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鹤话音刚落,包裹着玉竹的温暖骤然消失,烧灼与冰寒加剧袭向了她的五脏六腑。
玉竹痛苦地闷哼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叫道:“师父!”
遮蔽双眼的乌黑散去,渐露出迷蒙的霜雪,她环顾四周,却独独不见仇鹤的身影。
玉竹懊丧地放弃了寻找,她竭力将上半身与下半身交叠,试图让冰火相抵以减除些痛苦。同时开始思考仇鹤抛下的那句话。
——既然要练,你就要给为师一个理由。
蛟龙九式之艰辛甚于死亡本身,连“活下去”都不够坚决,所以师父要的是什么样的理由呢?
她首先想到了凌霄。
凌霄当初不过是个单薄的少年,瘦削得被大风吹一吹都要打个趔趄,他是靠什么伪装了十几年的师徒情深,在仇人手下学得一身本领,最后孤身一人走到绝境的?
大抵只有恨了吧。
那个雨天在他心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在他心上扎根抽芽,逐步地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长一寸,那恨意也长一寸,压着他在仇人面前弯下脊梁,垂下眉角,再挤出纯真的微笑。
若没有这股浓烈的仇恨,或许他早就变成了山旮旯里野兽嘴下的一段残骨,身体腐化了成为树木花草的养料,至死都是个干净的少年。
——仇恨是如此有力,她又何尝不恨呢?
王八蛋烧了她的家,死的人她再也见不到了。
玉竹眼前闪过了数个难以磨灭的画面:吴疾风长刀落地,刀下一颗红纱批裹的头颅滚落沙土;蜗牛山的无名山麓处,她颤手在苍兰的简易坟冢前插上一朵白花;曾韫浴血奋战,以一当百挟持着王书钧……
还有她看不见的,大火焚山的场景。
她恨不得把盛笑春与他的众狗腿生吞活剥,挖心掏肺,算不算一种坚定?
她昂首向天,高声喝到:“狗贼毁我门派,屠我兄长,玉竹势要报仇雪恨,此志坚不可摧!山河不可撼!”
她这话说得气逾霄汉,如果化成实质怕是能集结千军万马雄威,足以显示心之坚定。不想仇鹤却并不买账,幽幽叹道:“囿于仇恨,终会导致耳目闭塞,心思狭隘,逐渐忘却天地之宽广,不见山高水长,不识浩然之风,终是条越走越窄的路子。可这蛟龙九式却是着意在宽在广……是什么让你觉得,凭借一腔恨意就能行得通?”
玉竹:“……”
四个弟子里,凌霄苍兰悟性最好,柳华最踏实本分,她占了个能吃能睡,勉强能拿来夸一夸的就是记性斐然,学剑速度总比别人快一大截。仇鹤虽然有爱打禅机的毛病,也几乎都是对着那几个人唠叨,而不在她这个榆木疙瘩跟前浪费唾沫星子。
……所以这个神识里的师父是吃错了什么药,有话不直接说,非要跟她在这里绕来绕去呢?
玉竹还在苦苦冥思仇鹤所说的“着意宽广”的理由,这边清醒的曾韫也没轻松多少。
玉竹身上半冷半热的怪症持续了几个时辰,要是在寻常人恐怕早就够去阎王手底下报道几轮了,可是在她身上虽说不见好,却始终有股气吊着,脉象如同游丝,弱而不息。曾韫守了这么久,心态也从一开始的绝望转变成了抱有侥幸的担忧。
不过这墙确是撑不住了。
金石穿凿响声不绝于耳,每一声都敲击在人的心坎,青石墙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会被一斧子凿穿。
曾韫收拾起了自己的暗器,跪坐在玉竹的身前,俯身在她唇间印下一吻,然后拿起了那把山猫,长剑一横,面向石墙,将玉竹护在了身后。
叮叮咣咣的响声越来越大,让人听得满心暴躁,忽然,却停了下来,顷刻间密室陷入了寂静。
曾韫一眼不眨地顶着那石墙,他的手心已经起了一层黏黏的冷汗。
这寂静不过片刻,只听突然一声巨响,石片突飞崩裂,瓢泼箭雨破墙而来!
老狐狸果真是老奸巨猾,居然破墙先放箭,任是再有本事的人,恐怕也得被这漫天飞箭射成了一只豪猪。
然却见曾韫如同一块戳立在地的冷玉,在墙破的瞬间持剑而舞,长臂几乎抡成了看不见影子的圆盘,硬生生劈开了迎面飞来的每一只箭。
箭雨骤止,尘埃飞扬后落定。
曾韫的脚下是一地的断箭,从前额到后背都被汗浸透了,汗水和伤口的血交杂在一起,看着就让人浑身发疼。
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疼似的,面无表情地直视着率兵在前的宋秋水。
以及侧身站在宋秋水背后的盛笑春。
盛笑春一瞄曾韫和他身后的玉竹,颇有几分嘲讽意味地笑了起来:“好一个英雄救美的英俊后生,能在老身眼皮子底下溜出噬魂阵,你是什么来头?”
曾韫挑眉一笑:“盛大人不认得我,但在下与盛大人之间渊源颇深,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哦?”盛笑春似是惊奇地张开了嘴,可惜这张脸下垂得有些严重,牵动着腮边的皮肉一哆嗦,显得有些可笑:“说来听听?”
曾韫轻描淡写地活动了下被箭震得酸疼的手腕,目若冰刀,直射向了盛笑春:“家父曾仁敬,不知盛大人可还记得?”
“仁”、“敬”用在名字里是个烂大街的,盛笑春手底下的小太监里名里带这两个字的都至少有五六个,在他脑子里着实勾不起什么印象,但“曾”这个姓却是触动了一根硬弦。盛笑春皮肉松散的脸登时一僵,挂上了一个似笑不笑的表情道:“原来是潜蛟后人,看来习武果真是要看天资,一个离不开药罐子的人居然能还能养活出高手儿子,是老身当年大意了。”
曾韫冷冷一转手里的剑,嚣张地把刃上的光反照到盛笑春的脸上,语气刻薄道:“那是自然。没有天资还想成为当世高手,就只能钻研些下作法子,受人不齿唾骂。这个道理,盛大人比我清楚。”
盛笑春生平最大忌讳便是听人议论他天生质弱,当年青云真人不允许他习武是因为如此,他修炼邪法也是因为如此,即便如今研究邪阵功法已有所成就,能借着丹药撑出个武林高手的架子,终究不是靠的自己天然修炼,无形中便觉得自己矮人一头。
曾韫这句轻描淡写的讽刺无疑正戳中了他的脊梁骨,盛笑春咬牙一笑,细嗓尖声道:“有意思,师侄们一个两个都是这么个臭硬脾气,还真不亏是师兄们教出来的!”
他翘着兰花指,恶狠狠地捏了一把怀里的拂尘,借此硬压下了心头一团怒火,话锋陡然一转又道:“罢了罢了,当年我们师兄弟几个就是因脾气不合闹出误会,后来不欢而散,末了也没能和解言欢,现在看到后辈们如此亲昵,倒也解开了咱家多年的心结。”
曾韫未置一词,一脸的“你随意扯,我一个字都不信”。
“所以今天,咱家也不想与你们计较,交出《死毒经》,不仅能救你身后那小姑娘,前路还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盛笑春顿了顿,神色寂寥道:“这么多年,咱家虽颇得圣上照拂,却连个可心的徒弟也不曾有过,就这么孤零零地过完了大半辈子。现在到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积攒的家底都无人可传,师侄若是有意重续同门情缘,我看不如……”
曾韫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一旁持弓的宋秋水忍不住抖了抖手——这老狐狸光干儿子就有五六个,男宠隔三差五换上一批,还有自己这么个备选徒弟,这会儿却能面不改色地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寂寞老人,真张的开嘴!
“盛大人怕是弄错了,”曾韫淡淡接口道,“要续同门情缘不该找我,而应该找潜蛟仇鹤本人,到九泉之下——”
“三叩九拜问问他们乐不乐意!”
语出,他一甩袖中钢钉,直朝盛笑春面门袭去!
盛笑春目光如炬,并没有错过曾韫袖口的微小动作,钢钉飞来的瞬间他已经右手一扬,将拂尘挡在了面门之前。
可是这一下并没挡住那夺夺的钢钉。
因为在他之前,另一人已经出了手。
出手的人是宋秋水——他并没有盛笑春那种脱俗的眼力,所以他是在看到曾韫抛出暗器之后才出的手。
宋秋水看见曾韫手中寒光一闪,不慌不忙地搭弓,瞄准,射箭,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而待箭出,钢钉竟尚未脱曾韫五尺!
钢钉竟被长箭阻隔在了半空。
这便是位列八怪之首的宋秋水的速度,他不练刀,不练剑,甚至不练掌,只有一把雕花长弓。
一把在他手里被用到出神入化的弓。
曾韫黑漆漆的瞳仁黯淡了下去。
他早知道宋秋水是个棘手角色,但料想此人浸淫官场,必定疏于练武,应不至于如此难以对付,不料还是太过乐观了。
这想法尚未在他脑海成句,下一箭已然而至!
破开石墙的时候有几十支箭,眼下只有一支,这一支箭却比几十甚至几百支更要难防。
曾韫眼角余光瞥见有箭飞来,以山猫为刀,瞄准箭尖便劈了下去。
钢铁相碰,一阵刺目火花乍然迸出,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响声。
曾韫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沿着剑身传递过来,几乎震得他要拿不住山猫。他急中生变,干脆使出一招“倾山岳”,将全身力气凝聚与那微小的一点剑尖,堪堪制住了箭的狂澜去势。
火花顿灭,只听“咔”地一声,箭断在了曾韫的身前。
曾韫挡住了箭,脸上没有半点喜悦之色。
不是因为孟老猫的宝剑“山猫”居然被磕出了一个豁牙,而是因为他挡住的,仅仅是第一箭。
——在他砍下这一箭的功夫,宋秋水行云流水般接连射出了三箭,第一箭被曾韫砍了下来,第二箭射在了他的左脚,第三箭射在了他的右脚。
曾韫苍白的脸登时青灰一片,冷汗涔涔沿着额角滴了下来,嘴上却连哼也没哼一声,只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盛笑春。
盛笑春三角眼浑浊得像一池污水,看得却是格外清楚,他尖声一笑,朝曾韫道:“既然曾师侄敬酒不吃吃罚酒,那老身就少不得让你这后生领教领教前辈的手段了——你不是要护那小姑娘么?若在以往,咱家必会定住你的手脚,让你眼睁睁看着这孩子是怎么死的。可惜今儿个这小姑娘还有用,就少了诛心这一关了。”
说着,他笑吟吟地拍拍宋秋水的肩:“杀了吧。”
宋秋水欣然应允,二话不说便搭弓射箭。
他像先前那样,阔步开弓,这次仍是三箭,瞄准的是同一个地方。
三箭接连发出,曾韫故技重施,劈砍下了那汹汹向自己前胸袭来的第一箭。
可是还有第二箭、第三箭。
曾韫不抱任何希望地站直了身体,等待着铁箭划破血肉,内心甚至有点庆幸——这番场景未免有些血腥难看,好在不会被玉竹看到。
然而预想中的死亡却没有如期而至,一招“倾山岳”方才使出,电光火石的瞬间,身后伸过了一只有力的细手,轻轻握住了曾韫手里的山猫,游刃有余地拨开了接连的几箭。
玉竹有些嘶哑的声音道:“谁要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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