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策马归营之时,就觉得自己右手在微微地颤抖,赶紧插手入怀,假装抚胸,遮掩了过去否则若让士卒们瞧见,知道主将心生怯意,仗还能继续打下去吗?
这颤抖纯粹是神经性的,虽然与羯军展开激战仅仅三日,他却感觉度日如年,平生骄气都已消磨殆尽,怕是再来这么两天,就连志气也要逐渐丧失掉啦……
因为,这石虎真是特么的太过骁勇善战了!
本来王泽按照枢部的预先谋划,立营尧祠,面朝汾水,前垒距离河岸不过五里地而已。这随时一迈步便可抵达河岸哪,即便赵军真的渡河来击,你还有立营的地方吗?背水而阵,我只消一轮冲锋,你们全都得掉进水里去喂了王八!
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第一,是石虎真敢亲率主力渡汾来攻,还利用骑兵的速度,反复从侧翼侵扰晋垒,使王泽不能击敌于半渡,也不能歼贼于河岸;没想到第二,石虎假意背水而阵,吸引晋军反复向西北方向发起突击,他却在涉渡后将主力潜至尧祠之北,顺利扎下了大营……
如此一来,晋方原本的地理优势便即丧失大半,被迫要依靠新掘成的壕沟,新堆成的土垒,悍拒三四倍于己的羯军。王泽一开始还信心满满,觉得凭坚而守虽然也算不上太坚只要自己不犯错,硬扛石虎十天半个月的没啥问题。谁成想羯军攻势之猛,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且石虎的主攻方向忽而在西,忽焉在东,杀得王泽脑袋都快不好使了……
他不禁暗叹,倘若甄督在此,必能当面对战石虎而少落下风;倘若杨清在此,就他那奸猾本性,也多半能预测到石虎的进攻方向……我本来自投大都督,说不上百战百胜,也少有败绩,就觉得既拥强兵,天下不足平也!谁想到今天撞见硬碴儿了……真是临阵之时,方知谋少;对战之际,方恨力弱啊!
这三天里,晋军基本上就是被羯兵压着在打。王泽初始还敢尝试遣军前出,欲逆贼于平野之上,但很快就被杀得只能蜷缩于垒后了。最关键他手上几乎全是步兵,没有什么机动力量,而羯赵的骑兵数量少说在三千以上,则凭垒尚且可守,出去基本上就是白送人头的。
石虎每常亲临前阵,高声叫骂,王泽一开始还想利用少股精锐逾垒而出,去突袭石虎,取其首级,没想到石虎当真是太勇了,一杆长矛舞将开来,身前几无一合之敌!晋方仅队长以上,就被石虎亲手挑杀了七员之多,王泽不禁暗道幸亏我本人没冲出去……
别说甄随了,即便陈安在此,又岂能容得石虎如此张狂哪?!
想到陈安,王泽就更加郁闷。陈安见在平阳城内,他怎么不杀出来掩袭敌后,策应我部呢?
当然啦,王泽也知道,石虎虽将主力东渡,但在汾西的平阳城下,不可能不留兵马,平阳守军想要冲杀出来配合自己,也是有一定难度的。而且根据枢部的预先推演,既然距离如此之近,只隔一条汾水,则羯军很可能于某处大造浮桥,以便随时机动;说不定石虎就盼着平阳守军杀出城外,他好趁机快速返师,破之于平原之上呢!
只要能在平原上重创守军,则平阳还可守么?倘若平阳有失,他王泽在尧祠也站不住脚啊,只能全面退却……
可即便如此,平阳方面也不至于干瞧着不动吧?倘若守将为甄随,那必然是会趁机冲杀出来的,至于最终胜负,暂且另说……可惜守将是刘央,素来谨慎,说不定就会盼望着我跟这儿长久牵绊着羯军,以分其守城之困。
可问题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拦住石虎几天哪!
今日又是一场好杀,祠北之垒险些被破,王泽亲自前往押阵,费劲心力,好不容易才扛到红日西堕。然而羯军晚间也往往不闲着,会或南、或北地来尝试劫营,王泽都已经好几天没能真正睡上一觉了,眼圈儿是黑的,眼白却是红的,瞧上去分外的吓人……
王泽尤其担心的是粮草问题。其部从河西而来,所经途程超过了四百里地,但所携带的口粮却相当有限。根据枢部的谋划其实主要是杨清的建议这支援军动身时只带半月之粮,就足够跑平阳城下再打一个来回有余了,更多的粮草则从关中先输至河东郡治安邑,然后沿着汾水向北方搬运,如此,则可以尽量减少需用人力和于途消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安全系数也更高一些。
然而纸上运筹,永远无法算尽实际情况,此番石虎南下之速、动兵之众,以及决心之大,确实出乎了长安方面的预料之外,再加上一系列具体操作过程中的阴差阳错,就导致王泽困守尧祠,忧心粮秣不继……
王泽有时候也会瞎琢磨就杨清你多事,倘若我携带足够的粮草而行,就不至于如此窘迫啦!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倘若援军携带着足够数月吃用的物资东渡,估计行军速度起码慢上一倍,还很可能遭到郭太骑兵的抄掠……王泽多半会被迫退守临汾、绛邑,不敢遽然北上平阳;即便抵近平阳,也很可能被石虎围城打援,包了饺子;即便没被石虎截住,恐怕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在尧祠构建起工事来……
总之,枢部没有错,杨清没有错,他王泽也没错,错的是石虎,那厮就不应该这么强!
主要是关中晋军屡次击败强敌,确乎从上而下,骄气渐生,未将羯军放在眼中……其实仔细想想,昔日在平阳城下,所部皆核心精锐,又有大都督亲自坐镇,才能勉强击退石虎;后在河内,即便甄随都会中石勒的圈套,导致几乎是平生头回丧师,还差点儿把杨清给坑了……则羯兵与石氏叔侄,实不可小觑也!
大都督虽云“料敌从宽”,但在面对石赵的时候,真把这句话听进去的将领,恐怕不多哪……
目前军中之粮,加上遇敌前特意从襄陵搜集到的,也不过尚可资供五日吃用而已幸好普通士卒并不清楚若是对非核心力量限制口粮,则能多拖两三天。故此倘若三日之后,战事尚无转机,王泽就非得撤退不可啦,或者东蹿襄陵,或者南遁绛邑。
他现在只盼着莫怀忠可以赶紧把粮食给运上来。然而莫部不过五百人,即便再加上临汾、绛邑等城的守军,怕也上不了三千,则多带粮食,行动迟缓,必为羯贼所劫,若少带粮食……他来也没用啊!
王泽不禁紧咬牙关,暗自筹谋我是不是干脆冒个险,放弃尧祠阵地,南下去接应莫怀忠,然后退归绛邑为好啊?不行,绛邑太远了,无法策应平阳的战事。不如我主动东退到襄陵去?
正当他筹思难决之际,十数里外的平阳城内,姚弋仲终于想明白了问题所在,于是匆匆找到刘央,分析道
“枢部遣援军来,为我呼应,助守平阳,其所谋划,一得一失。
“其得,先置军于夏阳,复储粮于安邑,预作准备,一旦闻警,可以快速来援,大出贼之预料,使石虎不得不分兵击之。
“然而,不当使援军驻于尧祠尧祠距平阳城不过十里,即便步兵疾行,两刻可至,惜乎中隔汾水……倘无汾水,两相策应,足抗羯势;今汾水为隔,于我为有害,于敌则无伤羯贼势众,但建浮桥汾上,或平阳,或尧祠,随时可以机动策应。
“是以末将以为,援军上计,当谋求入城平阳城广,即五万众亦可容纳;中计,入襄陵以威胁羯贼侧翼;下计才是驻军尧祠……”
刘央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苦笑一声,说“卿所言是也,惜乎太迟……”倘若裴大都督在,估计他会用一个新词儿,叫“马后炮”“且卿所言上计虽好,可惜羯贼环伺之际,援军不易入城;所言中计,襄陵终究太远,且彼处背山而地狭,贼但遣一军以挠之,恐不能抄出其后,更等闲难救平阳……”
你所说的上计、中计,枢部未必没有考虑过,但也并非十全十美之策,总存在着难以解决的问题啊
“卿言至此,实乃我等之失也。既守平阳,倘若能于城南平原上,汾水西岸,起或壁垒、或小城,相距二三十里,以备援军之来,则无忧矣!”
当然啦,这也同样属于“马后炮”。此前石虎东归,石勒使石生守并州,则平阳方面的晋军只会考虑如何进攻,不会再琢磨固守待援之事;等到石虎秘密潜归,又大破拓跋鲜卑,逼得平阳方面只能暂取守势,终究时间太短,也根本来不及别立小城或者壁垒啊。
再者说了,即便立起了小城,那你要不要放兵哪?放得多了,反弱平阳的防守之力,放得少了,羯军必然先往攻取。终究不是看似无害的尧祠,难道羯军会允许你空着城,单等援军前来入驻不成么?
听了刘央的话,姚弋仲也不禁点点头,随即建议道“援军入驻尧祠,出敌预料,使石虎进退失据,平阳压力骤然轻减。然正如末将适才所言,有汾水为隔,则石虎可全力以攻尧祠,我等却不便救援、策应援军必不能久持!
“是以欲破此局,当先毁弃汾上浮桥,使贼难以两岸机动;而欲毁浮桥,必先摧破郭太所部羯骑!”
刘央“哦”了一声,心说原来你跟这儿等着我哪……
对于平阳守军是先去攻打西平城,还是先寻找和捕捉郭太所部,数日以来,刘、陈、姚三将始终争持不下。陈安是主张去打郭太的,一则他善将骑兵,乃欲与羯骑当面较量;二则骑兵机动性强,若不能先将之摧垮,咱们敢全力去攻西平城吗?
再者说了,就平阳城内这一万多兵,对于汾西之敌占据了绝对优势,本来先打谁都没区别。然而大敌还在汾东啊,倘若急援西平城,两时可至当然更大可能性是先攻平阳,围魏救赵那咱们撤下来的途中,若是被羯骑抄杀甚至是牢牢咬住,恐怕全局都会糜烂吧!
刘央却不赞同陈安的主张,一则他本人善将步兵,打骑兵没有充足把握,二则,他的理由也很充分
“郭太抄掠四乡,行踪不定,如何捕捉之?倘若迁延日久而不能破,正中羯贼下怀,恐怕尧祠将先陷落……我若先攻西平城,郭太必然来救,或可趁机攻杀之。”
姚弋仲听了,赶紧规劝,说将军您打算用攻打西平城来引诱郭太,这个思路是对的,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大,只是如此一来,我军恐怕需要同时应对西平城的坚固壁垒和羯骑的机动性了,倘若石虎趁机回师……咱们不但会死,还会死得很难看哪!
刘央一摆手,说这我当然知道“是故不可轻动,还当仔细筹谋。”
这一仔细筹谋,就耽搁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晋军多次尝试外出,以摧垮羯军留下的空垒,但因为所出不远,兵数也不多,故而并未能够引诱出郭太所部,前来拦截和骚扰。陈安说这样不行啊,咱们必须主动出城去搜寻羯骑,并且待机而战。
刘央尚在犹疑,姚弋仲乃突然间跑来跟他说,我想明白了,欲图破局,必须毁掉汾上浮桥浮桥被毁,羯军主力便无法在东西两岸快速机动,或平阳,或尧祠,起码一路晋军就彻底活了,可以自在运筹而若想顺利毁掉浮桥,必须将赵方留在汾西的机动兵团,即郭太所部给先端掉!
刘央说这两天我也一直在琢磨,不管去打郭太所部骑兵,还是西平城,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关键咱们不敢派主力出城太过遥远,要防石虎得信,返身杀回来,谋夺平阳城。你们不要以为我就光在堕毁城外羯贼空垒了,我可一直在担心尧祠方面哪!
“敌情不明,不能得胜,敌情若明,方可筹划,”刘央很快便又唤来陈安等人,指点着地图对他们说,“我今遣人哨探得实,西平城内羯将乃是陈川,所部不过三四千老弱残兵而已,攻亦不难,破也无益……石虎主力在尧祠之北,正猛攻尧祠王将军所部;浮桥在其营正北五里外,南北六座;至于羯贼之粮秣、牛羊,则多半藏于高梁,在其浮桥以东二十里……”
对于晋军来说,内线作战始终是一大优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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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马后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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