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溜眼一瞥,街对面九洲店门口果然站着两个高大汉子,一式穿玄缎灯笼裤,腰带紧束,麻鞋扎腿,一副武林快手装扮。心想来者不善,须留神提防。他朝婵娟眨眼一笑,算是谢意,便摇摆上了大街。
两个汉子并不上前来搭话,只是蹑步后面跟了,宋慈步履忽快忽慢,几番试图摆脱他们,那两个却是个高手,只是紧紧尾随,一步不松。
眼看快进军寨辕门,宋慈抬头见柳兵曹领率一队巡丁过来。他情急生智,忽放慢步子,待后面两个汉上前时,猛地回身大呼:“有贼!有贼!”一边伸手攥住前面一条汉子的衣袖。“这厮好大的胆,青天白日,窃我银物。”
事发仓促,那汉子正觉懵懂,待要使性动武,牛兵曹已赶到,急问何故。见是诸葛大夫喊捉贼,心中知有蹊跷,叱喝道:“将这几个全押去军寨听问。”
那两个汉子一脸傲气,嗤了嗤鼻子,却不分辩,随着牛兵曹进了军寨辕门。
温校尉坐衙,见牛兵曹押了宋慈一干人进来衙厅,牛兵曹上前附耳几句,心知有异,乃开言道:“你两个何等营生,怎敢在街上大胆行窃。”
那汉子大声叱道:“我们是丽人宫的锦衣,奉命将这个江湖骗子押去宫中,不意这贼奴竟反行诬赖。”说着从怀中拈出一块黄色的节符当温畅行面前一闪。
温畅行当然认得宫中锦衣传命的符信,不敢索来细验,却有心回护宋慈,故意周旋。
“军寨自有军令,没有管将军之命,不得在营内捕人。两位非要拿人,可急去宫内取了管将军手令来,本官这里暂且押下此人,静候驰回。”温畅行言语不亢不卑,自有缓急。
两个锦衣也不便执拗,只得告辞出营,急着回宫,取管将军手令不题。
温畅行看了一眼宋慈,认真道:“宋直秘果真卷身了进去,须提防丽人宫里那些太监呵,我们都不敢招惹是非。”
宋慈急忙将自己与上官坤一番来往及齐恒山受雇劫苏绣《清明上河图》后身遭横死等细节一五一十详告了温畅行。又道他须得赶到河滩库房,要温畅行拨出五、六十名军健先去河滩库房埋伏,今夜拉网一并未住那个牙僧及上官坤的众奴仆,将他们全数拿获,追出窃宝案情原委及苏绣图下落。
温畅行微笑允诺,催宋慈此刻急速离开军寨。待那两个锦衣来问时,只推说不慎逃脱了,也没可奈何。谅那锦衣也不敢发作,全不看管将军脸面。
宋慈要温校尉给他找来一匹毛驴和两根拐杖,他便装扮作葫芦先生模样,正好遮了众人眼目。温畅行答应,吩咐牛兵曹备办。
须臾,牛兵曹牵过一匹老驴来,又用两根瘦竹杆算作拐杖交与宋慈。
宋慈辞谢,骑了驴子不紧不慢晃悠悠出了辕门,折向平安店。一来那两个锦衣到军寨不见了他,以为开码头外逃,必不至于回来平安店搜寻;二来他在店后院马厩的篱笆后发现一个旧棚房,十分隐蔽,正好栖息,捱到酉时前一刻,再携了宝剑轻装赶去河滩库房。
宋慈骑驴一直绕到平安店后的菜园子,将驴系在一株杨柳下,便翻身入墙,正好跳落在那棚房的边上。一道破篱笆相隔,马厩内寂无声响。宋慈钻过篱笆看了动静,料然羌事,便去推开那棚房韵门,寻一个隐蔽的角落,移过一张旧木橱遮隔定,蜷曲躺下。又顺手牵过一只破麻袋,贴身盖了。
天时炎热,棚房内霉臭难闻,宋慈胡乱睡了一觉,只觉全身奇痒。翻身起来,却见一堆蚂蚁在告己的脖子上爬动。待细看原来那破麻袋上爬满了蚂蚁,又有几尾青蝇嗡嗡咿咿不停。他拈起麻袋凑近鼻子一闻,似有腥臭味,且星星点点粘着石灰尘末,心中不由生疑。
宋慈正待要移开旧木橱细检看,却见马厩那边透过来灯光,又听得菜园子里有挑菜的圃人走动。他生怕老驴有闪失,便赶紧走出硼房,爬过墙来,去菜园东隅的杨柳下解了缰绳,牵过老驴便走。
街市上的店铺都上了灯,约莫酉时时分了,宋慈骑着老驴急急向河滩赶去。不一刻便看见富春江了,月亮被靛蓝的晚云遮住,星星点点的渔火在幽黑的水天之际闪烁,潮水击拍,蝙蝠乱飞,景象荒凉可怖。
河滩上黑黝黝一排库房静无人声。宋慈下了驴子,慢慢向尾里第一幢库房摸去。
忽然,一株古木后传出一声人语,“诸葛大夫来迟了,我们已等候多时,那牙僧尚未来哩。”
宋慈见一条大汉高高伏身在枝桠上,一手还提着一柄亮晃晃的三刃刀。帐房从树干后转出,拱手道:“这鬼地方真令人毛骨悚然。”说着引宋慈进了库房。
宋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怕齐恒山的魂灵会缠住你?”
帐房声音发颤:“那日虽是我盘问的他,动手的却是那几个蠢货,手没轻重,竟送了他的命。还不甘休,又剖开他的肚子来寻珠子,鲜血满地,五脏六腑都流淌了出来,好不怕人哟。”
宋慈道:“休提齐恒山了,且看那牙僧来了没有。”
帐房看了看天,“酉时早交了尾,今番莫非又爽约了。那牙僧狡狯万分,是个神出鬼没,不露首尾的人物。
宋慈猛地拳击桌子,“那牙僧不会来了!我们上他当了。”说着奔出库外,打一唿哨,顿时四周围来黑压压的军健,为首的正是温校尉。
上官坤的众奴仆纷纷就擒。
宋慈将帐房捆缚了交与温校尉,“这个人是杀害齐恒山的主凶,立卸押去军营细审。姓霍的并未露面,想来必定施了诡计,我们得赶快回去平安店。”
宋慈骑上一匹高头大马,转身向大路驰骋,温畅行亲率四名军健骑马携械紧紧跟随。
牛兵曹将拘捕的上官坤十来个恶奴,用一条长长的铁索串锁作一线,向军寨返回。
宋慈忽回头大声道:“牛兵曹,莫忘了库房后你的那匹老驴。”
楼旺盛坐在帐台上盘帐。齐恒山死后,他暂未雇人。他正将一铁盒内的铜钱揣入袍袖中,忽见宋慈与四五骑禁军直驱店门首,慌忙下来帐台躬身应接。
“适才有人来造访上官掌柜么?”宋慈急问。
楼旺盛一味摇头,噤若寒蝉,发不出一声来。
宋慈迅即扑向西厅上官坤居息的首房。房门反闩了,房内没有一丝声响。楼旺盛上前敲了几下房门,不见答应,便命军健撞开。
两名军健发一声喊,将门撞倒。房内箱翻柜倒,杂乱一片,天顶板及四面雕花墙都被撬破。宋慈忽见橱镜后一丝不挂倒身吊着上官坤,一块血迹斑斑的方绸巾包裹了他的头颅。温畅行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声。
宋慈上前俯身解开那方绸巾,鲜血顿时冲泻而下,飞溅四注。他摸了摸上官坤的胸口,尚有一丝温,脉息早没了,不由脸色惨自,心中叫苦。
“将上官坤的尸身抬回军寨去,大意失荆州悔之无及。牙僧那一伙歹徒必是从花园后门潜入店,他们约定酉时在河滩与上官坤的人晤面,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上官坤的仆从中必有牙僧的奸细,牙僧头里听奸细的报信,得知齐恒山没有交出苏绣图以至被逼身死,故不肯露面见上官坤。事后又疑心上官坤与齐恒山两下密商,做了手脚,齐恒山阴里已将苏绣图给了上官坤而明中却佯称没有偷到。上官坤则为了灭口,竟杀死齐恒山,不仅夺回了给齐恒山的酬赏,而且独霸了苏绣图,又瞒过了众侍仆,并可蒙混于他。故尔牙僧决定带人突然闯入太平店,直接盘审上官坤,抢夺苏绣图。”宋慈综析情由,一一判断。
温畅行问:“不知姓霍的寻着了苏绣图没有?”
“他们不可能在这里搜出画来。”宋慈沉思片刻,又道:“上官坤也未能见着苏绣《清明上河图》,哪里与齐恒山做手脚?倘若齐恒山已将画交给上官坤,而上官坤意图灭口,只须一击毙命,何必如此百般酷刑折磨。”
两名军健将上官坤的尸身盖了床单抬出房,宋慈只感到阵阵迷罔。上官坤这一死也断绝了齐恒山的信息,失去了上官坤、齐恒山两人,往哪里去找寻那苏绣《清明上河图》?
温畅行忽然道:“呵,尚有一事险些儿忘了。我派去十里铺的人回来了,经查证,楼黄氏并未到过那里。”
宋慈木然点头,没有吱声。他感到周身困乏,六神无主。这案子远非平易无奇,简捷了当,此时可走的路几乎都断了。
“我出军营后,宫中的那两个锦衣如何放过你们的?”宋慈心不在焉地问道。
“牛兵曹布置了一个脱逃的假现场,没露破绽。那两锦衣也没拿着康将军的手令,也只得顺水推船,不便发作。”
宋慈轻微一笑:“如此甚好,今夜我要好好睡一觉,你们且回去军营吧。对了,留下几名士兵在店里查讯一下人登记簿册,见有什么蛛丝马迹,我会设法通报你们的。
宋慈回到房间,饮啜了一壶热茶,只觉阵阵清香,爽人心脾,便静下心来将两日来的传奇情节前后后、仔仔细细回味追忆一遍。
显然,案子的最大关节便是三公主的那苏绣图。三公主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备受宠爱,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但她却十分孤独,信息闭塞,她周围可以信赖的恐怕只有王嬷嬷一人。而欲图加害于她的人且是七分阴俭狠毒,处心积虑设下暗计。
他们深知这苏绣图的紧要,明日午后三公主便要起程回京师为父皇贺寿。如其他公主都有厚礼贡献,只三公主空手而来恐要惹起圣上的不快。万一圣上不知内情,审度欠当,三公主的处境深可忧虑。歹人正是利用这一绝招来达到他们卑鄙的目的。
“善良纯洁的三公主已将她的前程都托付于我宋慈了,我如今必须竭尽心智勇力,及早夺回苏绣图,解除三公主燃眉之急。”
从那牙僧、上官坤一伙的贪肆残忍、明争暗斗来看,苏绣图尚未落到他们手中。齐恒山窃得苏绣图,一意只在与楼黄氐献殷勤,他藏起了苏绣图,自己却被上官坤害死。如今首先要找出齐恒山藏图所在。设想一下,齐恒山那夜盗得苏绣图后会做些什么防范,他有可能将图藏在哪里呢,眼下我得趁苏绣图案尚未露扬之前,暗自查缉出齐恒山藏图所在,抢先一步找回苏绣图,赶在明日中午前还于三公主,其余擒捕案犯等事则是无足轻重的了。
宋慈忽萌起一个主意,心中虽无十分把握,也不妨姑且试试。时辰紧迫,由不得他寻源知根,无端延宕。
宋慈一觉醒来,已是午夜时分。槛窗外月色朦胧,浑无星光。市街上寂寥一片,夜风习习,甚觉凉爽。他匆忙换过一套黑色紧身衣裤,单底薄靴,系一方襟头低低地遮了额面。腰带环背束紧,靠插了雨龙宝剑,剑柄高高耸在一肩头。
第10章 知情者遇害断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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