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一旁的店铺掌柜叫道:“这位郎君,莫上了这厮的当,他的话全不可信。”
中年人摆手道:“店家,你何苦为难这位王兄弟,虽说他在你店铺前招揽生意确实不妥,但谁没有急难之时?我相信若非情非得已,他也不会这么做。再说了,我大唐上下理应敬重文士,这位小兄弟既是读书人,难道不该给些敬重么?”
店铺掌柜摸着蒜鼻头嘀咕道:“他这样子怎会是读书人?满大街的人都不信,偏偏你这位郎君信了。您大概是很少见到这种人,却不知街面上这些浑人的手段罢了。”
中年人微微点头,对周围百姓问道:“你们都不信他是读书人么?”
人群中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似乎各有各的看法。
中年人咂嘴道:“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也算是个读书人,因为听了你自称是读书之人且家境窘迫,想起自己少时苦读的情形,这才决定买下你的铜镜,助你渡过难关。然有人说你不像是读书人,我也有些担心被你做戏骗了。”
王源忙道:“这些人不过纯以衣着外貌取人,我向兄台保证,读过书这件事绝不是欺骗。”
中年人淡淡笑道:“有时候言语辩解并没有什么用?这样吧,某来考考你,看你是否在撒谎欺骗于我。若是能通过我的考较,我便信你,也买了你这铜镜助你渡过难关。若不能,不用我来为难你,你朝那边瞧,西市的巡市武侯已经过来了,他们自然会知道如何对付你。”
王源朝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两名全副武装腰悬长剑的士兵正从不远处走来,百姓们如避鬼魅,纷纷闪开一条通道让他们走进来。
“都围在这里作甚?堵塞街道聚众闹事么?散开散开,都想要吃板子是不是?”两名巡市武侯大声呵斥着,目光落到王源身上,似乎意识到王源是罪魁祸首,对视一眼,双双手按剑柄举步走来。
中年人微微摆手,人群中两名身材壮硕的大汉走上前去拦住两名武侯的去路,一名大汉在两名武侯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两名士兵面露惊愕之色,立刻停步站立不再走近。
“小兄弟,你若真是招摇撞骗之徒,我劝你还是立刻离去,某恰好跟这两位武侯认识,也许能替你求个情,不过今后你可不能在干这样的勾当了。”中年人轻抚颌下胡须,淡淡说道。
黄三黄英兄妹吓得脸色发白,凑上前来拉拉王源的胳膊道:“二郎,咱们还是走吧,这铜镜不卖也罢。”
王源微笑安慰道:“不怕,咱们又没干作奸犯科之事,怕什么?”
转头对中年人拱手道:“但不知如何考较我?”
中年人道:“很简单,我出个题目,你能吟出几句像样的诗句我便信你,若真如你自己所说,苦读寒窗数载,想必对你是件易与之事。”
王源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便请兄台出题。”
中年人微微颔首,略一思索道:“看来你胸有成竹,好吧,你既卖铜镜,那便以铜镜为题作几句诗,我也不要求你如何精彩绝伦,但求工整对仗便算过关。”
王源微微点头,皱眉垂头沉思片刻,展颜笑道:“有了。”
中年人有些吃惊道:“这么快?”
王源道:“仓促之间倒是想出了几句,若是不入法眼,请勿见笑。”
中年人道:“吟来听听,仓促之间无法推敲,便是有些不工整,也是可以原谅的。”
王源举起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口中轻轻吟道:“览镜影还在,掩镜影又无。试问镜中人,尔归去何处。”
第7章 新年
中年人听了王源的诗句,神色很是惊讶,喃喃吟诵这几句后沉声问道:“小兄弟尊姓大名,来自何坊?”
王源道:“在下真的叫王源,永安坊人。”
“王源……王源。”中年人皱眉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名字,发现自己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于是微笑道:“很好很好,我信你是个读书人了,你这铜镜我便买下了,两贯钱可够?”
王源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五百文足矣。”又压低声音又道:“不瞒兄台,送子之说乃是胡诌的,我其实还未成亲。我也是被这掌柜的逼得没法子,不过这铜镜却是我家中之物,绝非来路不正。”
中年人微笑道:“你能坦诚相告就好,你那番话也骗不了他人。我买的也不是你这铜镜,而是你这首诗罢了。你有如此文才,千万不要荒废,读书人不怕清贫,怕的是耽于窘境半途而废;这些钱若能助你渡过难关,也算是一件功德。以你之才,好生的读书,将来必有出路。”
中年人招招手,一名大汉快步来到王源身侧,从腰间布袋中取出两贯铜钱不由分说挂在王源的手臂上,顺手夺了王源手中的铜镜揣在腰间。
中年人微笑拱手道:“小兄弟,后会有期。”
王源忙叫道:“兄台高姓大名?”
中年人头也不回,摆摆手丢来一句:“何必要知道?有缘自会再见。”几名大汉替他拨开人群开道,簇拥着他很快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中。
两名武侯高声呵斥看热闹的百姓们散开,出乎意料的没有来骚扰王源。蒜鼻头掌柜鼓着眼愣了半晌,恨恨的跺了跺脚回店铺中去了。
王源站在当街有些疑惑,他隐隐觉得就这么受人恩惠似乎不妥,但自己目前情形之下也很难拒绝。王源知道这中年人绝非普通百姓,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首诗竟然打动了他,竟然给了两贯钱来买下镜子。回头来看黄三兄妹,他们显然也是很疑惑,呆呆站在一旁发呆。
“三郎,大妹,莫发呆了,咱们走吧,该去买年货了。”
黄家兄妹从惊愕懵懂的状态中惊醒过来,黄三一言不发拖了王源快步疾走,王源被拖得脚步踉跄,忙道:“慢着慢着,也不用这么急。”
黄三喘着气道:“如何不急?一会人家反悔了要来寻你的,今日真是运气好,居然遇到了这么个人,被你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王源哭笑不得,止住身形道:“莫担心,这人明显是个有身份的人,既然给了钱,又怎会后悔?”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想啊,这人花了两贯大钱买你那几句诗,回头必是要后悔的,要是我,转头就会来寻你讨回的。谁会这么傻?”
王源摇头道:“你可说错了,这人可不傻,他可是个真正识货之人呢。”
……
两贯钱虽不是什么巨款,但对王源来说倒是解了燃眉之急,而且王源也低估了这两贯钱的购买力,买了两身衣服一套被褥以及一大堆过年的吃食和用品之后,身上居然还剩一贯两百文。
王源一不做二不休,让黄三兄妹在东广场上等候自己,一头又扎进了西市的人流中继续购物,半个时辰后提着一个巨大的包裹出来,跟黄三兄妹汇合。
“又买了什么?二郎,钱总要攒起来些的,将来也好急用。”黄三对王源疯狂的购物举动甚是不满,他自己只花了不到六百文钱,买了些过年的必需品。
王源在空地上摊开包裹笑道:“给三郎买了件新袍子,给大妹和小妹各买了件花袄,还有一床羊皮褥子是给黄大叔买的。”
黄三惊讶道:“怎可让你如此破费?赶紧回去退了这些东西,我家里什么都不缺。”
王源笑道:“还说不缺,瞧瞧你身上的破袍子,咱们兄弟两个这身破烂,走在街上很难不让人误会是乞索儿。还有大妹小妹她们,都大姑娘了,还穿着你家大郎二郎改小了的衣服,你这个当兄长的也忍心?大妹小妹也叫我一声阿兄,我这个当阿兄的可看不下去,这便是她们新年的新衣服了。羊皮被褥是给黄大叔的,黄大叔的病不能受冻,也算是我的一片孝心。”
黄英兴奋的小脸通红,手摸着花袄爱不释手,黄三搓手踌躇道:“这不好,真的不好,二郎买这些东西花了多少?我发了月例就还你。”
王源佯怒道:“莫非你嫌弃我?你也和坊里的那些人一样看不起我?”
黄三急道:“天地良心,我何时嫌弃过二郎?只是花你的钱终归是不合适,我黄家已经受你家恩惠良多了。”
王源笑道:“三郎莫要多想,坦然受着便是,大不了我多去你家蹭几顿饭,我自己实在烧不来饭菜,要不今年过年我去你们家一起过?”
黄英拍手道:“好呀好呀,王家阿兄来一起过年,奴给你做拿手的年糕还有糯米糖吃。”
王源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这些东西便当是过年的伙食费了,这下三郎该没话说了吧。”
黄三默然无语,眼眶中已经有些湿润,这些东西算算起码一贯钱,二郎是把全部余钱都买了这些东西了。虽然跟王源从小玩到大,但毕竟王源是大户人家子弟,黄三也知道自己跟王源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王家败落之后,黄三尽力照顾王源也是出于报答和少年时的情谊,去从未想过王源会真正把自己当做朋友,今日王源所为,让黄三第一次感到二郎是真心和自己结交了。
“大妹,这还有几包点心,还有一只烧鹅呢,回家后切了淋上油蒸热了,晚饭我便在你家吃了;对了,回头三郎在坊里铺子中买坛酒,好久没喝酒了。”
黄三嗯了一声,低头擦去眼角的湿润,抄手将两个大包裹背在肩上,朝西市桥头走去。
王源低声对身旁的黄英道:“你阿兄流眼泪了。”
黄英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两人快步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三人虽然没怎么说话,但心中都充满了轻松喜悦之感。尤其是王源,一扫之前十几日的抑郁心情,脸上也有了神采。
沿途的美景也甚是悦目,斜斜的夕阳照在永安渠河面上,波光粼粼反射着道道金光;河面上从西市散市归去的货船轻舟疾行,卖完货物的人们脸上的表情轻松愉悦,岸边街道上络绎归家的百姓们虽然脚步匆匆,但相互间依旧笑语不断。
宽阔的街道、整齐的街坊、古色古香的绝对正宗的建筑格局、湛蓝深邃的天空,澄清如镜的河水……眼前的景物让王源心中说不出的平静。
在所有的迷茫和不忿都慢慢消失之后,王源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这个年代的美好之处,也意识到之前的愤怒和颓废毫无必要。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真实,自己正身处这个真实的世界之中。
无论身处后世还是在这里,自己要的是什么?还不是一次真实的生命体验么?就算这里没有有高度发达的物质享受,没有后世难以想象的一切事物,在眼前这个真实的世界中,自己也一样能活的精彩。
王源对未来充满信心。
大唐天宝五年的新年很快到来,事实上大唐的新年并不如王源所想象的那么传统和热闹,这里没有爆竹声声,没有火树银花,甚至大年三十的晚上也照样全城宵禁。
人们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也只是在各家庭院点起一堆被称之为“庭燎”的篝火,丢些干枯的竹子进去听竹子爆裂的噼啪声,而这在王源看来简直弱爆了,闻不到火药硝烟的气味的鞭炮响声,简直就像自慰一般的无趣。
一连数日,王源都在黄三家中蹭饭,其实王源是不想将自己陷入在孤身一人的境地中,毕竟是新春佳节,一旦独处总是不免思量后世的一些回忆,感伤如今的现状。
初四之后,王源便不再去黄三家中了,王源看得出黄三家中的窘境;长期卧床的老父亲,两个未成年的妹妹,所有的重担都压在黄三的肩膀上,多一个人去吃饭都是一个极大的负担。而黄三虽然有两个兄长,但都已成家,都有三四个孩儿要喂养,也根本无力接济黄三,相反黄三倒是时常挤出点口粮来接济兄长们。这样的日子何止一个“难”字来形容。
不过让王源高兴的是,自己送的新衣服很是合身,初一那天,当黄家大妹小黄英穿上小花袄之后,包括王源在内的黄家所有人都有些惊讶。一件普普通通的花袄上身之后,黄英立刻像是脱胎换骨一般,从一个蓬头垢面的黄毛丫头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王源注意到她胸前微微隆起的两座小山丘,第一次意识到小黄英正处在含苞待放的豆蔻年华之中。不禁感叹人是衣衫马是鞍确实有道理,新衣服一上身,黄英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连举止动作,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许多。
新年过后,一切照旧;王源越来越厌倦这个坊丁的差事,但他不得不耐着性子撑下去。西市卖诗的好事也不过是遇到这么一次,虽满腹经纶,却无法将之转换为铜钱,让王源甚为郁闷。
第8章 惊变
上元节临近,永安坊的坊丁铺子中的气氛又热烈了起来,对于十几名值夜的坊丁而言,每年的上元节三天解除宵禁的日子便是唯一的假期,坊丁们也唯有在这三天时间才能享受到正常人的生活,而其他时间都是日夜颠倒昼伏夜出的。
王源也很期盼上元节,他倒不是因为这三天假期,事实上在他的提议下,他和黄三私下里实行了上下半夜的轮班制,两个人都舒服很多。和收留外坊赚外快的那件事一样,黄三起初是反对的,但尝到甜头之后便再也没说过一个不字。
王源是因为正月十四恰好是自己做满一个月坊丁的日子,才有些期盼的心情。在王源的计划中,两贯月例是要用来支撑自己的某些想法的,他很急切的要得到这笔钱,或许可以拿这些钱买些纸笔写些诗文去卖,好像在大唐这方面会有些市场,王源其实也不太确定,但是总想去试一试。
正月十四上元前夜,子时之后,王源一如从前准时来到坊丁铺接班,黄三交代几句后便回家歇息,王源打着灯笼独自在空无人一人的永安坊南坊门所辖区域巡查。
天色很黑,满天都是乌云,将本该高悬在天的圆月遮蔽的严严实实。西北风刮得也很猛烈,吹过树梢时发出呼呼的啸叫,一阵阵的钻巷风将街道巷落上的落叶和灰尘卷积飞扬,好几次将王源的眼睛都迷的睁不开。
王源裹紧号衣缩着身子加快脚步,巡查完南坊门以西的南里四巷,确认一切太平无事之后,王源赶紧掉头往十字街的坊丁铺走,在那里可以稍作休息,喝几口热水烤一会火。
然而就在沿着坊墙往坊内主街走的时候,王源似乎听到了前方坊墙上传来奇异的声响。在天空微光的衬托下,王源清楚的看见斜上方的坊墙之上有个黑色的影子一闪而没。
王源头皮开始发紧,当了坊丁一个月,还从来没有真正遇到过状况,正犹豫着要不要避而远之的时候,猛听得“砰”地一声响,似乎有重物坠地之声。
“谁?”王源低声呼喝。
坊墙下方窸窸窣窣发出声响,但却无任何回应。
王源定定神,一手举着灯笼一手高举木棒缓缓向前,来到响声发出数步外将灯笼伸向前方仔细查看,灯光照亮之处,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赫然和王源的目光对视在一处,吓得王源往后退出数步,差点叫出声来。
那是一个斜靠在矮树丛边上的黑衣人,头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捂着肩头,一只羽箭钉在肩窝处,从手掌缝隙中正微微往外渗血。
王源吓得心脏噗通噗通乱跳,理智告诉他此事应该赶紧去禀报坊丁队长和里正坊正们,很明显这是闯入永安坊的不速之客。王源的第一反应是去拿搭在肩膀上的铜锣,那是用来示警的工具,但忽然间,耳旁隐隐听到永安坊东北方的街道上,隆隆的马蹄声和呵斥叫喊之声顺风而来。
王源屏息侧耳细听,那噪杂声越来越近,正是沿着永安坊周围的街道一路往西南方向而来,呼喝声也断断续续听得清楚起来:“各坊……值夜坊丁……听着,有刺客逃至……左近坊区,金吾卫……巡城使高猛将军……有令,命各坊立刻搜查可疑人等,发现可疑线索立即禀报。金吾卫所属各街武侯铺武侯需立即封锁各街道……严防刺客逃窜。”
王源心中顿如明镜,眼前这人怕便是外边金吾卫鼓噪追捕的刺客,走投无路闯入了永安坊中。王源看向地面上那蒙面夜行客,见那人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之意,应该也是听到了外边的动静。
“求……你……救我一命。”蒙面人忽然开口了,语音细嫩娇弱,似乎是个女子。
王源犹豫起来,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敲响铜锣通报消息,但他又好像不愿意这么做。
“求你……我真的不是刺客……我是被人追杀,若你能救我一命,必有重谢。”蒙面人艰难的喘息着,这一次王源断定她是个女人。
嘈杂声中,左近的民居之中有了动静,有几户窗口亮起了灯光,显然有百姓已经起身窥伺情形,蒙面女子剧烈的喘息着,忽然身子一软歪倒在地上,王源吓了一跳,探她鼻息发现尚有呼吸,而她的黑色夜行衣上已经湿漉漉全是血迹,想必是昏迷了过去。
“各坊坊丁即刻搜查刺客,永安坊、延福坊、丰安、宣义、敦义各坊坊正即刻前往清明街武侯亭参见巡城使高将军……”坊墙之外,飞驰而过金吾卫纩骑的叫嚷声已经如在耳畔,永安坊主街街道上也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显然坊丁们都已得到消息正在集结。
王源皱眉略一思索,一咬牙弯腰抱起昏迷的黑衣女子,沿着熟悉的阡陌小巷落拔脚狂奔,几分钟后便来到自己的小院外。环顾四下并无异状,王源迅速进屋入房,将那昏迷的女子放在床上,手忙脚乱的扯碎一件破衣裳,胡乱将女子肩膀处的伤口简单包扎起来,拉上被褥紧紧盖住。
做完这些,王源已经气喘吁吁面色煞白了,心脏也紧张的咚咚直跳。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外边坊丁们已经集合,自己再不出现便会惹人怀疑。在出门之前,王源还不忘仔细将手上的血迹洗干净,整理一番才迅速奔向南坊门处。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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