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寻见了?”她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宫人前来回话,语声惶急地问,边说边敛衽起身,谁知右足方才挨地,便不由闷闷地痛哼了一声。
“怎的伤了脚?”天子见状,忙几步上前,姿势妥帖地扶住了少女,神色间难掩关切。
“只是崴了一下,医工说,休养一阵便好了。”虽是不怎么在意地说着,但她面颊却已疼得发白——这从来就是一个娇气极了的孩子啊。
“好端端地怎会伤了脚?”他神色温和,语声里带了些许薄责道。
“阿雪它不知溜去那儿玩耍了,我去寻它时……没太留意,在太液池边的芍药坞里滑了一跤。”说起脚伤,霍成君有些心虚地仔细交待道,但紧接着却是深深皱了眉头,面上满是忧色“阿雪一直都没回来,可它已许久都未出去过了。”
“大抵是忘了路,所以找不见回来了罢。”十五岁的小少女,低着头深切地自责道“定是近几日没有喂好它,才害阿雪自己出去觅食……如今回不来了。”
“陛下,可否容我吩咐各处宫人,若见了一只白狸儿,莫伤了它,遣人送回椒房殿来。”她终于抬起眸子看向丈夫,有些焦急地商量道。
“好,我也会传口谕于各处守卫,莫伤了它。”天子闻言,神色耐心,语声温和地安抚道。
只是,他眸光却微微一凝……家养的禽兽中,狸儿算是最伶俐不过的,哪里会迷路忘了回家呢?
他自小长于市井,长安城中许多人家饲狸执鼠,似这样的情形,他以往也见过许多回,自然知晓其中缘由。
作者有话要说: 唔……养过猫到寿终的亲,大约知道是什么原因吧。(爱猫爱到无可救药的作者菌,在这个系列里应该会写到不止一只萌猫猫滴~)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五)
狸儿天性通灵敏锐,若是高龄终老,大限之前自己便会悄然离别主家,然后去寻一个黑暗僻静之处,无声无息地死去……断不会让主人看到尸首。
她养的那只名唤“阿雪”的白狸儿,只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微微出了会儿神,再开口时,已是温和而耐心:“这未央宫地域颇大,阿雪又老迈,迷了途也是寻常。再者,宫中四处都多得是鼠雀之类的小兽,它大抵不会饿着的……你莫太过忧心。”
“嗯。”霍成君闻言,心下仿佛真的安宁了些,轻轻点了头。
——在她寻到之前,阿雪可一定要照料好自己。
…………
地节三年夏,封皇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
地节四年春,封外祖母为博平君。
又封许广汉之两弟,许舜为博望侯,许延寿为乐成侯。
许氏家族,一门三侯。
而许、史两家子弟,不少也受了天子破格拨擢,在朝中居任要职。
季暑六月,未央宫,椒房殿。
“殿下,这橘酢用冰镇得沁凉,正合消暑,且用一些罢。”莺时将手中的梓木朱绘小食案放到了霍成君眼前的文贝曲几上,小食案中置着一只白玉盌,盌中淡橙色的果酢晶莹鲜美,因为刚刚自冰水中取出,盌外还沁着许多细密的水珠,单看上去,暑气似乎便消了大半。
“凌室今岁帜了许多冰么?”闻言,跽坐在漆案边的霍成君看着依例送来的冰镇酢浆,转头问道。
十七岁的少女一袭苏芳色的轻纱襦裙,直衬得明肌似雪。她渐渐脱了昔年的稚气青涩,颊边的婴儿肥已然褪去,原本精致无伦却一团孩气的容貌,而今仿佛是瓷玉雕像终于点染上了秾淡合宜的釉彩,不需铅华粉饰,便已是颜色惊艳,丽质无俦。
此时,眸光看了过来,清泉似的明澈无染,却波光滟滟,莺时几乎一瞬看得微微发怔——自家女公子,原就是世间难得的美人呢。
“怎么了?”霍成君见她发愣,不由有些疑惑地问“你也不晓得么?”
“自然是同往年一样的。”莺时这才回了神,立时淡笑着应道“不过,莫论帜冰多少,又哪里会短了殿下的用度?”
凌室乃是帜冰之所,年年严冬凿冰储于其中,到了盛夏取来消暑。一座凌室供应着整个宫城,需耗甚大,年年供不应求……但,皇后殿下自然日日都有冰镇的酢浆和鲜果作饮馔。
自四年前入宫起,宫中最好最稀罕的东西,除了供奉长乐宫的太皇太后,其余皆是送来了这儿的。
京中谁人不知,天子独宠椒房,圣眷无双。
“唔,这样啊。”少女闻言,却是默了片时,神色若有所思。
正微微愣神间,便听得熟悉的脚步声自外间渐渐清晰地传来,而后,就是一记清润的语声入了耳。
“冰镇的酢浆解暑确是合宜,”他走到了她身畔,姿态随意在流黄簟上揽衣落坐,看着文贝曲几上那只盛着冰镇橘酢的白玉盌,温声叮嘱道“但柑橘性凉,饮得多了恐伤脾胃,日后若用,添些蜜糖调和才妥当。”
“是婢子疏忽,望陛下责罚。”莺时闻言,神色一荒,连忙稽首跪地,叩头请罪。
“是我自已贪这橘酢的酸甜滋味,哪儿有你的错处?”见状,霍成君急急替她辨解,一双眸子有些紧张地看向了天子。
“只这几回倒不打紧,往后记着便是了。”天子却也无意怪罪,神色温和,而后转向眼前的十七岁少女,目光里透了关切“今岁暑气太盛,焦热得很,成君可要搬到清凉殿去住着?”
清凉殿以画石为床,紫琉璃帐,又以玉晶为盘,贮冰于室中,玉晶与冰同洁,是以中夏含霜,乃为未央宫的消暑佳处。
“不必了,年年都去,也没甚么新鲜了呢”霍成君却未像往年那般兴高采烈地应下,而是微微垂睫,拒了天子的好意。
其实,她自小在家中,每至夏日便是自窟室取冰消暑的,鲜果酢浆之类皆是冰镇,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但前些日子,宫人们提到,在民间的话,夏日里一石冰可售得天价,抵得上好几户小康人家的家资。
宫中虽有专作帜冰之用的凌室,但用度也并不大充裕。
像她在清凉殿那般,取冰消暑,真是奢侈太过了。
“也倒是,近处无景致,”天子似有微微的讶异,而后却只是温颜一笑,妥帖地询道“即如此,那不若去昆明池边的宜曲宫住上些日子,这个时节,昆明池正合波上泛舟,凌水采莲,既享了凉风爽致,又自在惬意。”
“好啊!”霍成君闻言连连点头,神色雀跃。
昆明池在长安西南,乃是孝武皇帝于元狩三年开凿的,周回四十里,广三百三十二顷。池水东西两畔立了两座石像,分别为牵牛、织女,以池象天河。池中起了楼阁宫室,更有许多戈船、楼船游于其上,都建有戈矛。甚至有可载万人的豫章大船,四角垂了幡旄葆麾,华丽非常……算得长安一处繁华盛景。
除却水军演兵与游湖览胜,这池中亦种莲养鱼,所出的莲藕肥白少渣,鱼亦鲜美,年年除却诸陵祭祀外,还供给长安的许多厨楼。
三年前,霍成君便随天子去昆明池上泛过舟,不过那日才是暮春,虽莲天田田,碧翠接天,但没能摘菱角采莲蓬她终是有些抱憾的。
“陛下也一同去避暑么?”霍成君仰起一张小脸儿,有些期待地问。
上一回时,他们便是住在昆明池西的宜曲宫,仔细他说起来,“宜曲”并非这宫殿的本名,全因陛下他晓畅音律.在这宫中度了许多曲子,所以赐了这新名。
忆起那一段日子,泛一叶木兰舟,在接天映日的翠绿莲田间轻巧游弋,采了碧箬笠似的莲叶作伞遮阳。她向池边的采菱女子学了曲子,启声而歌,他横了玉笛,奏曲相和的日子……可真是怀念。
“近日里政务繁冗,朕怕是脱不开身。”天子温和而耐心地解释,又安抚她道“不过,朕会遣可靠的宫人陪着人,再带些俳优伶人,想必也十分热闹有趣的。”
“嗯。”虽然有些失望,但霍成君仍是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政事虽繁,但陛下也要劳逸相间,多保重些才是。”
自亲政以来,陛下他的政务便繁冗了许多,宣室殿中灯火时常竟夜不息,她却又帮不上什么,惟有懂事地不去打扰他。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昆明池】汉昆明池,武帝元狩三年穿,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昆明池儿三百三十二顷,中有戈船各数十,楼船百艘,船上建戈矛,四角悉垂幡旄葆麾,盖照烛涯涘。
《庙记》曰:"池中后作豫章大船,可载万人,上起宫室,因欲游戏,养鱼以给诸陵祭祀,余付长安厨。"
昆明池中有二石人,立牵牛、织女于池之东西,以象天河。——《三辅黄图》
【宜曲宫】宜曲宫,在昆明池西。孝宣帝晓音律.常于此度因以为名。——《三辅黄图》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六)
“既如此,近日便打点行装罢。”天子神色温和,带了笑道“若去得晚了,只怕莲塘里荷花凋尽,只得尝尝今岁的新藕了。”
“嗯。”霍成君乖巧地点头,毫无异议地应了下来。
椒房殿的宫人们一向利落又细谨,第二日霍成君的行装便被齐整地拾掇妥当,整整装了三辆马车,另有二十余名歌舞伶人。
临行前,十七岁的少女静静立在庭中的那棵绿叶繁荫、亭亭如盖的舜华树下,目光落向东边青城门的方向——门外便是霍府。
不知是何缘故,她心底里莫名便起了些不安,目光久凝不动。
“莺时,你说……我是不是应当回家一趟了呢?”她问身边的侍婢,但却更像是呢喃自语。
说起来,自立太子后,她便鲜少回家了。阿母见不到她,便不厌其烦地频频遣人传信……而最令她惊惧的是,半年前,阿母送进宫来的一只匣子里竟置着一幅剧毒——附信中明明白白地嘱咐,要她用这个杀了阿奭!
阿母她……真是魔怔了!十六岁的霍成君被吓得一身冷汗,煞白着脸色僵立了良久,而后令莺时将那东西处置干净,而从那之后,她就索性连母亲送进宫的家信也不看了。
仔细想想,真是许多都没有同家中通过音信了呢。
“殿下要若送信回去,婢子来安排便是。”莺时见状,妥帖地温声询道。
“……且等等罢。”霍成君想了想,却又有些犹疑。
阿母她如今,只怕满心都想着让她悄无声息地害了阿奭性命,而后生个孩子。若她抗拒……只怕又是一通怒火。
其实,她自小便是怕极了阿母发脾气的,何况是如今这般情形下的雷霆之怒。
“待我自宜曲宫回来后,便去看阿母一回罢。”少女远眺着家门,静了半晌,而后轻声道。
莫论如何,那总归是疼爱了她十三年的阿母啊,血脉至亲,哪里能割舍得开?这一段日子,她也恰好用心思虑一番,怎样才能劝服阿母打消那些念头……
十七岁的少女这时候还不明白,其实,这世间诸事,时常并不能等到你将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往往一朝□□,终于警醒之时,早已是万劫不复。
地节四年秋七月,大司马霍禹谋反。
会事发觉,(霍)云、(霍)山、(范)明友自杀,(霍)显、(霍)禹、邓)广汉等捕得。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汉书·宣帝纪)
整个京都人心惶惶,自元凤元年,燕王刘旦谋反案之后,天下首善之地的长安城便再未有过这般大的动荡。
京城中,论权势论富贵,头一份都要数府邸毗邻着宫城的霍家,镇日里门庭若市,冠盖连属。当朝太皇太后是霍大将军的外孙女,当今皇后是霍大将军的幼女,霍家的子侄、女婿皆官居要职,掌控着军权要务。
这样儿权势滔天的霍家……竟也会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这好好的,故大将军霍光的独子——大司空霍禹放着荣华富贵不享,竟失心疯似的联合了亲族起兵谋反,也是自作孽!
不过,这位最终被处以腰斩之刑,也是下场凄惨。而霍光的两个孙儿霍云、霍山及女婿范明友皆自杀,其妻霍显及其所出的女儿、娘家兄弟斩首弃市……原本金尊玉贵,等闲求见一面都难如登天的人物呐,如今就在闹哄哄的西市被砍了头,血淋淋的尸首丢到大道上任人踩践……
霍氏几乎满门覆灭,被株连者千余家。
京师流血,伏尸数万——许多年后,经过那场旧事的老人们街谈巷议时提起,亦是心存余悸。这亦是一代明君孝宣皇帝在位的二十作年间,唯一一次大开杀戒。
…………
未央宫,椒房殿。
满殿宫监侍儿们都是一派惶然惊惧模样,秋后寒蝉一般。
大司马霍禹谋逆的消息在事发半月后才传到宜曲宫,皇后殿下闻讯,惊不能信,而后星夜兼程,匆忙回銮。
但轻驾进了未央宫,没来得面圣,便正迎着一队宫监前来椒房殿检抄的兵甲。而后,当众自皇后寝居中搜出了霍夫人的若干信函及一幅剧毒,信中所言,意在鸩杀太子!
满殿宫人都惊得面若死灰,瑟瑟跪了一地。
罪证确凿,太子使者们带了证物回去复命。
而后,整座椒房殿便被重重□□了起来,兵甲密围,恐是连一只雀儿都飞不出去。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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