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六年,北国入侵,周帝命皇七子朱炎领军亲征,任镇远将军慕凡为先锋。
北境气候恶劣,行军艰难,朱炎在一次沙尘暴之后与周军主力失去了联系,只有我和一小队亲兵跟随左右。
然而就在此时,敌军杀至,将我们团团包围,我与一队亲兵为保主将奋力杀敌,待到杀得只剩下朱炎和我两人的时候,他看了看那遍地的鲜血和尸体,仰天叹道:“天要灭我!绛儿,你走吧,以你的武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摇摇头,再次把他挡在我的身后,看着面前黑压压的敌军,对身后的他说了两个字:“绝不!”
就在我以为将要命丧于此的时候,我听见了远处的马蹄声滚滚而至,慕凡带着他的先锋军于那天地之间向我策马奔来。
先锋军两万人,而敌方大军五万已渐成合围之势向此地杀来,我叫慕凡护朱炎离开,由我带人断后。他虽迟疑了一下,终归大局为重,朱炎是周军主帅,不论何时,当以他的安危为先。
我再次陷入了孤军奋战之中,但是与方才不同,现在朱炎已经安全离开,我再无挂念,死便死了,我原本生下来,便注定了有一日被人所杀。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我已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已顾不得什么招式,敌人太多,而我,已是精疲力竭,我只是想在死前再多杀一个是一个,我不再奢望有人来救我,因为我不是朱炎,我的命原本就不值钱。没有人会傻到如飞蛾扑火那般,于千军万马之中去救一个本就活得不见天日的杀手。
然而,我错了,真的就有那样一个愿意飞蛾扑火的傻子,敢于转身回来救我,于敌人的千军万马之中。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人生自是有情痴
红尘一骑, 慕凡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长剑在手,一脸肃杀之气, 胯·下白马驰如闪电一般,向着我纵身而来。
我那时方知, 他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翩翩公子,亦不是什么折花烹茶的潇洒闲人, 那一身英武之气恍如神兵天将, 让人不敢直视。
一人一骑冲入敌方大军之中,所到之处纷纷落马,他于风驰电掣之间一个俯身,伸手将我拉至马上,抱住我策马而去。
身后追兵如潮,我被他死死地护在怀中, 看不见他的脸, 只感觉背后是他温暖的气息。我素来只知道杀人护主, 却从不知被别人保护的滋味,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对我说道:“绛儿, 无论发生什么, 都别回头。”
我心中有隐隐的不安, 果然,只见身后万箭齐发,耳边“嗖嗖”之声不绝,他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剑, 另一只手臂却将我护得更紧。我听见他隐隐地闷哼了一下,身体在我背后似是僵了一下,继而有些沉重地压下来,靠在我的身上。我心中一痛,驱着马奔得更快。
直至周军主力赶到,为我们截住了身后追兵,我停下马来,慕凡已从身后滚落。我冲上去抱住他,触手之处鲜血淋漓,他背上深深地插着一支羽箭。我看着他没了一丝血色的玉容,急急地冲他嚷道:“你是傻子么?你便不知道怕死么?你一个堂堂的镇远将军根本犯不着为了我这样的人去送死!”
他那苍白如雪的脸上却露出个无所谓的笑容道:“没办法,我上了你的贼船,中了你的毒,自是傻得无药可医了。”
我生平第一次落泪,因为我爱的是朱炎,让我心疼的却是他!
他救了我,却将他对我的那一片真心被朱炎看在了眼里,我可以为了朱炎豁出命去,而他,亦可以为了我,豁出命去。
其后,朱炎运筹帷幄,排兵布将,于松山岭大败敌军,将北国之军逼退百里,签下了降书。
天元二十七年,皇七子朱炎因为退敌有功,被周帝册为皇太子,执太子印,协理军国大事。镇远将军慕凡封镇远侯,迁入了镇远侯府。同年,朱炎与宰相之女大婚,从此,他身边的众多女子之中,又多了这一位身份最为尊贵的太子妃。
自此,朱炎在国中的地位已无任何一名皇子可以撼动,见风使舵者纷纷归附,冥顽不灵者无一不被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三年后,周帝驾崩,皇太子朱炎继位,太子妃被册为皇后,以正中宫。我想起慕凡早就对我说过,他是诸位皇子中,最为杀伐果决之人,这天下,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我依旧是孑然一身,伴随着我的,只有一柄剑,一壶酒,还有一叶孤舟。
朱炎赐了我许多金银、几箱珠宝,还有几十匹绫罗绸缎,那几十匹全是红色的,堆了半个屋子,红艳艳的颜色远远地看着很是喜庆,像是别人家办喜事的嫁妆一样,我随手扯了一块站在镜子前比了比,雪肌红唇衬着这大红的颜色,确实有些像嫁衣。
我每日里穿着那嫁衣似的颜色,却仍是做着杀人如麻的事。
新皇登基,少不得要铲除异己,当我为他杀了最后一个反对他的朝臣时,我远远地站在那雕梁画栋的屋檐后面,听着那人的家眷们哭做一团,女人们娇声而泣的声音和幼子稚嫩的哭叫声混在一起,让我竟有些心酸。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杀伐果决,于这天下,究竟是幸与不幸?
深蓝色的夜幕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上面缀满了晶莹透亮的宝石,一轮淡淡的月,于幽蓝的苍穹之中静静地俯视着天下苍生,洒下清清冷冷的如水之光,愈显高贵中的冰冷,皎洁中的孤独。
我再一次靠坐在船头,默默地看着一抹白色的身影如蛟龙一般轻轻地落在船的那一头,我不用看便已知道他是谁。
眼前人白衣如雪,面色如玉,他陪着我静静地遥望星空,缄默不语。
良久,他又一次提起了那个话题:“绛儿,离开这里吧,去过一个普通女子应有的平淡生活。你岂不知,兔死狗烹的道理么?”
我笑了笑:“该离开的人是你,你地位显赫,手握重兵,又岂不知功高震主之说么?”
他轻轻地看向我,目光澄澈,如月般皎洁,眸间流转,似撒落一地星辉,他道:“你心中,还是有些在意我的是么?你若真的在意我,便莫再让自己活得如草芥一般。我当日拼死救你,只是盼你有一日能活得称心遂意些,我想让你知道,在我的心中,他虽是九五至尊,你的命也并不比他轻贱半分!”
我闭上眼,于静默之中深深地吸气,又一次嗅到了夜的美丽。
我最害怕的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这一次,我的标靶人物是——镇远侯慕凡!
朱炎终究还是容不下他的,他带着我最初见到他时那种看不懂的轻笑淡淡地看着我说:“绛儿,你永远只忠于我一个人,对吗?我要你用他的命,来向我证明!”
他的笑容看在我的眼里,让我打了个寒战,淡淡的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影子投在我的身上,冰冷了我的心。
这一次,我没有翻墙入室,而是直接从镇远侯府的正门走进去的。朱炎不会不知道,以慕凡的身手而言,我未必杀得了他,或许,他只是想知道我会不会杀他,亦或许,他知道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让慕凡心甘情愿地交出命来,那个人便是我。
进门的时候,我看见那墙头树枝之间寒光闪动,早已埋伏了不知道多少人,我淡淡地嗤笑了一下,朱炎他,到底还是不信我!
我进去的时候,看见慕凡静静地站在那里,丰姿奇秀,清静淡雅。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来了。”没有奇怪我会来,也没有问我为什么来,我的来意,他早已了然于心。
他看着我苍白无华的面容,和我那已被自己咬破的唇,有些心疼地抬起手来,为我拂了拂额前的发,轻声道:“我们,终究还是逃不出这场宿命。你动手吧,与其死在别人的手中,我宁愿那个人是你。”
我的手在抖,我说:“早知有今日,你为何不走?以你的武功,根本没有人能杀得了你!”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要我走到哪里去?而且,我慕家世代忠良,到了我这里,我虽不才,却绝不敢有辱祖宗贤名。就算你不杀我,他也会再派别人来杀我,门外的那些人,你一定也看到了吧?何况,你若不杀我,你怎么办?”
他说的没错,无论我动不动手,他都非死不可,君要臣死,那么他即便今日不死,也摆脱不了一生的逃亡,而他是名门之后,绝不会愿意这样苟且地活着。
而我,今日若不杀他,自己就是死路一条,可是,我不愿用他的命来表我的忠心,我不愿用他的命来换我的命。
他见我僵立着不动,突然搂住我的腰,将我拉进了他的怀抱里,我第一次这样近地感受着他怀中的芝兰之气,一颗心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的气息湿湿地落在我的耳畔,他沉声对我说着:“绛儿,我知道你心中有我,这便已经够了。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你的命,我只想你好好地活下去。”
说完,他松开了我,自行帮我拔出了我的佩剑,将剑柄放在我的手中,然后,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似乎是要从此将我镌刻于他的心魂之中。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说:“动手吧,我相信你的剑很快,绝不会让我痛苦。”
那一转身的背影,于我而言,便是世界的尽头。
有些人,他来的时候,你半点不曾把他放在心上,可他走的时候,却会把你的整颗心都带走;有些爱,你活着的时候给不了他半点郎情妾意,却只能用死,来还他的一世深情。
我的剑的确很快,快到进入他的身体的时候,他只是轻轻地顿了一下。我的手松开了剑,来到他的面前,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迎着他胸前露出的那半截剑刃,重新扑进了他的怀抱里。
当身体被剑刺穿的时候,感觉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疼痛,反倒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我终于挣脱了自己那困于杀戮的命运,我终于,不用再为别人而卑微地活着。
殷红的血在我那如嫁衣一般的红裙上淌下,有我的,也有他的。我嫣然一笑,如一曲艳丽离殇,惨淡成调;亦如那搁浅的半世沧桑中,开出一朵天荒地老的花来。
我在慕凡那流露着无比震惊的目光中,第一次,亦是今生最后一次吻上了他的唇,极尽温柔,极尽哀伤······身体被剑穿连在一起,唇也紧紧地痴缠在一起,他用他仅存的最后那一点生命的气息深情地回应着我,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就那样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直到我们相拥着倒地,我用我最后的一丝气力对他说:“若有来生,我会好好地爱你,做一个普通的女子,与你过平淡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些插曲故事小仙女们喜欢吗?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两情缱绻爱正浓
我渡了劫, 却渡不过与他的那一场死别,所有关于他的回忆,在我的心中亦步亦趋, 直化作一世牵绊,万般蹉跎。
历劫后, 我返回了天宫,才知道自己并非是个凡人, 我虽许了他来生, 可我却没有来生。我想过要去找他,看看他下一世过得好不好,可是还尚未成行,我便被任翩若打下了凡间,失去了所有记忆。
直到我恢复记忆之后,我才发觉慕凡给我的许多感觉竟然与离慕非常相似, 然而神仙下界历劫之时, 容貌是多有改变的, 这茫茫人海中,凡人多得数也数不清, 我一时也认不准, 这才去了南斗宫确认慕凡的身份。
此时, 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疑问来,我盯着他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我那一世历劫之中?你不是应该在天山做你的衡芷仙君的吗,为何却下界做了凡人?难道你也被罚了?你莫不是······想逃婚?”
我看见他张口结舌地愣了愣,没说出话来, 于是马上阴沉了一张脸,跳了起来:“你过份!你居然不想要我了!当年我闯祸是我不对,我这不是来跟你道歉来了吗?可你倒好,这叫哪门子事啊,我历个劫都能好巧不巧遇上你逃婚······”
他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插不上嘴,我就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转身便走,却忘了,自己还站在屋顶上······
一脚踏空,我整个身体已经悬在了半空中,按这个自由落体的速度,应该在我想起念诀自救之前,便会与地面来个全方位的亲密接触。
还好,我这张好不容易才恢复容貌的脸,总算是没有再逢大劫,离慕他终究没让他的未婚妻在他面前毁了容。就在着地之前,他已长臂一卷,一个潇洒的旋身,将我卷入了他的怀中。
只听他叹了口气,语带责备道:“你说你还是我的无忧,便还是那个没多少灵力的凡人之躯么?身为蓬莱的公主,杀得了凶兽,受得住雷刑,却偏偏走个路还走不稳,你非要我时时盯着你才能放得下心么?”
我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瞪他,明明是他气得我摔下来,居然还笑话我不会走路,我气急败坏地双手一环,将他紧紧地搂住,嘴里叫嚣着:“那你时时盯住我啊!从今往后,再不许你多看别人一眼,不管她是妖还是仙,也不管她和你有缘没缘!否则······否则我定然来一个打跑一个,来两个我打跑一双。我才不仅仅是上房揭瓦,我定要拆了这端阳殿,抢了你去蓬莱当上门女婿······”
他被我死死地环着腰,听着我一顿豪言壮语,高谈阔论,我还没说完,他便突然一俯身,封住了我的唇,将我一肚子没说完的狠话全堵在了肚子里。
四唇相碰,便再也分不开,他双手将我紧紧地揉在他的怀中,柔软的唇拼命地与我厮磨在一起。我迎合着他,努力地以牙还牙,以嘴还嘴。
这样的吻中,含着甜,也带着气,怎么觉得有点点像是用嘴巴在打架······
我们都忘了,从屋顶下来,是正站在端阳殿的大门口,虽然没有当值的宫娥,可是并不表示永远没有人会路过······
几个小宫娥正从此间经过,一见我俩这架势,连忙惊慌失措地捂了眼睛,侧过身去飞一般地走了,远远地还听见一个在痛心疾首地叫着:“天啊!我的男神啊······”
我看了看离慕,他果然眼睛都没向那边瞟一下,直当她们是空气。我得意地笑起来:“这还差不多,说了不许看别人,果然一眼都不看。”
他让我调侃得仍自气定神闲,双眸紧紧地盯着我,眸光黯了黯:“我只想听你告诉我,那历劫时,你许我的来世,可还算数?”
我曾对他说:“若有来生,我会好好地爱你,做一个普通的女子,与你过平淡的生活······”
我在他灼灼的目光下红了脸,我点点头,干脆地回答道:“算数。”
他久久没有说话,这静默让我有些好奇他的反应,我慢慢地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他如画的眉目中含了淡淡的笑意,看起来情意缱绻,让人沦陷。他俊美绝伦的容颜如玉铸一般,红唇上一点晶莹的光泽,方才被我咬过,此时看起来分外的诱人。
他见我脸上泛着粉红,笑了笑,抬手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拂过,最终牵了我的手,带着我进了端阳殿。我想也对,天宫中单身狗众多,何必非要在殿外撒狗粮。
他一边走着,一边故意苦笑道:“家有虎妻如此,我还哪敢去瞧旁的人。何况,光是盯你一个便是够了,万一一个没盯住走丢了,我又不知要四海八荒地再寻上多少年去······”
听到他说“虎妻”的时候,我本是又想要瞪他的,可是听了他后面的话,又不由得柔肠百转,我咬着唇捏了捏他的手,问:“你怪我吗?”
他静静地看了我许久,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的眼圈好像突然间有点红。他突然再一次将我圈入他的怀中,把头埋在我的脖颈处,我感觉到他脸颊上的凉意和他呼吸之间的温热,他一缕墨发便轻轻拂在我的脸侧。
有些沙哑的声音在我的耳畔说:“怪你,你好狠的心,总是一消失便无影无踪,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你可知道,让我有多绝望······”
“我知道······”这些年来,我恰恰正是那个待在他身边见证他的绝望的人,我听过他醉后说过的那些话,那时,我还在为他打抱不平,却没有想到,自己正是他所思之人。
我迟疑着,再次问道:“我说的,是凌子煊······你怪我吗?”
他愣了愣,脸色又有些黑,他闷闷地说了句:“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他。”
“好。”我笑了起来,任凭着心底的情意与喜悦,枝枝蔓蔓地在五脏六腑中开满了幸福的花,“不过,你不让我提他,我会有些遗憾的!”
我看着他就要变了脸,又马上笑嘻嘻地说道:“因为,其实你吃醋的样子······很可爱。”
他回过神来,负气地伸手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掐了一下······
端阳殿的后面,竟然有一片很美的池塘。恍惚中竟有些像历劫那一世我俩泛舟的那个莲花湖,波光粼粼中飘着一朵朵青莲,风动时,荷花便如仙子舞袖,摇曳着倾城之姿。
我俩站在莲池边略一俯身,便看见了池中人的倒影,一男一女,男的白衣翩翩,如芝兰玉树,朗艳独绝;女子红衣袂袂,如桃李芳菲,世无其二。
我看着,只顾傻傻的笑,我发现,原来恢复了容貌是件极好的事,因为,我此刻与他站在一起,显得如此的登对。
他亦是满目深情地看着我池中的影子,我突然有些矫情地想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原来世间女子大多爱惜自己的容貌,其实只是想要得到心爱男子的青眼。
转眼天色已晚,夜幕中已是星光璀璨,我说:“我该回去了。”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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