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呜呜”作响,大船小船拉满风帆,天色逐渐暗下,却还没到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步,两岸树木的轮廓在风中恣意摆动,张牙舞爪,狰狞得吓人。
受伤的禁军被拖进船舱救治,接着弩手一波换下另外一波,“嗡”的一阵声响,根本看不到射出去的弩箭,只能靠经验。
这种环境下是最考验军心的,因为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箭矢刺耳吓人的呼啸,夹杂风声,如同死神呼唤,然后死亡就到了,能不能活只看运气。
这种恐惧下最容易令军心溃散,正在杨洪昭皱眉时......
火光亮起,划过天际,众多明亮光点划过天空,从两岸向着船只飞来!
来得好!
对方主将显然经验不足,犯了错误,他本不该用火箭的,除非他能隔空把所有船塞满柴草,表面抹上油,否则火箭毫无意义,反而一下子让将士们看清了那些黑暗中催命的箭矢。
如果看得见,就能防,即使死也没有那么恐怖了。
军心正在逐渐稳定下来,有条不紊的开始反击。
杨洪昭早有准备,他猜测鞍峡口附近七八成几率会有伏击,所以选择风最大的傍晚通过,同时早命人爬上桅杆随时待命,一旦情况不对就开帆后撤。
果然,大多都被他料中,两岸树林间火光明亮,密密麻麻的渺小人影如蚂蚁群一般翻过山岭还在死追,可人哪会追得上船。
“将军神机妙算,若非早有安排,我等只怕还真糟了奸人诡计!”副将也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道,山两岸只看火光人数也是他们数倍之多,若不是撤得即时,只怕已经出事了。
杨洪昭没说话,只是抚了抚胡须,行军打仗他也是老人,虽不及冢道虞,但经验始终是有的,借着强劲的东北晚风,加之生死危机下船夫卖力,庞大的船队开始缓缓回头,逐渐将远处山上漫山遍野的光点甩开。
杨建业站在船头,刚经历方才的惊心动魄,此时嘴唇还在颤抖,膝盖发软,一句话说不出来,又想起自己之前所说的狂妄之言,现在羞愧得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刚刚要是晚上一会儿开帆,他们可能都会死在鞍峡,生死之间的小半个时辰......
船队已经脱离射程,船上到处是箭矢,好在距离远,加上禁军甲胄精良,受伤的居多。
“不能掉以轻心,加强戒备,速度后退,退到瓜州附近。”杨洪昭下令。
瓜州距离苏州足有八十多里,副将听了也觉得会不会太过小心谨慎,可一想将军之前的神机妙算,便也不再迟疑,下去传令了。
庞大的船队趁着江面晚风,船帆被狂风吹得“呜呜”作响,如同鬼嚎,惊魂未定的底层船夫快速划动船桨,导致即使逆流船队依旧很快,山头的火光现在已经远去,被甩开一个山头.......
杨洪昭松了口气,可一回头,却发现身后远处的天边却被火光照亮了,看距离大概只在七八里之外的样子。
“怎么回事?”杨洪昭大声问左右,副官不解的摇摇头,他也不知道发生什么,连忙抬头问爬在桅杆上望风掌帆的斥候:“后面是怎么回事!”
风声很大,他连问两遍,上面的斥候才大声回答,他的声音很奇怪,似乎大声哭喊,又好像惊骇:“船队!......大人......一样多......很多船!.......没开帆,完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呜呜作响,众人几乎睁不开眼,听得隐隐约约,一下子不理解。
那望风的说完,手忙脚乱的开始向下爬,副将大怒,开始骂他擅离职守。
可杨洪昭却听到了关键,船队,很多船,没开帆......
刹那间,他瞪大眼睛,眼前一黑,脚下没站稳......副将连忙扶住他。
眼前灯火摇曳,光点闪烁,竟开始逐渐模糊起来,越来越看不清,后方火光冲天,越来越亮.....
“将军,将军怎么了!”副将和杨建业手忙脚乱扶住脸色发黑,嘴唇发紫的杨洪昭。
杨洪昭神情恍惚,他知道,大军南下,水道净空,怎么会有船队呢?要有也只有太子的后军罢了!
没开帆,顺水而下,速度最快,自己这边开了帆正速后退.......
杨洪昭气得嘴唇发抖,大骂道:“竖子!竖子!误我大事!”
还在有些懵逼的副官和杨建业突然听到后方传来的巨大嘶鸣声,如一面山一般巨大的沉闷战鼓被敲响,声音穿透晚风,响彻江面,回荡在两岸山谷之间......
打雷?还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相撞了!
那望风的斥候终于爬下桅杆,惊慌失措跑过来,哭喊道:“大人,船队!后面有跟我们一样多的船队,他们没开帆,和我们后军撞上了!”
副将也杨建业这才明白过来.....
正好这时,远处的星星点灯的火光逐渐翻过山头,而且越来越多,逐渐呈漫山遍野之势......
“快,收帆停船,放下小舟,让将士脱去甲胄弃船先走!船夫、役夫不要管。”杨洪昭挣扎着大声下令道。
“可是父亲,停船不行吗,为什么要弃船......”杨建业有些不舍的道,这可是朝廷最好的战船。
“百万斤的船,怎是说停就能停的!
再者前军顺风,后军顺水,都是速,已无力回天......按我说的办,否则叛贼追上来,谁也走不了!”杨洪昭悲愤的道,后方接二连三传来恐怖的撕裂和撞击声,夹杂着惨叫,即使船队前后隔着好几里距离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那如雷鸣般的碰撞,还有木头撕裂时的恐怖声响。
“末将遵命!”副将咬牙道。
杨洪昭无力点头,后方天空火光汇聚,恐怖的声响不断回荡,惨叫和火光混杂一片,人影迷乱......
前军后军船队连绵十几里,加之光线昏暗,一个速顺流而下,一个速顺风而上......
看着后方惨烈的场面,杨洪昭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不知道是因为失去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还是因为为国悲悯,或是那些无辜死难之人.......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太子的后军要匆匆赶上来,以致酿成今日大祸!
........
“怎么会,怎会如此........方老弟!哈哈哈,这是要做什么?深夜造访,有话我们可以坐下慢慢说.......”苏半川穿着内袍匆匆跑出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满脸都强撑的笑脸,可肥硕的大腿内侧却在颤抖,神色慌张。
他身边只有几十个瑟瑟发抖的衙役,方先生的人大片动涌入内院,内院宽广,可也容不下这么多人,还有大半等候院外,包围整个院子。
“放箭!”方先生毫不留情。
几十个最前面的山寨汉子突然举弓,开弓搭箭一气呵成,一阵呼啸声汇总,衙役成排倒下,苏半川肥硕的身体后退两步,然后呆呆看着胸前还有大腿上的箭,似乎要哭,又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摇晃两步终于重重栽倒在地,喘息一会儿失去声息。
血水晕开,从台阶流淌下来,很快吸入地板,剩下几个衙役跪地哭喊着求饶,方圣公没有手下留情。
“圣公,方家老小.......”
“一个不要放过。”方圣公上前几步,看着苏半川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脸,后面阁楼传来男女老少的惨叫声。
方圣公低声道:“忘了告诉你,我喉咙上的伤疤并非救吴王所伤,我是进去杀他的,可惜他太厉害,没杀成。他执意不退兵就是不给兄弟们活路,不给活路我们就自己找路......”
说着他动手掩上苏半川死不瞑目的眼睛。
不一会儿整个“徐宫”已被血洗,夜色中男女老幼,无一限免。
方圣公松了口气,身虚脱下来,过了今夜,迷山五千多口就能安安稳稳活下去了。
“走吧,悄悄来,悄悄走,苏家东西不要动......”方圣小声公道,然后带着五百人趁着夜色开始撤退,今夜他们需要连夜回到迷山。
众人带着一身血,才出王府,突然听到街角黑暗中有人高喊:“捉拿杀害徐公贼子!”
“捉拿贼子!”
“贼子闯府衙,杀了苏大人!”
“.......”
喊声纷乱嘈杂,而且不只一人在喊,不一会就连成一片,惊动四周民宅,到处纷纷亮起灯火......
接着一大圈火光亮起,徐宫门前已经被众多军士团团包围,着甲军士点着火把,里里外外将大门围了好几圈。
放先生一颗心瞬间沉到心底......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方先生大声问话。
回答他的是一声厉喝:“大胆贼子,擅闯徐公府邸,杀害徐公,格杀勿论!”
电光火石之间,黑衣的畸剑客纷纷出剑上前.....
“嗡~嗡~嗡~”悠长的沉闷声响回荡在黑暗中,火光下大片的黑衣剑客瞬间倒下哀嚎,再也站不起来......混乱中有人替方圣公挡了箭,短短一会儿,他们的人已经倒下大半。
方圣公撕心裂肺,早没了从容,大喊道:“快退,退进去关门!关门!”
可对方的弩矢并没停下,措手不及之下,他们的人如同割麦子一样倒下,当方圣公退入府内,关上大门时,身边已经只剩下十几人,满身血污,惊魂未定。
到底是什么人.....方先生眼睛通红,双手颤抖。
“贼子躲进府中去了,快破门!”
“别走了贼人!”
“......”
门外火光晃动,有人大喊着,方先生心如死灰,他明白过来,自己被利用了.......
不一会儿,声音逐渐安静下来,他听到有人走上台阶,然后隔着大门,熟悉的声音响起。
“圣公,我早就告诉过你,不着甲,不带盾,便是武艺再好也是没用的。”
“丁毅!”方圣公咬牙道。
“没做,正是我。”门外是丁毅的声音:“其实你早该明白,苏半川死了,总要有人来担这件事才行,他确实有手段,在百姓里民声太响,不死人压不住的.....”
“哈哈哈哈.......”方圣公隔着门惨笑起来:“我哪会不知道,只是太信你罢了,现在看来是自作自受。”
丁毅许久没说话,安静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师傅,你为了迷山五千口人可以不择手段,不管死多少人,不管做什么都愿意,我也一样......”
“我六岁那年,剑南路的白夷乱边,朝廷要出兵,缺钱。
刚好我不争气的小舅做事草率,给朝廷上岁布贡品的时候偷偷用几匹好布换次布,拿差价去赌,就因这事,朝廷有了借口,抄了我外公家,一家六十多口无一幸免,都被斩首,我妈哭得得了肺痨,没过几年就死了。
我十二岁那年,也就是师傅你们造反前一年,朝廷要出兵辽国,又找无关紧要的理由抄了十几家苏州大商充斥军资,其中就有与我有婚约的季家,呵呵,他家小姐我还没见,就身死族灭,你说好不好笑......”
说到这,丁毅隔着门自嘲道:“呵呵,师傅你说这是什么世道?
莫非人有本事就是错么,我有本事,有脑子,比别人辛苦,挣来了钱,别人做不到便眼红,眼红算了,还分什么士农工商.....哈哈哈哈!
这不是让一个有百斤力气的七尺汉子,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矮子跪下么!”他大骂。
“我们有什么错!”丁毅突然怒吼:“错在比别人聪明?错在比别人有本事?狗屁王法!”
“我其实早就知道,苏半川要是做安苏府的主人,不过是另一个皇帝罢了,所以我早就打算自己来!”丁毅隔着门说:“我自己建一个新世道,不同以往的世道,有本事不会成为罪过的世道。”
他轻声道:“师傅,开门吧,你们今晚必死无疑,总有人要背负杀苏半川的罪名。你我都一样,为心中所想而活着,现在,也该为心中所想而死了。”
方圣公静静靠着坚硬的大门,身上的血液已经凝固,晚风吹来,一阵透彻心扉的凉意,他声音依旧嘶哑难听:“怪不来......怪不来你要大废心思周折,广设粥棚,接济百姓,收买人心......”
丁毅没回答他,可惜答案已经显而易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只问一句,如果我死,迷山五千口能安然无恙么......”方圣公虚弱的问。
“可以。”丁毅肯定的隔门回答。
方圣公点点头:“我信过你,结果一败涂地,现在我毫无选择,便再信你一次。”
说着他站起来,亲自拉开大门,门外火光闪烁,丁毅早就快速退到十几步之外,他手中的剑没用了,对准他的是数不清的强弩。
“放箭!”丁毅毫不留情。
........
新的一天,从旭日东升开始。
当太阳升起,昨夜的杀戮才逐渐停止,苏半安顶着黑眼圈坐在山顶石头上,看着阻塞一片,烟雾弥漫的满江残骸,众多船只挤在一处,累积成高坝,拦断江水成了堰塞湖,中间的船只直接被碾成碎屑,后方水位已经上升好几丈,大有泛滥之势。
很多人命丧江中,有些在撞击的时候直接被碾成肉泥,有些跳船的也于黑暗中淹死于江水里,不计其数......
他万万没想到,这场仗就这么赢了。
眼看就要一败涂地的时候,情况突然逆转,朝廷后军突然赶来,然后和匆匆后退的前军撞做一团......
还有很多趁夜色划着小船向瓜州方向跑了,有些也从陆路跑,乡勇们还在追击,不过十有八九是追不上......
他们拢共只抓住几十个活的,还大多是船夫,役工,因为朝廷的率军之将太过果断谨慎,一撞船立马就弃了大船。
苏半安还是觉得如做梦一般,这就赢了?可是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做......
不一会儿,有亲兵匆匆忙忙跑来,慌张的向他报告:“大人不好了,昨晚有贼人闯进府衙,苏知府,不是,徐公他......他遇害了!”
苏半安静静坐在山顶的石头上,吹着风,远远看着下方满江残骸,和四处欢呼的百姓,只是轻轻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当然知道这事,苏州城防本该是厢军八百。
就是他苏半安部调走的,否则贼人怎么进得了城呢?
好处是十万两银子,外加泸州,还有永远见不到那个总是以他有才为由,把他推出去冒性命危险,自己躲在后面装模作样,坐享其成的大哥。
经历昨晚一战,苏半安心中隐约有些不安起来,一开始他以为前程似锦,王图霸业,一战可期。
可昨晚的禁军让他胆寒,若非最后老天帮他,只怕敌人要身而退,气势汹汹再来.....
而且根据回报,死的人里八成都是船夫和徭役,大多数禁军还是跑了。
下次朝廷再出兵,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对手?他不知道,只是很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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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一十九、鞍峡口之战(终)+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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