,有几个跟总督府往来密切。
    宁一麟没说实话,司谦一人在福建,也不好对他上刑。这些走私通敌的商贾恐怕跟何首辅也有联系,每年总督府往京中的孝敬从来不少。
    司谦点点怀里的账本。
    诏狱里的重臣他见得多了,他没事儿就爱研究研究他们。有些骨鲠之臣司谦佩服,有些忠直之臣司谦敬仰,可惜大部分都不是东西。成庙跟文臣们斗了一辈子,油尽灯枯熬不住,朝臣大胜,清算魏逆,清洗锦衣卫,拔除卫所,疯狂地“清君侧”,疯狂地讨伐异己。那段时间“清流”群魔乱舞地狂欢。司谦感情并不丰沛,他只是一直记着前任指挥使异常惨烈的死状。司谦觉得奇怪,都说锦衣卫酷吏手段惨无人道,这些文质彬彬的大官人们一旦发作,不遑多让。
    可是锦衣卫是有训练的,大官人们从哪儿学的。
    现在么,稀里糊涂来了个摄政王。
    司谦自己跟自己笑一下。他既然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就没打算要善终。只是希望能多有几日光景亲眼看着摄政王跟朝臣缠斗,他跟自己打了个赌——
    你说,谁会赢?
    王修接连收到罗天奏折和司谦的上报,综合起来一看,瞠目结舌。
    福建巨贾多有走私通敌之嫌,那个被曾芝龙杀了的徐信肃专门往海外“拉皮条”。他给福建总督府拉上关系,说泰西这几年也快绝收,荷兰红毛在南洋的军队供给不上,高价收粮。粮食装船拉走就应该快到收粮的时候,哪里想到连着数月大旱,河床露底,土地龟裂。必须上报灾情,否则灾民涌入其他省份,总会上达天听,福建总督知情不报也是死罪。只是朝廷赈灾必然会来人查账,来个糊涂鬼还好,万一来个人精呢?福建总兵余子豪也在走私生意里下了水,此时只疯着想要用赈灾粮填仓平账,哪里还管得着赈灾。
    曾芝龙,突然成了这个局中的异数。他杀了徐信肃,杀了余子豪,张狂地分派赈灾粮。
    王修一边跟李奉恕念,一边观察他脸色。李奉恕没什么反应,就那么听。
    “杀余子豪。”李奉恕敲着桌面,“陈春耘那份奇怪的奏报。他说余子豪怎么死的?”
    “路遇山匪,护粮而死。”王修叹道,“没说全部实话,真真假假。”
    “余子豪用假山匪劫道被曾芝龙杀了。” 李奉恕点着桌面,“我大晏的赈灾粮,就这么一次一次地派出去,一次一次地石沉大海。”
    王修沉默。
    “曾芝龙该到了吧。”
    “就这一两天,途径港口都有奏报传来,说十八芝船队威武庞大,陆地军队不能比。”
    李奉恕捏着鼻梁,曾芝龙这回出人意表,除了杀了自己对头之外居然真没反。
    摄政王低沉地笑一声。
    明明是盛夏,王修感觉到一股寒意。
    要开始了。
    第162章
    曾芝龙船队到达天津港, 北京已经接近初秋。天津港轰动,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船队,巨型战船领着中小船只护卫着小山一样的大楼船,密密麻麻压着海面,气势磅礴地劈波斩浪而来。
    这就是海妖的真面目……蜂拥到天津港挤着看热闹的人群轰都轰不走,这气势哪是简单的海妖, 这是妖精成了龙王了。大半天津城的人涌出来, 最后不得不出动天津卫所驱散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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